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69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秋尘编辑,凌岚编发。)
如果不是下周二开学,儿子需要一双室内鞋,小玫不会带欧文上商场的。每次带他出门,都是一场战斗。转眼欧文该上小学了,就算上的是特殊班,小玫也很高兴,儿子入学就有同学。三年来,小玫的最大期望,就是他交些朋友。
家门前的草地开始泛黄,记得前不久花坛里的牡丹花才开过,怎么一下子就入秋了,好时光就是这么短暂!小玫心里叹了一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下句是什么呢,却记不起来。小玫喜欢《牡丹亭》里浓淡相宜的句子,尤其是第十出《惊梦》,几乎背下来了。她是工科女,却爱看文学书,人家周末是去电影院约会,她和李廷是去图书馆。那时候她常转过头看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又密又长,读书的时候,把下眼睑都盖住了。真的不愿回忆从前,想起来只怕更伤心。不知道杜丽娘和柳梦梅后来怎么样,反正自己的哀伤是从结婚开始的,谁要她添了一个特殊的孩子呢。
欧文长着大眼睛,长睫毛,和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很可爱,特别是他抬起眼睛——李廷的眼睛——冲你笑的时候。小玫多么希望笑容能多在儿子脸上停留,但是那个笑容一闪而过,他的眼光又避开人,回归自己的小天地里,彷佛与外界隔了一层玻璃。儿子被称为来自星星的孩子。
三年前,幼儿园园长建议她去儿童医院的发育中心做个测试时,她的心在急速下坠。园长眼神躲闪地说:“欧文眼睛不看人,也不跟小朋友玩,总是自娱自乐。他可能有自闭症,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小玫听说过“自闭症”这个名词,但它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不可能,欧文没问题。”小玫的声音不大,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其实,她早就发现欧文和别人孩子不一样,不睬人、语言发育滞后,三岁了还不会说话,除了一个“不”字,但她没往心里去,认为长大以后会好的。她一边咽口水,一边注视园长的眼睛,想从中找出偏见的成分,可是园长不看她,只说:“快打电话约个医生,不要耽误了。”这话还不清楚吗,她赶紧带着儿子走出幼儿园。既然出来了,却不知往哪个方向去,她需要喘一口气,再做决定。
儿子被诊断出中度自闭症的那天,她恍恍惚惚地,觉得专家搞错了。回家的路上,李廷一边开车,小玫一边流泪: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儿子?欧文仍在快乐地摆弄玩具,但她知道,一切都改变了,从此以后,不抱过高的期望,只要他能独立生活就好。幸好路上开了半小时,她有足够时间把自己重新粘合起来——对着儿子哭,成什么样子!
商场故意设计得令顾客失去方位感,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着人们往前走,却不知走向哪里,小玫很久没来过,一进来就觉得迷路了。这种地方走丢一个自闭症孩子,恐怕太容易了,她暗自思忖,随即又把这个想法抹去。欧文一不注意就走丢,之后并不哭着找妈妈,而是被有趣的东西吸引,喊他的名字也没反应。
前面是一个DQ冷饮店,灯箱广告画看起来那么真实,冰淇凌伸出手就可以抓住似的。欧文看见了就伸手想要,拽不动推不动,扑在地上打起滚来,把店门口都挡住了。收银女孩对她投来怀疑的目光,观察是否有人在虐待儿童。小玫干脆一把抱起儿子,落荒而逃。他六岁了,力气大得像一头小牛犊,再大点真抱不动了。
自己的心情与商场的气氛多么格格不入啊。玻璃橱窗里的平面模特,穿着一件新款风衣,脸上多么满足,好像在说,你拥有了这件衣服,也会像我一样快乐;一个女孩立在珠宝店橱窗前,艳羡地看着射灯下的钻戒,好像当年的自己,总觉得生活不如意,就缺一粒钻戒,真他妈的不幸啊。曾有一阵子,她过分地向往那些令眼睛愉悦的东西了,自从儿子被诊断出自闭症,生活变成了接连不断的失败,哪怕有胜利,也是短暂的。在这种无望治愈的疾病面前,拥有全世界又怎样?
以后就在网上给儿子买鞋,绝不带他出来。终于在鞋店选定一双,掏出钱包的那一瞬间,欧文挣脱了她的手,拔腿就跑。她不顾收银员惊愕的眼神,追了出去。出了店门,该往那个方向去呢?她环顾四周,发现儿子正朝来的方向奔跑。
“欧文,站住!”小玫喊道,但是没用,儿子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他越跑越快了,不像小时候,跑三两步就能抓回来,上个星期,他下午睡过头了,晚上失眠,就跳下床,袜子都没穿,趁小玫倒垃圾打开门的那一会儿,跑出几个街区才被追回,吓死人了。
又路过珠宝店,射灯底下的钻戒比自己的那只怎样呢,能进去看看就好了;橱窗里的模特在招呼她,你该买件新衣服了,对自己好点吧,不过她顾不上啊。
欧文不仅行为古怪,睡眠也不好,运动、如厕等方面都发育得迟,照顾他的工作量相当于看护十个普通小孩,每天她都累得精疲力尽,以为第二天起不来,奇怪的是,还是起来了。生活就算是场接连不断的失败,还得继续。
“苹果,这个叫苹果。”儿子直愣愣地看着教具,小玫终于耐心耗尽,把手一摔。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世上竟有这样彻底的无望。培训老师说,日子是一天天过的,过了一天,负担也会轻一天,时间长了,也许就轻省许多。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生个星宝试试。知识不是教会的,而是早已存储于心灵内,只要一触碰,就被唤醒,比如《牡丹亭》是前世看过的书,所以一读就合拍,而欧文呢,内心空白地来到世界上,哪怕最简单的词,也要重复千百遍。她觉得自己像一匹不堪负荷的马,只知道到往前走,却不知道走向哪里。
“别吓到他,慢慢教。”李廷刚抽完一支烟,从门外走进来说。
“你说了多少次戒烟的,做到没有?”小玫盯着他的眼睛说。
“又来了,自闭症的原因很复杂,与抽烟有什么关系!”他顿了顿,提高声音说:“奇怪了,孩子不是你生的吗?”
“你以为你声音大,就有理了?”小玫转过身去,奇怪当初怎么会喜欢这个人。
小玫怨李廷,更怨母亲。尽管在校园里相处愉快,却没有打算嫁给他,因为他抽烟厉害,可是单位最后一次分房子,领了证才有份。她想了很久:人不能为了房子结婚,但无论和谁结,都得有个地方住。正在犹豫之际,妈妈推了她一把,说他们不合适,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合适。妈越反对,她越要和他在一起,不如先结婚,将来慢慢地劝他戒烟,人都是会变的嘛。人确实会变的,但常常不朝着你期待的那个方向。结婚之后,李廷没时间看闲书,文艺气息褪尽,这倒也罢了,以前他陪自己去图书馆,未必出自真心,不过穷学生讨女孩子欢心而已,难以容忍的是,他抽烟更厉害了,还常常应付饭局,去个夜总会,像点菜一样地点女人。第一次李廷惴惴不安,但看见总经理的老婆亲自开车送老公去夜总会,那点薄薄的羞耻心就不存在了——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得知的,她也气急败坏过,想离婚又怕让母亲的话坐实了,颜面没地方搁。思前想后,大环境如此,周围都是些吃吃喝喝的人,怎么指望李廷独善其身?已经有同学移民了加拿大,说在那儿生活得像和尚一样,清心寡欲。好地方,就去那儿!刚开始李廷不肯申请,说,喝西北风啊,后来想通了,好就留下,不好就回来,走步活棋。
最初的两年,两人还保持着希望,打算生个老二。然而希望一点一滴地消失,加上小玫老把过去的事翻出来吵,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谁也不看谁,把生老二的念头也打消了。不生也好,李廷戒不了烟,再生出一个星宝怎么办?离婚这个词说了千百遍,就成真的了。
妈妈怨道:“早就觉得你们不合适,可惜你不听我的话。”小玫却不这么认为,相反地,他们太合适了,两人都是十足的实用主义者,自己喜欢文学,却去学工科,因为后者更有用,李廷更甚,明知导师学术造假,还考他的研究生,因为他经费最多。她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看清楚这点。
不敢相信,独自照顾欧文,也活过来了,就是上个月,右手得了蜂窝组织炎,几乎不能动了,穿衣、开车、做饭都非常艰难,吃了十天抗生素药才消肿。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假如我碰上合适的人——算了,我是不愿意再婚的,开到荼蘼花事了,何止花事了,人生简直入了秋。生病的时候,也有个人想帮忙,她推说不麻烦了,左手还能动。放下电话,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因为有点喜欢他吗?如此,一定要和不喜欢的人来往么?
如果时间能回到结婚前就好了,那时候人生还在春天,一切刚开始,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生活最禁不起思前想后,回想起来步步都是错,尽管当时觉得很聪明,人生每走一步,都是优中选优的方案。
就让儿子走掉吧,她不是无数次希望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吗?去年有个七岁的星宝在大街上挣脱父母跑了,结果被汽车撞倒,别人都很同情孩子的父母,小玫却不这么认为,每个自闭症儿童的家庭都是一部苦难史,解脱了也好。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放缓了脚步,欣赏橱窗里的商品起起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突然记起来了,她不无得意地想,虽然很久不看文学书了,底子总还在那里的。
“小玫——”对面有人叫,她顺着声音望去,是很久未见的舒渝。
舒渝的声音敲开了记忆的大门,她是上新移民英语课时交的朋友。英语班共10个学生,她们年龄相仿,上课时总是坐一起。国人国人出了国,还是保持着古老的爱好——谈论别人的家长里短,有一次,她告诉小玫,不知道中国室友在想什么,竟然嫁给中亚人,那里的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往后共夫的日子怎么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玫被戳痛了,想起李廷以前去夜总会快活,心里感到很羞耻。
见到舒渝,她有点意外,这三年跟老朋友都疏远了,以自己这种状况,在他们面前是很难自处的。养育星宝的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她不喜欢别人问起,今天为什么脸色苍白,或为什么眼圈发紫。“笑,全世界便与你同笑;哭,你便独自哭。”小玫是听过这句话的。她宁愿和其他星宝家长来往,孩子们的症状有轻有重,谁也不用怜悯谁。
“你一个人逛街?孩子呢?”舒渝问道,没注意小玫的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神色。
是她话里有话,还是自己神经过敏?小玫愣了片刻,丝毫没有叙旧的动力,说改天再聊。不仅儿子,自己也与外界隔了一层玻璃,任凭外面人来人往,内心纹丝不动。
欧文渐渐长大,康复训练只能有所帮助,想达到普通人的水平,几乎不可能。电影里的雨人有特异功能,但是奇迹没有落在儿子身上。儿子学过钢琴、画画,都因为坐不住,老师无法教下去,只得作罢。不可思议的是,最近他喜欢上走象棋,培训老师教的时候,他一反常态,竟能坐得住。小玫不知道儿子在黑白棋格间是否有特殊的智慧,下象棋的同时如果交上朋友,那倒是不错。
我是不是逛得太久了,儿子在哪儿呢?儿子跑过无数回,每次都是有惊无险。
前面站着一个保安,小玫问他看见一个奔跑的男孩没有。没有?!她心中有个冰冷的泡泡在膨胀。无数次想过摆脱儿子,但事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欧文——”她期待着儿子的回应。人们纷纷向她看过来,其中也有舒渝,脸上充满了不解与惊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回到DQ店,刚才欧文在这里打过滚,她不由自主地往里瞧。透过橱窗,她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柜台下面,那不是欧文是谁?收银员从收银台俯身问欧文话,儿子并不理会,手指着灯箱广告画上的冰淇凌,身子一动不动,要定了似的。小玫不清楚自己怎样走过去,又怎样抓住了他。最初的一阵晕眩过后,她忽然想到,欧文学单词记不住,冰淇凌店在哪儿倒是记住了,他怎么对方位有那么好的感觉?这个发现令小玫心里升起了新的希望,明天得告诉培训老师,听她怎么说。自闭症孩子的差别很大,关键是找到他的特点。
欧文的外表看起来很正常,甚至很讨人喜欢,显然收银女孩不知道这是个特殊男孩,微笑着说:“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哈!我问妈妈在哪里,他也不回答。还好,你一分钟就来了。”
一分钟?还以为耽搁了很久呢,小玫忘记了,人在紧张的时候,一秒钟可以拉得无限长。欧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神飘忽地看了一眼妈妈,接过冰淇凌,不说谢谢,就吃了起来。他不像别的小孩,拿到好东西想炫耀一下,或者叫妈妈尝尝。儿子眼睛多像李廷的啊,尽管撂开手了,想起和他一起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时光,还是那么甜蜜。如果快乐不能永远相伴,就记住曾经拥有的快乐吧。
儿子以后还会跑掉,就算跑一万次,也得一万次地找回来。养育自闭症孩子,就是一场不断与绝望较量的抗争。遇到老朋友怎么办?她面前浮现出舒渝的脸,又甩了甩头,仿佛甩掉一件多余的物件。
出商场时,外面已经发暗,眼前是一片褪色的田野,分界线纵横交错,更远处细长的杨树耸向高空,西天里漾着一片金紫色,火烧一般的云朵,把儿子的小脸映得粉妆玉琢,睫毛显得愈发好看。欧文忙着吃冰淇凌,并不抬头看天,这份惊艳小玫只能独自欣赏。“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这句话是说我吗?她心里泛起一阵哀怨,为什么期待儿子交朋友,自己却不愿意推开那扇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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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文学素人,家住加拿大洛矶山脚下,热爱大自然。曾出版 《流动的盛宴》一书,另为《小读者之友》撰写专栏已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