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物变•银梳子

作者 瞎子 12月28日2018年

 

撑开窗,山风激荡而来,你的长发便如云一般飘散出去。

 

在接近山顶瑶寨,从窗口望出去,初夏时分,那些新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它们敌不过你黑发的反光。长长的头发在风中波浪一般起伏,明暗不定。你放下手里刚绣好的布匹,拿起那把古拙的银色梳子,每梳一下,你的头发便黑亮一分,每梳一下,你便看他更清楚一分。

 

闭上眼,你的视线穿透面前起伏的群山,穿透茂密的树林,穿透涧鸟的鸣叫和昆虫的振翅,你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在热闹的市集中忙碌,和你从未认识过的人热情交谈。你并不关心和他打交道的是些什么人,却在意你听见的他沉静的心跳和微微的呼吸。

 

你一直相信他的这些才是你的:隐秘,细小,不为人注意,却无法失去的部分。

 

偶尔,他似乎能发觉你山水之外的注视,抬头朝这边望来,好看的眼睛微微弯起,于是你们隔着远远的距离,相视而笑。

 

这个时候,你的头发,黑亮得耀眼,让人无法逼视。

 

 

没人知道这把梳子的来历,正如没人知道你独居的时候从不把头发用蜜蜡和油粘连盘起,而是将它们洗净吹干,让它们迎着山风荡漾在屋内,飘逸而恣肆。

 

这是你一个人的秘密,随山风飘荡在天地间的秘密。

 

这么想着,你小小的骄傲让阳光都黯淡下去,你觉得一阵眩晕。村里的妇人们只惊异偶尔瞥见你那么不守规矩的梳妆,更惊异你这些年以来从不衰老。她们以艳羡和惊恐的情绪窃窃私语,或者强笑着和你搭话,但每个女人都企图从你这里打探让时光停驻的秘诀。

 

你只是幸福而谦和地微笑着,什么也不说。

 

 

人们都说,你是村里最美丽的女子,也是最手巧的女子,你的刺绣,比山脚下小城中来自大都市最好的花布都要精致——这是见多识广的他亲口说的。经常有素不相识的年轻男子在可以看见这座小楼的山峰上唱山歌,深情婉转,哪怕他们知道随风飘摇到你这里的词句,已经隐隐约约,渺不可闻。胆大一些的,便在更近的寨门口,或者甚至在唯一通往这座小屋的山径前歌,只为让你能更清楚地听见那些闪着光彩的歌词或者曲调。也许,你会打开窗户那么一小会儿,甚至能露出让月亮都失去颜色的笑靥呢?

 

但是,随着那些奇怪的窃窃私语如同水墨一般湮开,渐渐的,你的小楼前人迹罕至,青草掩盖了窄窄的山路,年轻的男子也不再来路口歌唱,因为你从不为他们开窗,更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你会巫术。

 

你并不在意,你只是快乐地想,我有我的秘密。我有某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山里的云雾围拢过来,替你屏蔽了所有或好奇或倾慕或阴险或狠毒的访客,人们只能偶尔从远处看见你的黑发在云雾之中漂浮,惊鸿一瞥,如同无声的飞翔。

 

你依然在云雾氤氲之中,慢慢梳着头发。银梳子上有异彩隐约闪烁,每梳一下,你就能看见远行的他。只要看得到他,你的黑发就一直黑亮如同皂角,你的容颜就一直年轻。

 

直到这天。

 

 

这天,山里的雨特别大。你并不害怕溪涧此刻奔腾的轰鸣,或者山峰上野兽的嗥叫,这是你生长的地方,你熟悉每一种来自天地的声音。从梦中惊醒,你坐在窗前,望着密密绵绵的雨水,它们呼啸而来,激起无数瞬间的花朵,然后消逝。闪电掠过,你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你知道,你只想沉溺下去,潜入这无声而让人屏住呼吸的透明之中。连绵的山水在你脚下,如同摇曳的水草,你慢慢往前游,头顶是混沌的光线。你知道,你只有一个目的地。

 

但是这次,你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你身处的透明似乎无穷无尽地遥远,而他的身影,无论如何都无法出现。你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不够用了,近乎绝望地向前伸出双手,但是仍然只是握住虚空,那本应永远笃定在那里的背影,已经遍寻不获。

 

一道耀眼的闪电将你惊醒,清冷的山风将长发吹起,你目光的余角,忽然发现,满头的黑发已经变成雪白。

 

你知道你再也不能感觉到那熟悉的呼吸和心跳。

 

你徒劳地抓起银梳,飞快地梳起头发,温润的细齿一接触到白发,就让它变得乌黑,在随风飘舞的白发之中,那缕黑发显得异常触目,而当梳子一离开发梢,黑发又慢慢褪去颜色,白得如同千年不化的积雪。你紧咬嘴唇不让它哆嗦,闭紧双眼,一下一下使劲梳头,每当梳子挨上头发,你的视野中他的身影就清晰一些,但一离开,他就渐渐模糊,你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梳得快些,再快些,让自己的牵挂快过他遗忘的速度,也许那样,他的呼吸和心跳就会重新熟悉,你的长发也会重新乌黑发亮了吧。

 

你不肯停下手,眼睛也一直没有睁开,那个黑暗幽深的世界似乎比外面的世界更让你熟悉,每一次动作,那个背影似乎就会更清晰一些,但一放手,它就不可避免地黯淡下去,像黑暗中唯一光亮的背影,模糊不定。你渐渐地觉得那不过是一种虚幻,任凭你如何努力,他都在走向远处,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雨渐渐停下,浓密的云层也渐渐散开,穿透小楼的风将你的头发吹得四处飘扬。若是有人走近,他就会发现窗前那个不停梳头的女子,长发诡异地在黑白变幻,遮住紧闭的双眼。

 

 

无数的时间奔涌而过。

 

你终于停下无谓的举动,却仍然没有睁开眼,在黑暗中,你等着自己的泪水一点一点消失在眼睑之内,你知道,若你睁开,那将是无休止奔涌的河流。而你只是想让自己不再崩溃,在无穷尽的徒劳的努力之后,这不过是你对自己最后的要求。

 

等云雾再次聚拢过来,你才确定自己已经恢复如常的神色,满头雪白的长发已经顺伏下来,在没有风的时刻,它们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直到腰际。

 

你知道你的容颜已经苍老。没有什么能敌过时间,即便神秘的法力,也只能让你欺骗它一时,但却无法欺骗它一世。不远处, 一只山鸟飞出树冠,从云雾中破空而出,倏尔不见,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你出神地望过去,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的空荡而充实。

 

浓密的云雾仿佛被惊扰一般腾空而起,在山峰之间流动,慢慢消逝不见,阳光清澈地照耀下来,所有的树叶都反射着光芒。你觉得自己头有点凉凉的,环顾四周,长长的白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落了一地。

 

你知道,无论是曾经满头的黑发还是如今满地的白发,它们都已经过去,因为那些都不是你自己的头发。

 

你看看手中,那把银色的梳子,那种诡异流动的光泽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陈旧的金属颜色,和上面因为时间久远留下的黑色痕迹。它在阳光下慢慢碎裂,变成黯淡无光的粉末。你把手伸出窗外,一阵山风便悄无声息地将那些碎末带走。

 

那些满地的白发也被风卷裹着,从你面前飘过。你沉静地看着它们浮游而下,散落在山脚的树林之中。

 

这年秋天,你长出了满头的新发,你知道那是你自己的。而山脚的树林,在一夕之间,忽然长满了青翠的藤蔓,它们缠绕纠结在整个树林之中,在树叶落尽之时却碧绿如洗,人们议论纷纷,却无人知晓原因。第一场冬雪来临的时候,你的新发已经到了腰际,许多年来,你第一次打开门,走了出去。

 

树林中的藤蔓在这一天全部枯萎。

 

你并不了解这些,只是和过去一样安静而美好地活着。在许多年之后,你是村里最年长和最宽厚的长者,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年轻的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女巫的传说。

 

 

注解:瑶族《盘王大歌》有《何物歌》一部,以“何物变”开头。歌中有男子愿为银梳子,横眠于其相恋女子头上之意。据古籍所载,西南深山之内瑶人女子能做银梳,若良人将远行则秘以其心血制之。以之梳头容颜不老,亦可知远行人之心。若存牵挂,梳之则发色乌黑,若远行人已忘,则白发如雪,银梳亦废为齑粉,闺者以此知心意。然旅者十无一归,此梳终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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