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61 期。 原 2024/01/08 公众号文章由一楠编辑,应帆编发。)
先夫生前喜欢奇形怪状的昆虫,那些丑陋的小生物看上去张牙舞爪的,在他眼里其实都神情怯怯,惹人怜爱。所有昆虫里面,他最喜欢的却是蜻蜓。在长江边的莲花湖畔长大,蜻蜓点水,莲池碧碧,那是他一再述说的童年。
我们初中开始在一个学校读书。教音乐的老师是受美声正统训练的,喉头略一抖,那声音仿如一面立体的墙四面八方地碾压过来,宏大的厅堂感与她矮胖的形象十分不搭,惹得我们这些熊孩子背地里嘲笑。但在课本上一众主流歌曲里,一身正气的她教了我们一首很轻柔别致的日本民歌《红蜻蜓》。她还教过我们《万里长城永不倒》,歌词歌谱是她用毛笔写在大白纸上,用粤语一字一句教的。她甚至还教过我们和弦,训练我们听和声辨音准,理解大调与小调的区别。在美育匮乏的年代,这一切弥足珍贵。
十六岁我们恋爱了,兜兜转转分分合合,二十六岁我和他终于相聚于美国。十年蹉跎,我们不知道那是一个好老师,我们也不知道这许多年里自己做错了多少决定,又错过了多少事。在我们最早租住的公寓里,他唱给我这首久违的《红蜻蜓》,我给他和音。和声的版本,是小时候跟着那音乐老师学的。”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哦,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歌声悠悠,一时令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他仿佛还是找蜻蜓的那个倔强的孩子,我唱着歌跟随着他,巨大的蜻蜓,展开透明的翅膀,在莲花湖畔的荷尖上悄立。
我们此后共同生活的记忆从这里交织着开始,二十四年。
我在最好的五月安葬了他。葬礼过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决定墓碑的样式。墓园提供的标准化选项我无法满意。他那样一个人,生前坚决不肯在格子间里消磨的,是一个真正的浪漫主义者,我怎么都不能在预定规范里选择边饰字体铭文就算完事。墓碑是阴阳相隔的那扇门,我要选一样是他的,也属于我的东西,来连接这地上地下的绵绵不绝。
那时已是夏季,晚上成群的萤火虫在我的院子里低缓地飞着,明灭的萤火仿佛是眼前流动的星河。我常常在露台上出神,夜空高远,星月灿烂,但是它们那么遥远而冷漠,不如萤火虫的点点微光在我身边起伏来得生动,不如桌上的烛火,点燃方寸之间的光明。这是我眼前的诗意,微小但是真切。
于是我的灵感来了。我在他一手打造的院子里想起了我们那么多美好的往昔,他在这里种我喜欢的花,夏天玫瑰薰衣草百合在地上盆里次第开放,他从来不舍得摘花,除非我要插瓶用。他常常指给我看院子里出没的昆虫,连蜘蛛结下的网他都不舍得损毁,说它们多不容易,多大的网啊。我想起了他最喜欢的昆虫是蜻蜓,他指给孩子们看蜻蜓,像一个老人家开始念叨莲花湖畔他小时候的蜻蜓可是大多了。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唱的歌《红蜻蜓》,那段歌仍然那么顽强地驻扎在我心里,还有那些永不灭的年轻相爱的记忆……
蜻蜓的翅膀,透明的。灵魂的载体,应该是很轻盈很轻盈的吧。
如今我经常去墓园。墓园很大,他那小小的一方安眠地是我带着女儿一起决定的。那一角背靠着松树,苍老的树身与挺拔的姿态是典型国画里的松树,好像他少年习画时画过的那一棵,他应该觉得亲切吧。不远处有大型喷泉,汩汩的水声一波波有力地回荡开来,仿佛生命不息。他爱江河湖海,爱水的灵动,而我只能给他一处人工的喷泉,以慰他爱水的心。在六尺之下,是他冰冷的骨灰,我把我的一缕发放了进去相陪,结发夫妻,我只能以此相伴,人间还有我很多未尽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在各国文化里,蜻蜓都寄托着美好的感情,比如勇敢,比如重生。爱过的人永不灭,他在某段时空里遨游,其实也就是存活在我的心里,我就有前行的力量。我曾做过一个梦,在他生日那天,他好像一个婴儿的模样,来跟我告别,醒来恍惚了很久,这是真的要去转世吗?我从来不相信来世,但是我终于理解所谓相信其实就是一种主观的选择,无需客观的印证,来世无论我们是否相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给予的爱永远与我同在。
我在墓园里也见过蜻蜓,想是因为有附近的水。只是是那种细小羸弱的绿色蜻蜓,既不是我们歌里的红蜻蜓,也不是他小时候的大大的蜻蜓,然而我十分偏爱。那小小的透明翅膀,仿佛比蓝天上的云更加缥缈,立定展开的时候平平展展,十分妥当。只有看不见的记忆,纯粹的美好灵魂,才能站在那上面吧。
有句诗说“点水蜻蜓款款飞”,我喜欢用在这里的“款款”二字,款款有情。我看着他墓碑上刻下的蜻蜓,我的情是停在这里缱绻不去的了。
晴川,七十年代生武汉人,九十年代赴美读研,现居纽约。热爱花草猫狗,钟情文字游戏。中文英文,东方西方,此心安处,无问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