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在王子街租了一间阁楼,有小小的一房一厅。厅的窗口很低,可以看到大街和对面的一排房子,窗口朝西,夏热冬寒,车声不断。然而为了生活,就近上班, 必须忍耐。我在附近的A 画廊制作仿古画,遇上老板要接待客人,我还可以在家工作。
今年,A画廊的生意好起来,画家上班分两个时间。我上班时间是11时,所以,早上可以在窗前一边喝咖啡,一边看街景 ,看着一条由灰黑色的小石头铺砌的旧马路,想象这座城市在19世纪时的街景——马车,绅士的高帽和拐杖,仕女白色的长裙和在裙边奔跑的小狗,如美国19世纪美国画家安德鲁·怀特(Andrew White)画笔下的景象。
一
对面那座两层的小楼,前面是车房,旁边是车道,后面是花园,车房的门是那种遥控的卷闸。每天早上8时左右,闸门就自动升起,开出一部深蓝色的奔驰,开车的是一位老太太,高大健壮,动作利索,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但剪得很短,她穿着入时,服装的色调很高雅。
时间久了,我知道了她每天出门的时间,早午晚都会出去活动。说明她工作自由,是个老板。有时出去几天。出远门时,她会换上一部英国吉普Land Rover,四轮的越野车,有丈夫陪着,坐在旁边的位置上,那是一位穿着得体的绅士;有位青年,约25岁,在周末就会坐在在老太太旁边的位置,很帅。但从来没见过他带女朋友坐车。老太太似乎很喜欢开车,因为丈夫和儿子总坐在她旁边看她驾驶。
我从小看推理小说上瘾,中毒甚深,习惯遇上什么人,什么事,都去分析一下。有几件事情分析得蛮准确的,朋友称我为“业余侦探”。
以下是我对这老太太的分析:
1、 拥有两个以上房产。
2、时装设计师。
3、先生是医生。年龄70岁上下,已退休。
4、她在美国出生,不是欧洲移民。她有美国妇女的独立和坚强。
5、丈夫有风湿病。不能开车。
6、儿子在念硕士,二十五六岁,独身,同性恋。
美国青年一部分倾向于独身、同居或同性恋,这些生活方式都不需要负任何法律责任的,年轻人只求绝对的个人自由和享受,父母无权干涉,儿子的行为不会影响家庭的和睦。 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既有成功的事业,又有财富。看!他们又出车了,今天是星期天,准时在早上9时15分出门,丈夫坐在驾驶右边的位置,儿子在后座,他的表情总是冷漠骄傲,戴副墨镜,令人不知其深浅。儿子和父亲的肤色是一样的粉红色,以我们搞美术的人来说,两个颜色是出于同一个色标。
我从时间上推算他们就是要去五大道的圣派屈大教堂,那里是上流人物做礼拜的地方。从苏荷到教堂要开车20多分钟, 提前10分钟到是礼貌。
对面楼的老太太是我一个良好的榜样,她的活力感染了我,她每天在动,积极工作,到这个年龄还像年青人一样奋斗着,她神采奕奕,进进出出的样子使我这个满足于现状而变得懒惰的青年感到惭愧,我每天靠着老太太出车发动引擎的声音作为起床的信号了。
二
到了8月,有一个星期一,我因没听到老太太出车的声音而睡过了头。起来后,看对面的房子,灯光没有亮。我想老太太可能出事了,我希望她是去了佛罗里达度假。而每天黄昏,我仍望着对面的房子出神,她开车的出入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 过了一个星期,还没见她回来,我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那天,我下班回来,不知不觉地走过了马路,刚下过雨,那段灰黑的石子路映着水光,我站在老太太花园的栏栅外,看到低矮的铁门半开着,很快,就有一位工人模样的老头走过来,问我要找谁,他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显然,他是管家,为了打消他的疑惑,我编了一个理由说:“我住在对面的二楼,因为画画,房子光线不足,想另找一间。请问这儿一带有没有房子出租?”
那管家记起,他曾在附近见过我,说,住这儿中国人不多,他指了指后面三层的小公寓,说:“那栋红砖楼有6个套间,刚有一间套房空着,有两面大窗,适合你。我带你去看看。但现在房东不在,她进医院了,等她回来才能决定。”
她真的出事了。
“那么,她的先生不可以做主吗?”
“她的丈夫去世十几年了,就在那时我被她雇用当管家的,管的是后面那座公寓。我很少过来这边, 因为房东能自己管理她这座房子。”
正如我的推理,她有两处房地产,那座三层的红砖楼,就隔了一个草坪。而老管家说老太太的丈夫已去世, 这句话使我心慌。我推说天黑了,改天才看,便向老管家告辞了。
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草草完成一幅画的底稿,提前下班,下午4时多, 我径直去找那老管家。栅栏的小门半开着,上面搭着一块抹布,喊一声没有人回话,我大胆地走进去,见那车房的门的卷闸卷起一半,刚想钻进去看一下老太太的车,却听到了脚步声,是老管家来了,见到我, 他很热情地打个招呼:“看房子吗?请等一等,我去拿钥匙。”
给与侦探的时间大概只有两三分钟,我迅速钻进车房,我看到那部深蓝的奔驰和黑色的吉普,在阴暗的车房里,像一大一小的两只怪兽,一个大柜靠着墙,放着一些男人的衣服,侧面一道门,有楼梯通上二楼,另一道门通向花园,前面留着几平方米的空间,一个墙角堆放着几个轮胎。
“天呀,那是什么?”
一个老绅士的身躯斜斜地靠在右边的角落,而那个大柜子旁边躺着老太太的儿子。两人的上半身都一丝不挂,那儿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杂物上,瞪着眼晴看我。
我惊叫一声,但马上又镇静下来,好奇心使我产生了勇气,要看清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大胆走上前去,走近两个死人,我用手捻捻那儿子的手臂,不冷不热,还有弹性。
那是两个假人,软软的塑料做成,惟妙惟肖。看来,老太太不但是个寡妇,恐怕连儿子也没有。
这时,我听到钥匙串的响声,管家已走到车道了。我赶紧从车库走出来,蹲下系鞋带,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管家对我说:“现在可以带你去看房子了”,他把车房关好,问我:“你见过这房东吗?”
“在对面的窗口,看见过她开车出来……”
“出车祸了,被撞成脑震荡,失忆了。我今天早上才接到医院的通知,她不能再独立生活,因为她是孤独老人,只能送她到老人院去,由专人照顾。房子、汽车、财产都要作处理。房东没有继承人,但老人院的开销很大,要把她的财产全部抵押……租客要保留,保持一些收入,也得要付我工资啊,房子你先看,还是要出租的。”
我说:“要是这样的话,今天先不看房子了,等作出处理再说吧。”
他说:“也好,你下个月来这边找我吧。”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了我的阁楼,想着那两具假人,比死人还可怕,我再也睡不安宁了。
我想象老太太如何帮这个假丈夫穿上衣服,周末给假儿子戴上太阳镜一起出门。她的确是个高超的设计师,而且是个演员兼导演。我一年来的分析推理完全错了,我这个业余侦探彻底被老太太蒙骗了,我感到非常愤怒。我对这个社会和这个社会的人认知太浅,我颓丧得两天没有去上班。当侦探的愿望,大概到此为止。
三
不管何时找到适合的房子搬迁,我先整理我收集的旧报纸,我有一个剪报的习惯,把发生的案件剪下来,贴到一个自制的大本上,堆积了一年的报纸还没有剪贴。我从早上一直干到下午,累得头昏眼花,我把头靠在窗台,眼光却落在一张中文报纸上,在大都会新闻中,有这么一条广告:
美国汽车协会与清晰形像公司科技连锁店,共同推出一种 叫作T -Man的塑料假人,以便为不愿单独驾驶出门的人作伴壮胆,劫车匪徒见到都敬而远之。这种假人每具售价119美元。
xx日报
我混身无力地瘫倒在地板上,这个无意得来的答案,又推翻我前天的结论,以前看过的消息,怎么就没有与老太太的假人联想起来呢。好久我才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性。想想我的推理错误是:
1、我怎么没有从老太婆的丈夫和儿子相同的肤色上,看出工业产品这个破绽来呢? 即使是白人,但年龄上,皮肤也有差别啊。
2、作为丈夫与儿子,从不驾车,有失绅士风度,不可能在美国发生。
老太太装了两个假人在车上就是为了刧匪看到车上的人多,而不敢动手吗?还是她想象她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自导自演一个幸福家庭的故事?
如今,这个患了失忆症的老太太,巳忘了昔日的荣耀和老年的孤独,她不再需要一个丈夫来弥补爱情的空虚,也不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她的事业和财产,她终身奋斗赚取的金钱正好能支付那昂贵的医药开支,她将无痛苦,无遗憾地离开人世……
上帝作出多么巧妙的安排!
我常常以独身自认超脱,我没想过年轻时的独身与年老的孤独有何区别。
对面楼的老太太这场独幕剧,给我很多启示,使我这个高傲而颓废的独身贵族随这故事的结局而动摇起来:我是否应该改变生活方式,去做一个人们认为的正常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