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下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外衣外裤全部脱了，放在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喷上消毒酒精，然后将黑袋子扎紧。第二件事，就是洗手，使劲洗，用三遍洗手液再用一遍香皂。这都是他这段时间下班进门后必做的重要事情。室友杰克笑他，病毒早沾上了，9个小时不掉，消不掉毒洗也白洗。
白石镇在纽约的皇后区，但又远离纽约。目前这个白石镇的半土库里住着三个单身男人：李建国来自武汉；杰克姓王，不知道真名叫啥，来自青岛；另一位老耿，来自郑州。三个人合租三室一厅，共用小厨房和厕所。老耿打餐馆，从不煮饭，要12点左右才会回来，一般晚上只有李建国和杰克在家。
杰克将电视声开得特别大，美国中文电视正在播出晚间新闻：“州长葛谟18日签署行政令，除了食品、医疗、医药、运输和供应行业外，其他州内公司和机构都要保证只有不超过50%的员工需要外出工作，其他员工则在家办公。目前，全纽约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达2382例，新增1008人，死亡20人，住院率为23%，较前日有所增加。”
杰克很神秘地说：“纽约就要沦陷了，明天我就到我姐费城的乡下去避一阵子。”
李建国一边煮着面条，一边想，他可没有什么退路，往哪去都不如待在原地。他听着中文电视的播音员沉稳的播报，心里也有点乱。他有时也会看看NY 1 频道，但不管怎么练习英文听力，他就是听不懂。他来纽约的第一年，每天都去语言学校学习英文，没坚持半年，他就弹尽粮绝，不得不快速进入打工的行列了。五年过去了，他英文水平也就是能写个地址寄个信，买个东西问个价，多一点也听不明白了。
手机在他口袋里不停地响起来了，是他妹妹打来的微信电话。
“哥，你在纽约怎么样了？我们都看了新闻，说那里已经是重灾区了，你要不就回国吧？武汉这边已经平静了，咱爸妈都出院了。”他妹急切地说，李建国都插不上话。
“回国？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是有些紧急，但纽约州这么做是为了向联邦申请补助的。我都还在上班，忙着哩！”李建国一边吸着面条，一边说话。可能是动静太大了，他妹妹问他：
“我这不是加班了吗？最近特别忙，虽然前些日子中国那边不接货了，我们这边的快递业务也中断了一阵子，但三月份就全恢复了。小红，我寄去的2000美元，你收到了吧？”
“哥，谢谢你，收到了，爸妈都特别高兴，说他们有个好儿子！”
李建国放下电话，赶紧打开电脑。他要看看网络上的新闻，白天的忙碌是强体力，幸好他一向健壮，这些打包运货搬货的体力活，难不倒他，但累是真累。快递公司本来在中国新年前是最忙的，这次他工作的这家纽约老字号快递公司虽因新冠病毒疫情的影响，在过年后曾经有二十多天不能发货也不能收货，老板也让他休息了十天。他感觉，这是他五年来纽约后，休息得最长的时间。可他还没有太放松，就又像上好发条的钟表，滴答滴答地开始转动了。这一转又成了每周要做六天，每天早上9点到晚上9点了。
真地很难想象，早在1月23日武汉封城的当天，他急得心里发毛。武汉他家那边的电话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没有人接。他爸妈的座机也没有人接，他感觉自己已经疯了，只能不停地给他妹小红微信留言，情急之下他利用自己工作的方便，先给他妹妹寄了200个口罩，然后又去西联汇款寄给家里2000美元。做完这些，他还是无法安心。当时老板让他扫货，将附近药店的口罩都整箱整箱地买来。有一次他拉着一小车货，绳子松了，掉了一箱，他也全然不知，还好，路上的好心人告诉他了。一直到1月30日，他才联系上了他妹妹，知道他爸妈都同时住院了。他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些天，他几乎讲不出话来。
他自问，自己离开老家到大洋彼岸来，当时那一跺脚地出走，是否真地值得。七年前，他在汉阳的一家工厂里做工时受了伤，但厂里不按工伤处理，还直接解聘了他。他实在想不通，两年来一直上诉打官司，屡战屡败。最受伤的是，妻子要与他离婚。李建国终于被逼得没了退路，这才狠了心办了一个旅游签证来美国了，其实，他哪有什么心思旅游，他是保存了他那最后的一点尊严。不是说，三十六计走为上吗？
李建国就是这样风光来纽约，又经历了十多次换工作的变化。一年前，才在这家快递公司做稳了。他做的是最简单的理货、搬货，要的是体力，不需要太多的英文。因为前房主卖房，他半年前才搬到这个地下室，与两位男人成为室友。
快递公司的老板真有眼光，当人们还在被新冠病毒这个新闻吓得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老板已收罗了各种专业口罩、防护镜、防护衣。他说是要捐给中国，但迟迟没有见到寄走，只是不停地拆箱。有人来寄保健品，店里的员工就告诉客人，他们有少量的洗手液、口罩等，货走得很快。都过了正月十五了，快递公司的老板才让记者拍照，说他捐了5000个N95口罩给武汉。这才过了多久啊，纽约就疫情大爆发，连口罩也空前地紧张了。
李建国用鼠标划拉着各类新闻，突然看到：“财政部将要求国会通过5000亿元，作为发放给全美纳税人的现金之用，协助民众度过难关，直接给纳税人两张1000元支票，将在4月6日及5月8日分两次发放……”李建国大睁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还好他从一年前通过政庇后开始报税，他也是个合法的报税人。他想，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事啊？
李建国听到大门“咣”的一声响，是老耿回来了。他忙着起身要告诉老耿这个消息，可能老耿还不知道吧。
“老耿，你知道吗？政府要发钱给每个人了，一个人1000，发两次。”李建国难掩喜悦。
“知道了，下午大家都在谈论，不过好像还没有最后批准吧。”老耿倒是挺冷静的。
“最重要的，你俩都没有看到。州长特别强调，即便没有症状，也可以传染给他人。而且，90天之内不会驱逐房客，包括住家和商业租客。”老耿得意地说。
老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两位傻楞着的室友，补充说：“也就是说，我们仨可以三个月不付房租，而房东不能赶我们走。我从明天起就不上班了，餐馆没有堂吃，只有外卖了。我没有工作，理所当然不付房租。”
“这不太好吧，房东老公好像跟人跑了，房东自己带着三个孩子，有点可怜吧。”
“你是可怜房东吧，量她一个女流也奈何不了我们什么。她家这个房子改建过，她不敢告我们，把地下室出租本来也犯法。”老耿很有把握地说。
李建国还来不及想更多。他脑子在飞速地转着，两个月发2000，三个月不付房租三六是一千八，还有这样的好事了。他盘算着，嘴角不知不觉地上扬了。
【作者简介】梅菁，美国华裔女作家，居纽约。2000年移民美国，花费8年时间创作的长篇小说《纽约绮梦》于2010年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另著有小说集《九月的风》《柠檬树之恋》。《7号车上的樱板》《炎热的夏天》等中短篇小说作品曾在纽约华文报纸热载。梅菁曾从事广播电视节目主持人十余年。
公众号编辑：南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