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纽约 瓶儿
一
这是太平洋边的一座小镇。
雨细细地下着,如很多春天的日子。
小贩沿街叫喊:“豆腐羹——五分一碗——”、“补袜子啰——谁要补袜——”
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在人群中疾步穿行。他的轮廓很英俊。
他来到镇西头的一户人家,拍了拍门。
门开了,探出来一张姑娘的脸,说:“进来。我娘赶集去了。”
5个月后,娘见梅隆起的肚子,叹口气:“你非要跟那个穷小子。嫁走吧。”
又5个月,梅在唐家生下一个女孩,唐安给婴儿取名莲。
16年过去。莲16岁。
莲考上了北京大学。
临行的前夜,梅给莲收拾行装。梅说:“好好念书。不要胡思乱想。男人追你,不要理他们。”
莲坐了8个小时的汽车先到省会,再转乘火车去北京。她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
下了火车,出了车站,她就迷了路。
“有人接你吗?”
莲抬头看见问话的是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
“没有。我是来上大学的。你知道到北京大学怎么走?”
“你们大学有接新生的车。我领你去。”
莲在北大好好地待着。班上的男同学都有女朋友。没有人来追求她。
别人都换了城市人的装束。莲还穿着妈妈当姑娘时穿的衣服。
星期六,住在上铺的同学说:“唐莲,我知道就你一人在北京没有亲戚。这个周末就上我家玩吧。”
同学领莲到了总参三部大院,她的家。晚上,同学拿了一身漂亮的连衣裙让莲换上,说:“我带你去跳舞。”
莲拼命摇头,说:“我不会。我不会。”
“你从来不跳,怎么能会呢?今天我强迫你跳。”同学二话没说,拉了莲就走。
舞会在一个人家的客厅。已有十几对男女在翩翩起舞。其中一对跳得最出色。
莲看得出神了。
“这是我们这里的舞王和舞后。他们明年春节结婚。那一天要举行一个大舞会。你可以来。”同学说。
一曲终了。舞王和舞后向这边走来。
“我在哪里见过你。”舞王对莲说,“对了,北京站。记得吗?”
莲想起来了。他脱下军装后添了不少绅士风度。“我带你跳一曲。我来教你。慢三步子好学一些。一二三,一二三,对,就这样。我叫申江。你的名字呢?”
申江的女朋友红红被他的好友明德请去。
“跟申江跳舞的女孩是谁?不是咱们院的吧。从来没见过。”明德问。
“咱们大院怎么会出这种土气的孩子。是小林带来的。”红红没有好气。
“她是有点土气。不过很有点气质。你的申江可别转移阵地哟。”
“笑话。难道你是在说我没有吸引力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很有吸引力。”明德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睛瞟向莲。
“对不起,我老踩你的脚。我不跳了。”莲说。
“不要紧的。”申江说,“下一首曲子是迪斯科,咱们各跳各的。你踩不到我的脚。”
众人在强烈的节奏中疯狂地舞蹈。莲退到角落。
申江踏着舞步来到她的面前。他的刚劲的舞姿引诱着莲。她忘掉了羞怯,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起舞。
她的舞不是迪斯科。在迪斯科的音乐中,她轻快地旋转,时而若天鹅舒翅,时而若蜻蜓戏水。她的长发和长裙在放肆地飞扬。
当她随着音乐停止舞蹈时,发现众人原来早就把整个舞场让给了她。他们都在一旁当观众。
莲窘极了。拔腿夺门而出。
在楼前的草地上,申江追了上来。“大家都在给你鼓掌呢。你跳的真好。”
“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真的从未看谁跳舞跳得这么忘情。你把人性都跳出来了。你还说你不会跳。”
“我真的不会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当着这么多人出洋相。”
“你知道你出洋相的结果吗?”申江把莲的肩拉过来,“我决定和红红分手”。
莲立刻领会了申江的意思。这是第一个男人向莲示意。她心头一阵狂跳。她这时候想起母亲临别的嘱咐。
“我要念书。我不想别的事。你和红红挺好的。她很漂亮。”
“你念书,我等你把书念完。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就和红红结婚了。可是你来了。我和她结婚就会既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自己。”申江说罢,在莲的唇上印了轻轻的一个吻。
夜风吹来,莲打了一个寒颤。她分不清是激动、害怕,还是幸福。
申江真的等了整整4年。
莲说:“妈,我决定和申江结婚。”
“我结婚的时候也20岁。”梅说,“可是看错了人”。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爸他有外心。我因为你而没和他离婚。”
莲怔住了。爸爸从来是她的偶像。怎么可能?莫非是那个和爸爸一起带她出去玩过的白桦阿姨?
莲要解开这个结。她来到白桦阿姨家。
进了门,莲看见爸爸。
“你来找我?”唐安问。
“你应该回家去。我要和白阿姨聊聊。”
“好吧。你们聊聊也好。”唐安说罢,离去了。
“小莲,我能猜出你为什么来找我。”白桦说,“我先给你看我这些年记的日记。你如果不明白,我们再谈。”
白桦拿出来八本日记。
凌晨5时,莲才看完全部。白桦一直在旁边陪着。
“人真可怜。”莲说了这一句。就告辞了。
唐安原是复旦大学的学生。他和同班的公主白桦热恋着。后来,他被打成右派,接着被开除学籍。
为了不连累恋人,唐安在一个深夜悄然离去。
他遇见了梅,生了莲。
白桦寻找了3年,终于找到了唐安。她固执地放弃上海滩,在这个小镇住了下来。
20年岁月匆匆而去。如今,白桦已有了皱纹和丝丝银发,但她的爱情却仍然如故。
二
莲和申江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比恋爱还甜蜜。
下了班,莲最想做的事就是赶快回家。她知道早回家的申江会在那里焦急地等待。每次申江都要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和一个长长的热吻。而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接受他的默默的爱抚。
结婚一年了。他们还像是在热恋。莲告诉梅。
梅的脸上舒展了,“老天把我受的罪都偿还给你啦。就好好过日子吧。”
申江升了级,变成了上尉。他们跟着从一间一套搬到了两间一套。
他们整理新房。
莲打开一个纸箱。她看见红红的照片。还有红红和申江的合影。他们很亲热。
再看,是一迭信。红红写给申江的。很肉麻。
莲觉得脑袋轰的一声。
她立即把箱子合起来。
申江在另一个房间整理。
莲开了门,茫茫然地走出房间。
天很冷。
一栋栋前后排列有序的楼房透出微弱的灯光。应该是吃晚饭的时候。
今天本来说好过去申江父母那边一起吃的。但已经不可能了。莲会当众哭起来的。
莲的身子在发抖。她在外面已徘徊了够久。
不想面对申江,到明德家去吧。明德总是对她那么好。
申江经常把明德的话学给她听。明德说:“我要是娶老婆也得娶一个莲这样的。”
被人恭维总是让莲高兴。她也是有虚荣心的。
明德把门打开,有些惊讶:“你们两个都是一起行动的。今天怎么一个人跑来了?申江没事吧。”
“我只是想坐一坐。”
明德赶快把沙发上的东西拨到地下,让莲坐下。
明德看出莲脸色不好。他问:“出了什么事吗?”
莲摇摇头。说:“我想喝点酒。”
莲把一杯酒当开水一样喝了下去。
明德看呆了,怕莲出事情。
莲的脸色渐渐显出了颜色。眼睛透出迷蒙的光芒。
明德呆呆地看着。突然跪下腿去。
“莲,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
莲终于醒了过来。她意识到刚才原来是一场梦。
我怎么会梦见这个呢?她还能感到余留的极乐。
“你醒了?”明德问,“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我大概很狼狈吧。我应该回家去。”
莲走到门口。明德拦住了她,问道:“我们还会再有吗?”
“什么?”
“坦白地说,我有过很多女朋友。但从来没有这么陶醉过。”
“你是说……”
“你也很快乐,是不是?”
莲“啪”地给了明德一个巴掌。“原来是真的。你怎么可以这么做?申江把你看作是他最好的朋友。”
申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莲会到哪里。
都是朋友们到他们这个小窝凑热闹。他们很少出去。才想出明德这个可能性,莲进了门。
申江一下子就闻到了酒味。“你喝酒了?你是不喝酒的。”
莲的眼睛充盈着泪水。
在申江的追问下,他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那箱子的东西是在我们之前的。我压根儿给忘了。都怪我粗心。我绝不是有意保存它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对我更有意义了。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我爸爸他就……想不到我竟然和我妈的命是一样的。”
“别胡思乱想。我和你爸爸不一样。他和白桦还在相爱。我和红红已经结束了。我不爱她。我也知道她也没有爱过这个真实的申江。她总想改变我,塑造我,她希望我一级一级向上爬。你没有这些。你由我干自己喜欢干的事。你对我没有什么要求。”
“当然,”申江接着说,“我也爱你身上十足的女人的天性。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很难得的女人。怪不得明德羡慕我呢。”
莲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没有提刚才发生的事。就当它没有发生过。
“你等着。我去把那些东西烧了。留着还占个地方。”申江说。
此时此刻,莲悔恨交加,她发誓再也不做对不起申江的事。
过了一月有半,申江去中越边境考察。临行,莲依依不舍。
“我会每天写一封信给你。”申江说,“你不会孤独的,我托了明德照顾你。有事情就找他。”
莲没有找明德帮忙。煤气罐也自己去换。
“莲,怎么自己换煤气呢?申江特意托我照顾你。我这怎么对得起他。快放手,我来。”
明德把煤气罐轻松地扛到五楼。他练过武功,这些不在话下。
他把煤气罐安好。莲递了一杯茶给他。他把茶杯放到桌子上,把莲拉到他怀里。
“别这样。”莲要挣脱。
“我一直在想你。做梦也在想。”
“已经过去了。你理智些。”
“我但愿自己能理智。但我做不到。”明德说着,已把莲推倒在床上。
莲像只被擒的小鸡,失去了力量……莲恨自己竟会在明德的威力下体会疯狂的境界。
三
明德天天借故来看莲。
莲总是试图拒绝,但最后总是失去抵抗能力。
莲越来越感到对不起申江。她的罪恶感越来越重。
一天,在明德离去的时候,莲说:“明德,你如果还来缠我,我会杀了你。”
明德说:“是吗?”
申江回来了。他很高兴地看到莲的气色很好。
“我一直很担心你呢。”申江说。
莲的鼻子一酸。她觉得自己很可耻。申江那么好。
“我也很担心你。怕你会出意外。”莲说。
“总的说来也没什么危险。两边现在只不过小打小闹,意思意思而已。一般都是朝天开枪,虚张声势,打不到人。就是蹲了两天猫耳洞,差点儿长了虱子。”申江笑笑。
“回来了就好。”莲把头藏在申江胸前,怕他看见自己羞愧的眼泪。她又一次发誓再也不对不起他。
申江仍然经常邀明德来玩。
明德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莲。别人不觉察。莲明白。
莲和申江说:“我有一个老乡。人很好看。介绍给明德怎么样?”
申江说很好。
明德说:“我不需要人给我介绍对象。缺乏浪漫感。”
申江说:“别迷信了。有时候介绍来的反而更投机。是莲看上的,不会有错。她不会糊弄你的。见一面也无妨嘛。”
当然,明德知道莲的意思。他见了面之后找了八大萝筐的理由说这个女孩和他不合适。
莲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朋友。她要送她回家。
回来的时候正好天黑。下了公共汽车她发现明德坐在候车棚里。
“我要和你谈谈。”明德说。
“我也正想和你谈谈。”
两人顺着运河走去。
“明德,死了你的心思。找个女朋友。”
“我要你。”
“你想什么呢?这是不可能的。我爱申江。我只爱他。”
“我怎么能相信你只爱他呢?你和我作爱总是那么激动。”
“别提那个。我为此感到罪过,可耻。这样吧,你想单身或者找朋友,跟我无关。我本来是出于好意。”莲转身想走。
“我们还没说完,”明德拦住去路,“你既然对申江这么死心塌地,我算服了。怪我没福气。今天就算是最后一次。从今之后,我再也不来打扰。”
“你放开我。申江在等我回家哩。”
又是申江。明德的一肚子妒意再也按耐不住。
他将莲拦腰抱起,再把她几乎是扔到地上。不由分说就掀起莲的裙子……
明德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他的疯狂到了极点。他准备把所有的爱和欲在今天都发泄在这个恨他的女人身上。
莲不久也失去了常态。她始终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明德大汗淋漓,面目狰狞。像一头猛兽。明德在倾注他的所有。
明德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就瘫倒在莲的身上。
莲摇了摇他。明德没有动。
莲试了试他的鼻子,没有气。
我真的杀了他。莲看了看手中的石头。
申江去看莲。她被关在城外的监狱,待判。
女监守出来,说:“她不愿见人。她说她对不起你。她说让你把她忘了,找个好女人。她让你以后再也不要来看她。”
“她还说什么了?”
“就这些。走吧。人都是自作自受。”
申江觉得眼睛发热。
他从来没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