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

作者 李一楠 03月25日2019年

 

某一个深夜,她要独自去那里。年轻一些的时候,她很喜欢旅行,并喜欢与人结伴,看过

了许多远近的风景。可那一次,她分明要独自出门,去某个地方,并且,是一个远方。而出发

的地点,是一个边界的小城镇。

那个小城镇在两个省份的交界处,带着模棱而边缘的特色。小,荒僻,略微破败,人迹稀

少。镇子外围有一片连绵的山丘,夜色下,山的轮廓朦朦胧胧,让小镇背靠着,或者说,将小

镇拥抱在胸前。唯一的一条主街道横穿镇中,远山的顶端如若站立着一个人,就能将它看得清

清楚楚。它不宽阔,月光下泛着漆黑冷光的路面上,洒满碎石和土渣,有些硌脚。是秋冬时节

吧,四下的空气浸透在一片寒凉里,周围的景物也格外凋敝、萧索。

她急匆匆地在小镇的那条主街上走着,是去赶夜火车。朋友陪伴在她身旁,与她一起匆匆

赶路。他们没有说话。她只背了个小小的旅行包。他走得明显比她快些,有时要稍微停顿一下

,侧身等她。等候时,他趁着微光看到她一张素颜的脸。她的脸不是很精致、漂亮,相反,有

些苍白、消瘦,有一种迷蒙、茫然的气息,笼罩在那张脸上,在夜色里,它让人产生某种恍惚

之感,以为眼前的女人是个影子。幻影。街灯矗立在路边,吐着气息微弱的暗黄色光晕,光晕

再慢慢消散在寒夜里。他们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清冷的街头持续地回响着,步调并不十分一致,

因此便有些像是彼此的回音。

小镇上有一个火车站。就在主街的尽头。他们正往那个方向走去。她的手里握着一张火车

票。那上面写着一个准确的时间。她低头看看手腕上的表,心里着急了。她要坐的那趟火车再

过十几分钟便要到达这个小镇,并只停留几分钟,不容错过。

但是突然,她对身边的朋友说,对不起,我要去和父母告别一下。

让她坚信她所叙述的是个梦境的第一根据,就是这个突变的细节。父母那时怎么会在附近

呢?在那个边界的小城镇里?但她不由分说地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和他离开了主街,拐向旁边

的一个巷道。巷道里有一间临街的屋子。他们推门走了进去,她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父母倒并未显得过于吃惊。母亲拉着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并打量着她带进来的陌生人。

在她和母亲说话的当儿,母亲突然对她轻声说道:“他不错。”她心里一惊。母亲一辈子都比她

眼亮心明,算得个有智者,这样的一句话,便让她无端地起了惶惑。她急忙解释说,他只是一

个送行的朋友。不料母亲从容地说:“我知道。”

父亲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他平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她这个女儿也从未流露出怎样

的关心。但那一刻他站起来,走到立在门边的陌生人身旁,对他悄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两

个男人同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不明白他们目光里的内容,只更加惶惑地抬头回

望着他们,又看看她母亲。

母亲发现她的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眼神也迷离,好似刚睡醒的样子,就心疼而无声地叹

了口气,说:“你走吧,时候不早了。”说着,母亲先站了起来。她也站起来,望着母亲,再看

一眼父亲,突然就伸手将母亲拦腰抱住。她将脸贴在母亲胸前,闭着眼睛,抱着母亲好几秒钟

不放手。母亲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说:“你走吧,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她的朋友走过去把她从母亲怀里轻轻拉开,也对她说:“走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从父母的屋子里走出来后,他们几乎是小跑着往车站奔去。小镇的火车站很小很破旧,只

有一处由简易栏杆围成的检票口,将站里站外区分开来,站在外面,就能清楚地看到站内的一

切,月台、铁轨、列车,如果列车碰巧停在站里的话。一盏瓦数很高的白炽灯高悬在站外靠近

检票口这一边,将黑夜突兀而生硬地照亮了一大块,挖走了似的。人脸在那片惨白的灯光下便

有种凄厉的不真实感。她终于站在了检票口前。她要搭乘的那辆火车,已经驰进了站台,正停

卧在铁轨上。

她将自己手中的票急忙递给了检票员。女检票员短发,蓝制服,头都未抬,只看了一眼她

的票,就又要别的证件。她在包中翻找着,心里很急,想,快让我过去吧,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可女检票员不急不忙,不但不急,脸色还十分严峻、硬冷。她是怵怕那样的脸色的,就像怵

怕和那种脸色挂钩的一切:权力、权威、年龄、障碍。但她知道如果那时若不配合,她就无法

进到站里。

最终,她找到了需要的证件。检票员将证件拿过去,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着,看得格外仔细

,还抬头朝她脸上扫过去一眼又一眼。她顾不得其他了,只将一张脸完完全全袒露在检票员面

前,好像在说:“你看吧,赶紧看清楚就放我过去吧,不然我就赶不上火车了。”可检票员将她

的证件倒扣在手旁,又在自己的包里摸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摸出来后,才将证件递还给她,放

她过去了。

她头也不回地向着火车跑去,知道火车马上就要开了,马上。可是紧赶慢赶,就差了一秒

钟,仅仅一秒钟,她还没能上去,车轮就开始了呼哧呼哧的转动。她傻眼了。追着火车疾步跑

着,但已无法跨上移动之中的车门。换了别人,也许就大胆跳上去了,但她不行,她从来就缺

乏冒险的勇气。火车的车门处站着一些人,那些已上去了的幸运者都定定地看着她,好奇、同

情、不以为然,甚至幸灾乐祸。车门缓缓地关上了。呼啸一声,火车加了速,向前方义无反顾

地跑去,跑出了那个小镇,只留下她傻傻地站在站台上。

她伤心极了。面对着空荡荡的冰凉的铁轨,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慢慢朝站台外走去。

忽然,她看到为她送行的朋友还站在站台外面。他竟还没有离开,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她一

步步走回来。她走到他的面前,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哭了,将脸贴在了他的脖子上,后

悔得要命。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实际上,他感到非常震惊、意外。他们认识的时间其实相当久了,但

他从没料到有一天她会这样。

他被她抱着,一动不动,或者说不敢动。他心里一时间涌起了百种滋味,却软弱无力,在

那个瞬间,不知所措。就只能由着她哭,身体僵硬地被她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头对她说道:“你呀,真是有些笨的。做事情那么没有计划和条理。

明明知道来不及了,还要去跟父母告别,还要抱着母亲,不放手。还有,那次我去看你,你天

天给我做同样的饭菜,就没有想想我是不是会喜欢别的?我还向你暗示过,但你始终没有理会

我的暗示。”

听他这么说,她哭得更厉害了。却依然紧紧地抱着他不放手。

他只好陪她再去买火车票。下一班过路的火车,要等到凌晨7点了。她便说:“我去找个小

店住下吧,你该回去了。”说这话时,她本能地朝四下看看,流露出难掩的怯弱的神情。边界小

镇的街头,深夜,陌生的小旅店。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没有足够的勇气朝前迈出那一步。

他望着她,说:“这样吧,我留下来陪你,在这小镇上走走,直到天亮。”

“那你怎么对曼妙说呢?”她问。她忽然想起他的生活中有一个女人。

“没关系的。就说我要在办公室里工作一晚。”

他们在小镇上慢慢走着。子夜的寒气更浓重了,直往人骨头里面渗,他看到她下意识地缩

着双肩,就知道她一定很冷。他想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为她披上,但不敢。他们相识有多久了

?七年,十年?他却始终都不敢。

刚认识的时候。他没有发现她的特别——不是很漂亮的女人嘛。他从未主动和她走近过,

相当一段时间里,他大概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他是个热情、爽快的人,显得对谁都好,但对于

个别的异性,比如她,却总莫名其妙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私下里还曾分析过那些个别异性

的共性,发现大都是令他“发怵敬畏”的一类,有的太漂亮,有的太清高,有的太娇气。她在她

们中间,是个例外,不漂亮、不清高、不娇气,但同样令他无法坦然走近。可是又始终不愿意

真的走远。几年下来,仿佛另外有一个他,像一条隐形的蛇,隐没在周围的草丛里,一会儿探

出头张望一下,又赶紧埋头将自己隐藏,始终离她不太远,也不太近,过自己的生活。

每当离得不太远时,他们就会有一些碰面的机会,也可以说是重逢的机会。在那些场合里

,她要么在餐桌上坐在他的斜对面,要么在朋友家和他同享一条沙发,但一定是他在这头,她

在那头。他们几乎很少对视一下。那样的场合里,他们一般总是处在人群当中,他于是不用专

门去面对她,甚至听她说话。可他的内心里又仿佛有另一条目光,总是背叛他的表面,越来越

多地暗暗留意着她,她的样子、表情、声音。

她有30岁了吧,按说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在很多方面也的确是的,外表看上去稳重、有

主意,但他内心里的那条目光却很毒,总好像看到了她的另外一面,那个游离于众、迷茫无主

的女人,脆弱、单纯、任性。有一次,大家又在一起聚餐,他酒至憨时,忽然站起来想去敬她

一杯酒。他知道在众人的眼里,他已经显得有些微醉了,就大着胆子借醉掩饰,端着小酒杯来

到她面前。众人果然没有在意他的这个意外之举,只善意地起哄,用筷子敲打着自己的酒杯和

碗碟。他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看她,只看着她面前的小酒杯,说喝、喝啊,你等

、等什么呀?真是一派醉态了。还好,那么尴尬的场面也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混过去了。

那一晚偏偏轮到他顺载她回住处。也许是众人的有意安排,说不清了。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有些事实实在是说不清楚了。他们同坐在一部车里,他自己的车,穿行在城市的夜里。她始

终扭头看着窗外,留给他一个半侧的倩影。其实只是半边黑发。她留着整齐的波波短发,一边

的头发别在耳后,一边的耷拉在脸旁。就是别在耳后的那一边,留给他看着。他的确不时地侧

头看她,其实是看那别在耳后的黑发。它们显得柔滑服帖极了,像一段皮肤一样有肉感,有温

度。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清晰的欲望,想要伸手去握住她轻放在腿上的左手,但是不敢。他始

终对她“不敢”。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情形。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女人,他们几乎

要谈婚论嫁了。

车子开进她住处小区的楼下。他将车熄了火。车内忽然暗了许多。她没有惊慌,只在自己

的小包里开始摸钥匙。半天,摸不到。那个过程有点不合时宜地漫长,他始终低头,左手依然

握着方向盘,右手按在车档上,斜着身子注视着她在包里摸来摸去的一双手。那一双玉手,白

皙、光滑、柔软,充满了肉欲感。他的心跳加速。她说:“钥匙怎么没有了?丢在饭店里了,还

是掉在你的车里了?”说着,她低下头,想要在自己的座位下面寻找。

忽然,他抓住了她的左手,把它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用力之猛,几乎把她弄痛。她吃

惊地抬起头来,两人双目对视,好像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眼泪忽地一涌而出,将手

从他手里抽出,狠狠地在空中甩了几下,“你干嘛?你不是马上就要娶人家了吗?”他在已变得

粗重的喘息声中与她对望,结果又将她的手抓住,用力地捏着,捏得她生疼,直到她叫了一声

,才放手。他当时就想到:他是想要报复她的。

从那之后,他们几乎没有再见过面。好几年过去了,他结婚了,她依然单身。但是莫名其

妙地,忽然就有了这么一个边界小镇的夜晚,他又来到她的身边,承担了为她送行的任务,并

且,被她哭着抱住了腰。他们默默地在小镇的街道上走着。渐渐的,四下好像人越来越多,小

镇的居民、过路的外乡人,都从远远近近的角落里走出来了,不约而同都汇集到了主街上。那

些沿街的小店铺也都陆续打开了门窗,门窗内的灯火和热气涌到了街面上,仿佛还带着噼里啪

啦的声响。小镇立时就活起来了,弥漫着渐渐苏醒的人间烟火气,将她和他挟裹其间。前半夜

的萧索、素冷,好像发生在别的地方。望着眼前的情景,她非常诧异。按说依然是深夜,但天

空呈微明,像黎明时分的景象。而微明的天色,将眼前的一切都渐渐照亮,又有一种含蓄却很

深的揭示的意味。她嗅到了空气中的一股清冽的气味,就连那也是黎明时分的味道。她不禁回

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问:我们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们在行人越来越多的主街上继续走着。前半夜那个远山的朦胧轮廓,已经清晰,她看到

半山坡上还建造着一些房屋,屋旁有林木,层层叠叠,一路而上。小镇内部的景物,也是稀奇

而新鲜的样子,童话中的一般,是她从没有看到过的一种风格、一片风景。她说:“我将这些景

物拍下来吧。”说这话的时候,她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色。他却说,“不用,你不是每次都要经

过这里,都要搭乘黎明时分的那趟火车吗?”

她一想,也是。其实就在那个对话的瞬间,她已经决定了以后每次都要经过这个小镇,都

要搭乘黎明时分的那趟火车。

走着走着,他们忽然好像看到了一个共同的朋友,一位熟人。但是那个人的脸始终侧向一

边,没有看到迎面走过去的他们。他因此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段日子。那些动不动就让他喝得微

醉的聚会,那些调侃玩笑,和让他敬畏的女人们。这些年下来她看上去成熟多了——是真正的

成熟,但也更显疲惫和憔悴。难怪她母亲以那般怜惜的目光看她。但他依然“不敢”轻易靠近她

、触摸她。就像手中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器,他一步都不敢挪动。当年他们那些共同的朋友,有

谁曾经看透过他的这一层脆弱和敏感?这是他在那个叫曼妙的女人——他的结发妻子面前,都

始终没有流露过的一面。曼妙和许多人一样,认为他热情、随和、又坦荡,对谁都好,内心里

并无未了的心结。

四下的空气越来越暖和了,被越来越拥挤的身体和灯火烘烤着。他们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

家小饭店门口。他说,我们进去吃点东西吧。我好像有点饿了。

小店的门口挂着招牌,上面写着“大饼”两个红字。她一阵欣喜。回头看着他,说:“我陪你

进去吧。”

但走进去之后,他们发现只有肉饼。她只吃素,却说:“没关系,我可以吃点别的。”

在他们以往有限的交往中,他从来不未感到过她的随和。但是现在她变了。他又想起他用

力捏她的手的那一次,心里顿时充满了愧悔。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把她紧紧

搂在了怀里。

火车在凌晨7点准时达到了小镇。她再一次向那个检票口走去,他紧跟在她的身后。但她

始终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小镇和车站在渐渐发红的曙光中比夜晚看上去簇新了许多,就连那

萧索、清冷的空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觉得不认识了,好像刚刚从一个梦中醒来。但是不远

处停在铁轨上的火车却又实实在在地召唤着她,她快步走上前去,这一次,登上了火车。她别

转身来,隔着车窗,与他挥手告别,辞别了小镇,过了边界。泪,悄悄地流了下来,因为她忽

然意识到,她是再也不会返回到这里来了,更不要说每次都经过这小镇,乘坐同样时刻的火车

。过去,现在,梦,现实,统统被谁一笔抹去了。她在火车的一声长啸中,向黎明的远方奔去

,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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