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72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子姜编辑/编发)
第一次走进这幢房子时,里面已经空了,除了起居室里留下一把藤椅和几条旧窗帘,每个房间都搬得干干净净。这是一幢殖民式的老屋,有上下两层。据经纪人介绍,这房主刚刚过世,房产由他的兄弟来继承。另外,也是巧合,这房主和我重名了。也就是说,我叫斯盖尔,这房主也叫斯盖尔。
不管怎么说,我们关心的还是房子的价格、地税什么的。那天,我们看完了每个房间,又来到楼下的起居室。蒂娜坐在那把藤椅里,顺便又问了几个实际的问题:“附近有购物中心吗?”
“当然了,太太,”经纪人说,“超市距这儿两英里,附近有两家银行。”
“——寄信呢?对不起,我是说邮局。”我冷不丁地插一句,像我这种好写信的人,是免不了要往邮局跑的。
“邮局嘛,开车五分钟。”
我走近窗前,后院不远是一个池塘,它的对岸是些未经开发的次生林。这时,有几只鸿雁在远处的池塘里戏水,不时发出嘈杂的叫声。
房子成交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卖方。上午九点钟,在W镇上一间铺着灰地毯的律师楼里来了几个人:买卖双方、地产经纪人和一位体型微胖、脸刮得溜光的律师。律师坐在一张写字台前翻阅着文件;卖方坐在写字台对面的沙发里,这位沉默的老人据说就是斯盖尔的兄弟。他头发也已灰白,眉骨微微凸起,手里攥着一串钥匙,无精打采的目光正落在墙上一张印有牧场风光的挂历上。
经纪人拿了文件在我旁边坐下来,她的手指急匆匆地在一张文件上移动着,当我小心翼翼地在她手指停留的地方签上我的名字时,这笔交易就算完成了。
我拿着那串钥匙准备离去时,那位老人从座位对面慢慢走来,他面带微笑地向我说道:“祝你好运!”老人诚恳的语气和友善的目光,真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对于明天的祝福。
早晨,我在依稀的鸟叫声中醒来。周围还堆放着没开封的家具,柔和的光线在陈旧的壁纸上缓缓移动。
我和蒂娜从一张临时的折叠床上起来。打开一楼的前门,我们开始了散步。外面的光线不错,吸引蒂娜的倒是房前的花圃:这里有郁金香、杜鹃、芍药,另外也种了凤仙花。房后有一片伸向池塘的绿地。我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顺着微微倾斜的绿地往池塘走去。“你看,那是什么?” 蒂娜好奇地指着不远处的几棵雪松,她拎起被露水打湿的裙子,踮着脚往前走,有几个引鸟窝,像猎人的小木屋悬挂在树杈上。低处有几个式样各异的饲鸟器。往前不远,有几棵果树,花儿刚谢了,可见青嫩的幼果。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池塘附近。这里有一条小木船,弃置在草丛里,油漆已经剥落,船底布满了青苔。远处,在雾气朦胧的水面上,有几十只鸿雁正安然地浮动在对岸树木大片的阴影里。那片林子正渐渐地在晨光中苏醒。
想想,这里要做的事情很多。花圃需要管理,草地需要修整,饲鸟器要按时去添食,果树也要施肥剪枝了。
吃完早餐,我们就把油漆和一大堆工具从车库里搬了进来。除了油漆,地毯上的狗毛也得处理。另外,壁炉里还残留着冬天的木头,还有地下室、车库、 阁楼……我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开始整理这幢陈旧的老屋,因为没有比拥有房子更能使我们对生活感到满足。这样,我们不仅一天天地熟悉了这幢房子,甚至也熟悉了它原来的主人,与我同名的斯盖尔先生。
几周之后,这幢老屋有了很大的改观。不过,收拾东西时,偶然还会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些原房主的东西来。而只要发现点什么,蒂娜便会叫着“ 斯盖尔——斯盖尔”,就像是发现了墓地里的什么。那声音有时从车库里传来;有时从阁楼上传来;也有时从地下室传来。这不,蒂娜又在大惊小怪了。
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声音又没了。不一会儿,蒂娜从储藏室里探出头,眯着眼睛笑了。原来她发现了一些老邮票。“你看,在木架上找到的。”她把一本集邮册连同一个小纸箱放在新铺的地毯上,又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了几张照片,她盯着一张照片说,“这屋子原来是这么布置的。”
照片上是一对中年男女,坐在壁炉旁边的一条沙发里。地毯上卧着一只黄色的长毛狗,后面是一棵坠满了彩饰的圣诞树。显然这就是与我同名的斯盖尔先生。而且他与律师楼里见过的那位老人长得很像。不过,他的腿看来不大好,他的旁边有一把木制的拐杖。另一张黑白照片上,有三个年轻的骑手。他们的背后是福特汽车的广告板,纸张发黄了,但不难看出,牵了一匹白马站在右边的年轻人,就是斯盖尔先生。
“原来他是一名骑手?”蒂娜说,“年轻时还挺帅的。”
“显然,他的腿疾与骑马这行当有关。”我拿过照片又瞅了瞅。
而在另外的照片上却剩下了他一个人。蒂娜认为,他太太一定是先过世的。
如果想象着过去的房主在这里的生活,我便能感受到一种陌生、独特的气息。就像在这夕阳的余晖里,眼前似乎呈现出了这样的情景:斯盖尔独自坐在那把藤椅里,从早晨到黄昏。坐在那里不仅能看到窗外那块草坪,也能看到池塘远处的那条木船,以及对岸的那片常会传来布谷鸟叫声的林子。当他离开那把藤椅时,狗便从地毯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毛……他拄着那根木拐杖,走近对着后院的落地玻璃门时,他停了下来,望着门外,然后拉开门,顺着绿地一步步地向池塘走去,狗跟在他的后面,摇晃着尾巴……
这像是一张领奖的新闻照。斯盖尔举着奖杯和鲜花,兴高采烈地站在领奖台上,场面透着热烈的气氛。这些照片,使我们可以这样来想象原来的房主:年轻时曾是一名骑手。在一次赛马中腿部受了伤,从此退出了马背生涯,晚年过着安然恬静的生活。
另外,盒子里还有一些书信。其中有两封是被邮局退回来的,信还封着。
“我真不希望咱们家里老出现别人的东西。” 蒂娜瞥了我一眼,她随手把信放进那个盒子里,然后打开了集邮册。
怎么说斯盖尔遗留下来的东西也是越来越少了。后来见过的有:几把修剪果树用的剪刀、一台小气泵、一部打字机、一个渔具箱、一副滑雪板、三副铁马掌、九支烟斗锅,另外,还有几本驯马用的书,就这些。不过,直到房子里的新油漆味儿全部走净,又有了新的发现:
这是个阳光和煦的周末下午。我在池塘边上,正哼着歌儿用一桶蓝油漆刷着那条小木船,几只红蜻蜓在水边上飞来飞去。这时老远就听到蒂娜从二楼的窗口喊着我的这个斯盖尔的名字。当我匆匆赶回时,她慌里慌张地说,在阁楼的通风口处发现了一个马蜂窝。
这种马蜂有针头般的尾刺和虎背般的花纹。吃了午饭,我就拿着一瓶杀蜂药上了阁楼。这里光线不好,我通常不喜欢到这上面来,我认为这个等腰三角形的空间可有可无。蒂娜倒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这是个堆放杂物的好地方。
马蜂窝不大。清理完马蜂窝我又检查了其他的地方,特别是一些长期被忽视的角落。不出所料,是有东西——在一处夹板里,摸着鼓鼓的。我心里惊喜:既然藏在这里总该不是没用的东西。我从里面一连拽出了几个黑塑料包,借着微弱的光线,在一层浮灰下面的一个标签上,有一行一目了然的数字:一万五千元。我赶紧翻动着另一包:两万元;第三包……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而蒂娜正拿着一把剪刀对着我。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我们虽然兴奋,但还是依照顺序打开了其中一包。结果,散出一堆叫人眼花缭乱的小纸片……抓起一把,竟然是些作废的乐透彩彩票。
一场虚惊,改变了我们对斯盖尔的印象: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保存这些废彩票做什么呢?莫非是能在中彩那一天,用来抵消个人所得税?看来他认定自己有中彩的运气,相信花掉的钱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当然,一幢饱经了岁月沧桑的老屋,不能排除有其他房主留下了这些东西的可能。这么推测也不无道理,从我们拆掉的一个隔间的墙皮上考证,油漆就有很多层。这些油漆,不仅在质量上、材料和工艺上反映了产品随着时代在不断地进步,从颜色上也看出不同房主对于色调的偏爱。应该说,这幢老屋曾有过许多主人。比如,爱尔兰人,或者英国或法国早期的移民。另外,还有几种人大概也拥有过这幢房子:印度人、犹太人,或是我们常能见到的意大利人。
买了房子,我每天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分拣邮件。虽然蒂娜也能做这件事,但我并不是什么都放得下的人,因为不少明明写着我名字的邮件,竟然有半数都不是我的,而是老房主斯盖尔的。一模一样的名字,很难分出是寄给谁的。其实,一个人去了,许多事并没结束。就像这些五花八门的邮件吧,它们还是源源不断地被塞进我的信箱。如何避免因开错信而侵害别人的隐私呢?这叫我颇伤脑筋。为这事儿我还去了趟邮局,我想通知邮局,或者想个办法,不能随随便便地再把老房主斯盖尔的邮件塞到我家的信箱里了。
那天早晨,邮局刚开门,一位值班的姑娘就倾听了我的来由。但这位表情认真的姑娘不见得能理解我的心情。“对不起,请听我说吧——”我还没说完,她就进了里间,大概是去找经理。其实我当时略显严肃的态度无非是表达了解决问题的诚意。不过没等到和她说声再见,我就匆匆离去——没办法,因为那正是喂鸟的时间。
鸟儿刚喂完,邮车也就来了,我接下来就是处理邮件。除了信件,广告一式两份。虽然广告不必苛求哪些是我的,哪些是他的,为免差错,我采取了边分拣边默念的办法,听听我忙碌时的心声吧:
“斯盖尔他的,香水广告;斯盖尔我的,银行报告;斯盖尔他的,投资理财;斯盖尔我的。他的。我的……”
我念出声来:“活人收;死人收……”我不得不讲究点效率!
事实上有些信无所谓是谁的,而有的信,却永远是个谜。所以,凡是有我名字的信,我不得不仔细地看,用心地读——像这封信,蒂娜念了起来:
夏天正值旅游旺季,也是赛马的好季节。这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我们现在需要有马场工作经验的人——一名称职的清洁员……
“——好了,看看这封吧。”我拆开另一封信,读了起来:
你好吗?久无音讯,十分想念。很抱歉,这么久与你失去了联系。这叫我不得不从去年冬天说起,由于我太太在感恩节前过世,那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不久我搬进了老人公寓,而那次搬动,使我遗失了最重要的东西——你的电话和地址。你知道我这个人,其实,早知如此,我是哪里都可以不去的。庆幸的是,最近我意外地从一件冬天的大衣里找到了,可电话号码显然是不对了。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日子也变得异常平静。每当我想起过去的时光,就不能不想起我们的友谊……
从杰瑞的信中看,他和斯盖尔的交情深远。信里还说斯盖尔是世上唯一一位了解他的人了。
杰瑞?这使我想起了蒂娜发现的那两封被邮局退回来的信,收信人好像就叫杰瑞。我马上去了车库,在垃圾箱的废纸里又找回了那两封信。果然不错,收信人是叫杰瑞。这件事使我们有些闷闷不乐,特别是蒂娜,她是个有同情心的女人。而事隔不久,我又拆开了一封杰瑞的来信。但从信上看,杰瑞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一位老人的孤独。我在想:或许此刻他正坐在老人公寓的窗台前等着一个老友的回音呢。
起先,我们想给这位老人写封信,告诉他斯盖尔已不在人世。可想一想还是没这样做,本质上我们也是报喜不报忧的人。
“哎——斯盖尔,” 蒂娜灵机一动,“不能把斯盖尔这两封信寄给杰瑞吗?无疑这也是斯盖尔先生的遗愿呀。”
随后我们取来了那两封信。我们考虑了一下,就按邮戳上的时间顺序,寄了一封,留下了一封。
我真高兴,终于收到了你的来信。从日期上看,这是你二月十三号写的。真抱歉,由于那时我已经搬离了旧居,使这封信走了如此之久。读了老朋友的来信,我感到莫大的欣慰,除了你,事实上也真再想不起还有谁能像你我这样遥相呼应了。现在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健康情况,不知你手术后的化疗效果如何?盼望得知你近来的消息。请记住我的新电话号码吧,也请告知你的……
看了杰瑞的信,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剩下的另一封信,虽然信里的内容我们一无所知,但斯盖尔的这封信,显然不能是给杰瑞的一个合理的回音。考虑了一下,我把信套进了一个大一点的信袋里,并在一张雪白的纸上打了几行黑色的字:
您好!两封斯盖尔先生的信本该一起寄给您。请您原谅,它们被退回来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信是寄出去了,一段时间里,蒂娜自觉不自觉地还会去留意着草地边上的那个白色的信箱——杰瑞没再来信。我们觉得这样就好,不然的话……可就在这件事快被忘记的时候,杰瑞又来信了。那是快到感恩节了,蒂娜拿着那封信,眼睛不住地在书桌上找拆信刀。信里的内容使我感到意外:
您好!非常感谢由您转来的斯盖尔先生的两封书信。收到第二封信时,我已经明白了,这世上我最后的朋友斯盖尔已不在人世。然而,能得知他临终前的详情,我已感到欣慰。同时,我似乎能感受到,两次收到斯盖尔的来信所带给我的喜悦是出自于您善良的用意。对我来说,这两封信十分珍贵;或许,在我这样一个老人的内心中至少没有比它们更重要的东西吧。现在,我可以告诉我的老朋友、老战友——九泉之下的斯盖尔先生 :放心吧,信,收到了。
无疑,您是一位有心人。但我不能不向您冒昧地提一个问题:为什么您也叫斯盖尔呢——请原谅,因为我并不知道,也从未听说斯盖尔有过一个同名的朋友或亲人……
我马上给杰瑞回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是叫斯盖尔,但我并不认识他的朋友斯盖尔,我仅仅是这幢老屋的新主人。我告诉他这两封信是在收拾房间时发现的。当然,我还请他原谅我,请他理解,为什么我有充足的理由看了他的每一封来信。
后来,杰瑞不但给我回了信,我们还通了电话。这样我无形中对老房主斯盖尔又有了更多的了解。原来,杰瑞和斯盖尔是两位参加过韩战的士兵。此外,我还了解到一点有关他们人生的细节。其中,也包括了斯盖尔腿部伤残的原因——一处战争留下的创伤,与骑马毫不相干。杰瑞说他过去也住在东部,老家在新泽西州,离W镇并不远。入伍之前他和斯盖尔就是好朋友,那时他们很年轻,喜欢一起滑雪和骑马,入伍后又在海军陆战队同一个班里。在一次电话中杰瑞说:
“战争是残酷的。那年冬天,许多人都没有回来,斯盖尔也差一点死去。那是韩战的第二年,斯盖尔负了重伤,他的胸部和腿部都被弹片击中,他的腿断了……”
杰瑞的记忆力很好。他对细节的叙述,并不像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只是在他述说时常会停顿下来,浓缩的时光仿佛被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他说斯盖尔能活下来是个奇迹。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斯盖尔躺在担架上,大家抬着他通过一个山谷里的情景:
“没有人认为处在昏迷中的斯盖尔还能活着。大家只是不想撇下他,希望把这个年轻人从哪里来的再抬回到哪里去。”
我知道,对于一位老人,只要你有诚意,他就会把一生的经历讲给你听。
有关斯盖尔和杰瑞的故事,我了解的当然不止这些,但从这个偶然的小插曲中,我得到的仅仅是两位老人友谊的信息。事实上我与杰瑞的交往也很短暂,后来,我们在圣诞节互寄过圣诞卡。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收到了老人公寓的一封来信——一个简短的通知:
他们在杰瑞的私人遗物中只发现到一个人的通讯地址——斯盖尔的地址,也就是我的地址。
从那以后,老房主的邮件消失了。说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们的信箱里不再出现另一个人的邮件了,拆开的每封信都是我们自己的。这幢房子经过精心装修,也焕然一新。不过生活还是忙忙碌碌的,今天做完的事,第二天就得再做一遍。可无论多忙,每天我都会在清晨上班之前到池塘去。在这段时光里,我习惯带着鸟食——一个散发着谷类芬香的袋子,走进青草和露水混合的空气里。那时,池塘上浮动着乳液般的晨雾,沉静之中,只有鸟儿婉转的叫声从林子的深处传来。我给那些饲鸟器里一个个添满鸟食,然后再顺着绿地往回走。这时,我总会在池塘的附近停留片刻,为的是从那个角度看看我们的房子:这幢有着棕色顶檐灰色山墙的老屋,此刻正端坐在橡木高大的树冠中,而玫瑰般的朝霞正在它陡峭的屋脊上流动着……过去的斯盖尔也常会在这里观看这房子吗?从这个角度看,这房子显得很高,仿佛也很远。
我们在W镇一住就是许多年,日子就像池水一般平静。我们生养有几个孩子,幸福的生活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当孩子们在这里一个个长大成人各奔东西以后,房子又变得空空荡荡,以至有些房间成年累月地关闭着。如果不小心偶然推开一间房门,就像打开了一扇唤起往事的闸门,那里有孩子们做过的手工、小布熊、玩旧的布娃娃、老相片和写满了祝福的圣诞卡。或许这也是我们从不轻易地去打开这些房门的原因吧。
有一回,我和蒂娜聊起天来——这不是常有的事。壁炉里燃着松香的木头,在木火轻微的爆裂声中,一些遥远的往事又回到眼前:蒂娜脑子里多是些与孩子们有关的记忆;而我却想起了这幢房子它原来的主人;当我提到了与我同名的斯盖尔先生时,蒂娜却睁大了眼睛:
“是吗?”她低下头来,“让我想想吧……”她皱着眉头,十分吃力地像潜入了海的深处。
“我能记错吗?”我自言自语地说,“这把藤椅你总该记得把?”
“不对,这是斯盖尔——原来的房主落下的。这怎么会忘了呢?”
人老了,记忆力不好也是我和蒂娜会出现些口角的原因吧。另外,体力方面,也比不了从前。有时从池塘回来,我会感到腰腿酸疼。但我仍然习惯坐在那把藤椅中,并久久地,手里攥着那个盛鸟食的袋子,在渐渐升起的晨光中闭上眼睛,任鸟儿的叫声从窗外忽远忽近地传来……
“有个小房子也许会省点心。”有时蒂娜这样说。听到她说话,我才感到她在旁边。她总是在哪里孜孜不倦地做着家事:把修剪下来的湿漉漉的鲜花晾成干花。或者用手折叠抚展着那些烘干松软的衣服——在这千百次的重复中,一双美丽而清秀的手且成为了昨日的回忆。
就这样,在这短暂的一生里,我们不仅拥有了这幢房子,并在此度过了我们辛劳而平庸的一生。
那是多少年以后,W镇的居民越来越多了,地税却在不断增加。人们退休的选择往往是要卖掉房子,搬到赋税较低的地区。而那些守用了一生的家什物品,除了值钱的可交给代理人销售处理,其它多由旧货清理公司无尚拉走。
有一天,我们终于想到了离开的事。虽然我们从没想过会离开这幢老屋,不过人到这一步,一切都很自然,即使老屋难舍,离去的心情也同样是迫切的。不久我们就准备着搬家的事了,我们把房子交给了一家新的房地产公司。
为了赶路,离开W镇是个清晨,路上车辆稀少。汽车缓缓开动时,蒂娜的眼里噙盈着泪水。当我们转身最后看看这幢在此度过了那些幸福时光的老屋时,远处已是深秋的景色:
鸿雁从水面上一群群升起,这幢棕顶灰墙的老屋,正环抱在漫坡的红叶里——它慢慢地远去。它是我们一生最熟悉的空间,即便合上眼睛,它的每一个角落,一间一隔、一尺一寸都与我们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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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剑,出生于哈尔滨。童年去新疆。在石河子垦区生活20年。酷爱艺术。受极简主义艺术影响。做版画和现代水墨创造。1988年留学美国。1989年开始写作。其作品刊发于《收获》《当代》《十月》《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国内文学杂志及海外刊物。201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沙盘》。短篇小说《斯盖尔的老屋》由北京广播电台播出,收入国家教育部中央电视台联合举办的《开学第一课——爱的经典》集。作品录入中国优秀小说文库,和选为语文教材课外读物。短篇小说《蓬松的裙子》和中篇小说《时差》分别入选全国优秀作家作品名录和当代中国最新小说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