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48期。原公众号文章由一楠编辑,应帆编发。)
第一次见王今是某导课后的聚餐上, 一张白里透红看不出年龄的娃娃脸,旁若无人一心一意啃着猪蹄。两位啃了两三本原著的师兄照例又开始争论起来,又是水火不容的态势,我已无心围观类似不得要领的战斗,所幸有人见缝插针念了句烂大街的朦胧诗,低头享受美食的王今突然仰天一笑,笑声如雷,众人皆侧目,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眯眯眼闪烁着让我惊心动魄的“凶光”:“质本洁来还洁去,你我哪来的干净去哪干净啊?”自此之后,各种讲座、聚餐,只要有王今在,我都死心塌地奉陪到底。
同为大龄单身女青年,我很快发现我们还都爱着同一个男人:卡夫卡。王今直呼她这个灵魂爱人“弗朗茨”,她跟她的弗朗茨一样都相信世间只有死是无法独立完成的首要事件,只能在越挖越接近毁灭的地洞里等候被同类或异类杀死。
多年后在美东重逢,我们都已拖家带口,仿佛过去的那十几年不过一个愈发模糊的昨天,身边两个从里到外一点不像卡夫卡的男人听着我们东拉西扯闲聊各种,听而不闻笑而不语,我们同感婚姻像围城也像修道院。重逢半年后疫情爆发,一波接一波,王今在最凶险的第一波就中了,高烧,失去嗅觉味觉,之后两天气若游丝,想到她常年各种指标不正常,尤其有严重的糖尿病,典型的基础病人,她怎么战胜凶猛的病毒?我力劝她测血氧及时去医院,她却回我:去不去医院区别不大。那两天只要超过20小时不见她回复,我就心焦如焚,愈感那次见面怕是见了最后一面。
她跟我说有一晚真的像是要死了,气喘吁吁套上防护服,一步步经过家人紧闭的房门,把自己移到了院子里,发现一只野鹿在万籁俱寂的夜色里静静立在院子的草地上,它和她对视良久,“你是什么?”在那双发黑发亮湿漉漉的鹿眼里她听到黑夜般漫溢的拷问,想到全身发白怪模怪样的自己在那只鹿看来必是不可思议的幻象。“我是什么”,她说那一刻的自己确乎不可名状,像是虚虚而来暗暗去的气团,她强调那个“我是什么”不是用文字形成的问题,不是那个供人讨论的“我是谁”的哲学问题,那根本就不是个问题,而是在每个呼与吸之间在五脏六腑里狂奔乱走的怪物,不给她丁点回应或回击的余地。跟她的弗朗茨一样,王今常年身体虚弱善于拷问,不时也拉上别人陪她拷问。
疫情给了我大把时间想到过去的人和事,一位师兄说起王今时那副扼腕叹息的神情似在眼前,那时的王今和我都格格不入,但格格不入的样子大相径庭,她娇小柔弱一脸灿烂来去如风似不思嫁娶的天使,在教学楼走廊、展览馆、医院、工地、火葬场,跟各式男女老少在一起,说话或不说话都落落大方,张口能笑倒一片也能惊掉众多下巴;而我落落寡合不男不女盛气凌人几乎人见人厌,一说话不由自主装腔作势不知所云,说得很多却总说不清什么,云里雾里也许是我要的效果,但别人和自己都不免尴尬。那位师兄明示我与王今要保持距离,却又含糊其辞似有不可告我之隐情。多年后才知王今曾劝说或警告这位仁兄在一个暑期莫出远门,而他照原计划出行,结果车毁人未亡,险些没命的他见王今而远避之,而王今暗恋他的各种版本早已在系里悄然而走。系领导对王今似乎非常关心,一再鼓励她融入集体、参与组织生活,对她的个人问题尤其上心,几乎不遗余力,想方设法点拨、牵线,王今于是忍无可忍,自称绝不考虑加入组织,理由是单身多年从未恋爱,如今一听爱啊爱的话浑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而组织生活最重要最关键的就是对组织必须有最高最深的情感,“什么爱啊最高的忠诚啊,我这样的人怎么写得出说得出口,根本不配的嘛”。领导指出更重要的是态度跟立场,措辞表达可以学习,比如申请书,领导建议她找几个模板借鉴下,“签上芳名就行了”,王今似笑非笑,“感觉您很像逼婚啊,不能不从么?”领导愕然,终于不了了之。
那时对王今口里的话,我几乎照单全收,比如,“一个人得不到自己没有的东西,比如爱,或者说爱情”,又如,“一个人只能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比如爱,还有爱情”。想到她的弗朗兹哀叹头发斑白、失眠、生着病仍和几个姑娘扯不清,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相信世上有爱情这回事,照她所说的,爱或没有爱都像个无解的悖论,而我想有个一锤定音的答案,只因多年朝思暮想辗转悱恻却从未发生什么,恐怕以后也不会发生什么,不像弗朗兹有过各类真刀真枪为爱战斗为爱受伤生不如死的故事,我的万般情愫不过自导自演的意淫哑剧。许是荷尔蒙分泌异常,自初二那年情窦初开,我突然极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人潮人海中匆匆一眼便怦然心动,大好青春大半时间都在一次次暗恋中,一个个有名无名的爱人轮番在心头,从未得到也不怕失去,多半都是书上那些死了很多年的中老年男人,甚至包括之后一点都看不顺眼的卢梭,只是年近三十连手都没人敢碰。
王今很快嫁了人,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白男,从见面到领证不到半年,她之后解释他们省略了本该是重头戏的恋爱期,一是她不知怎么开始谈恋爱,二是她觉得他们没必要谈恋爱,所以相约爬了一次山,下山后她提议,不再见面,两个月后再说出各自的决定,或领证或永别。我有点好奇两个月后是谁先说出那个决定,但这样的问题似乎没有意义。王今成为人妻后,我愈发绝望地期盼能发生爱的事件,不被爱毋宁死,只有暗恋和幻觉的青春是可耻的,而我已无青春可言。大概我的痴心妄想让上苍也不忍直视,大半年后,我竟速速经历了失恋、失业和闪婚,回想整个过程就像刻意模仿王今其人其事的山寨版,又像画虎不成反类犬。
那次失恋,本质上是婚前最后一次变本加厉的暗恋,只是破天荒斗胆去表白了,从告白到被拒不过三分钟。不顾一切吐露真情实属一厢情愿的误会,婚后跟一认识他的熟人聊起,才知不少人都知道他绝食五天被人送医院的事,而我以为才认识他就向我提及那番不堪经历,是因他见我与众不同故瞬时引为红粉知己一般,正如王今和她那位无需更多交往不谈恋爱就可定终身。当他侧着头手指他一度长跪不起的房间一角,“你看,那片地面是黑的,连我的眼泪也是脏的”,我朝那里匆匆一瞥,仿佛瞥见了他身上某个赤裸裸的伤口。从那一瞥之后,古今中外多位哲人诗人作家加起来也填不满的那颗多情之心突然被他一人独占,想着他才华横溢终年被美女和不美的女孩缠绕,为了对抗她们和自己的情欲肉欲到如此不要脸甚至不要命的地步,这样的自我拷打比王今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段魂不守舍的日子,不论在哪里做什么我都想到他,坐车经过他的住处附近,并不想不期而遇只觉身不由己,恍惚间走在斑马线闯了红灯差点被撞,于是跳上火车仓皇逃回老家。
老家一位邻居马姐常劝我早点嫁人,她见我独自回去又来劝我,好在满腔心事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说完我一阵轻松,马姐心领神会,娓娓道来:他是个苦闷的人,像屋顶上一只落单的麻雀,不如趁早挑破那层纱……听她抽丝剥茧般清理我心里一团乱麻,最后她用极平常的语气说到不久之后的婚礼,几乎自然而然天经地义,“婚礼要尽早办掉”,闻之我心头一震,又想到不谈恋爱已结婚的王今,顿觉天地为之一宽,认字不多的马姐跟才高八斗的王今所见略同,我当然也是赞同不必恋爱尽快办婚礼。上楼后开灯关灯,心潮澎湃,在夜色掩护下我开声练习怎么说更好,月光照进房间,那片轻柔的银灰里藏着即将揭晓的答案,时间静静流淌,月色令我发狂。不假思索拨通了电话,谁知才说一句,哪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接着远近各处陆续传来狗吠声,此起彼伏的叫声让我魂不附体,终于吐出那句像是要命的话……“你是在老家吗,真安静,我听到狗的叫声,真好……”他喜欢用“真”字,“真好”,“真的非常好”,“真的感到……”他的声音轻如月色:“我有女朋友,很多年了,就差一个婚礼。”可怕的静默,除了几声狗叫声,我感到脚下楼板开裂,恨不得自己变为空气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心碎一地,但伤心或萎靡没超过两三天,回了杭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也确实没发生什么,不过又一出有去无回的单相思。没想到接着就被那个适合混吃等死的三流大学变相赶了出来。领导找我谈话时,本已准备一套说辞走过场,学王今不着痕迹地闪避,谁知一张口说的却是没想过的话,本已不想多说,却越说越多,仿佛势不可挡。主任的大手狠狠拍向桌子,他怒不可遏的样子竟令我显得格外平静,脸上又多一丝多余的微笑,主任的手隔着约两米远处朝我狠狠挥了挥,仿佛把我从他的办公室挥到了走廊又挥到学校墙外的大街上。王今谈笑间上天入地樯橹灰飞烟灭的场面像是电影镜头,只能观赏不容抄袭。大概一个月后接到了学校人事处的通知,竟似晴天霹雳,“我们考虑这样更好,解聘或开除对你以后都不利,所以写的是离职”,我不得不接过那张盖着红章的纸,心口之间似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于是微笑致谢转身。走在大街上,不知去哪里,饶有兴致看着三个工人在打开的井盖边奋力又撬又锤,动作连贯身心高度投入,顿觉可亲可敬,而自己能做什么像样的事呢?
有人介绍我去几个不入流的自考和成教学校上课,一节课五十到五十五块,只是若上课效果不好随时会被换人,很快有个自考学校中途换掉了我,班主任反映我在课上随意发挥,有碍学生通过考试,上课的压力陡增好几倍,我就想起那个三流大学的各种好,课少钱不少,系里一半以上老师悠哉悠哉,爱说各种废话,只需在领导面前有一点听话的样子即可。
日子过得愈发紧张且无趣之际,供我闪婚的人冒了出来,在人群中见过他几次,没有感觉,没跟他说过什么话,有人跟他说起我和我突然离开那个学校之事,他要了我的号码,发来长长的一条短信,像篇小短文,“……父母是农民,哥哥在杭州工作,有个姐姐在老家,我现在没工作也没积蓄,接下来两年打算学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着自己从未被牵过的左手和右手,我不禁揽镜自照,镜子里的脸看上去似乎一下年轻了不少,莫非是爱意闪过的迹象,不过他是穷人家的穷人,我勉强糊口,随时可能被断粮,两个穷人为何凑一对?想到万一跟这人共贫贱百事哀最后成不可收拾的烂摊子,还不如婚前被车撞死,免得肝胆涂地沦为闹剧或悲剧,也许被撞死的最好是他,既然他比我更穷却意气风发欢天喜地更像该去天堂的样子,他又不是颜回,颜回倒是短命的,于是忍不住问他,“以后我跟你会不会喝西北风?”他回我,“喝东南风吧,味道好一点”。
他表白后的第三天我就决定尽快领证,哼着500 MILES,世上永远有富人穷人,我不是富人为何就不能嫁他这个穷人,穷人还能爱或被爱也算上天仁慈,穷人嫌弃穷人恐怕真应验王今所说没有爱也得不到爱的下场。闪婚后我并没尝到想象中的爱和被爱的滋味,倒像是掉进弗朗兹不可名状的地洞一般,人间的词语已不足解释其中深浅或真假,想起王今所说没有爱得不到爱的断言,想起叶芝那句诗,“……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条和花朵,我现在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自觉似已抖落那些要死要活的修饰,若真是如此,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