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宾州的里基茨格伦州立公园（Rickett Glen State Park ）占地一万三千多英亩，山水秀美，以其间24条迂回曲折、千秋各异的瀑布著名，是夏日避暑和秋季赏叶的好去处。暑期伊始，我们一行人决定在此野营几天，爬山赏景。

对于野营的准备事宜，我们虽不是十分熟悉，但因有过几次经历，还不至于措手不及。只是这次预订的营地没有热水，没有信号，只是一块儿空地，要解决一家大小的吃喝住行问题，不算小工程。锅碗瓢盆、睡袋气床、瓜果时蔬、灯具药品……当汽车的后备箱全部塞满后，突然一阵愧疚感袭来：人要满足自己的现代生存，需要多少外物支撑！古时一僧一拄杖一衣钵，便能行走天下；贤士隐居山林，一草屋一棋盘，也能宁静致远；而现在的人类发明了无数让自己衣食住行更加便利和舒适的物品，却一步步让自我几乎消失在物欲的洪流中。繁复中本心易失，时间易逝。

安营扎寨后，环顾四周。午后的阳光透过丛林茂密的树冠，轻盈随意地从缝隙倾洒下来，光影浮动间，尘埃粒子也似乎更加明澈灵动。时而鸟鸣声声，划破静谧阒寂中的平衡大美，又迅速闭合复原。

深山老林，本是动物的天下，因我们的到来和食物的诱惑，引来不少动物在夜深人静时，出没在周遭。先是几只浣熊循味而来，用利爪使劲挠拨帐篷外的冷冻箱，然后便是黑熊的伺机到访。

第一个夜晚，因下午雷雨交加，地面湿滑无比。众人在清理帐篷雨水之后，发现了浣熊。先生大吼一声，与它荧光闪闪的眼睛对视后，及时轰走了它，这样，当晚还算睡得安稳。第二个夜晚，不再安宁。隔壁营地一个男人，在烧烤过后，发现了营地和密林边界蹲伏的一只黑熊，顿时惊慌失措地撒腿奔回帐篷，锁紧门帘。另一个营地，在大家吃喝完毕，把大包小包的食物搬回汽车之际，也就几分钟的空档，一只熊酣畅淋漓地把营地所有的食物都迅速翻了一遍，甚至把一个女人的冷冻箱打开，吃掉了八成东西。

熊太狡猾，大概它已盯着作案目标多时。瞠目结舌之余，有人赶紧拍下熊留下的现场一片狼藉的“罪证”照片，传看于人群。夜已深，人们打开各自的车门，使劲按下方向盘上的喇叭，或是车钥匙上的警报按钮，齐声鸣笛轰熊。尖锐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人族与熊族似乎在隔空对话，互相探试底线。

几个胆子小的人，不敢再在帐篷过夜，只得把被褥移到车上，凑合安寝。大家互相窜门商量如何能平安度过这晚，一个人说，动物的嗅觉异常灵敏，帐篷内外不能放任何食物，要仔细查找，不能放过任何食物残渣，哪怕是一粒瓜子仁。另一个说，有水果味的牙膏和香皂也不能放帐篷内，熊闻得到。我们营地的两个男人商量当务之急要燃起篝火，熊最怕火，它见火就不敢贸然靠近侵犯。说干就干！燃火需要木材，一个男人不怕危险，在半夜开车往返40英里密林，搬来离营地最近的一个商店里仅剩的一小堆木材。另一个男人用随车携带的斧头，奋力砍下若干林中的大树干。暴雨过后，篝火并不容易点燃。碎叶、细枝、硬纸板……，这些看似最细小和脆弱无用的东西，是火的引子，它们奋力聚拢，使出浑身解数，使火扬起高傲的火舌。砍伐林中的树木，也非易事。先不说要劳心劳力，一斧一斧劈砍，砍下后还要把它们分成段，众人再合力把它们抬放在火盆里。

店里买来的木头，看着最干净漂亮，却也是最容易点燃和燃尽的。林中新砍下的木材，经白天雨水浇淋，湿气很重，燃点很高。于是，我们把一大部分砍下的木材放在火盆底部，然后在上面铺上商店的木材，尽量让它们均匀铺靠在砍下的粗树枝上，用它们的明火来依偎酝酿中的湿木暗火。有人在扇风拨火，烟雾缭绕、火花四溅如烟花般璀璨，而这时，也有人早已不管不顾自己睡去。林中木材的湿气一点一点被明火逼了出来，两种木材的姿态和功用协调搭配，它们用自身的原始和素真，来扛起一夜的火势。

第二天清早，一个男孩子在公厕门口晃悠，见人就说，昨晚我离熊就15英尺远!我答，太酷了，你很勇敢!他得意扬了扬眉头，好像完成了生命中最伟大和轰动的一件事。所有人都互相成了熟人,在洗漱问候时，谈话主题无一例外都是熊的传说。俄罗斯人翻出手机视频炫耀：看看，我们和熊多近！我们在和熊喊话！熊族果然不熊，视频中，他们对着熊喋喋不休，最后嘴贫得烦跑了熊。我们营地没人看见熊的真容，除了我看到了熊的影子，听见了熊的脚步和它用厚重的熊掌敲击锅底的声音。我们很兴奋地听一个又一个熊的传说，并传给路过的下一个人。担心和恐惧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害怕之后未见其真容的懊悔。

当晚，在硕大的炭火盆里再次燃烧起熊熊烈火的时候，所有的传说和消息，以及它们在空气中，在人们耳鼓里的波动、震荡都似乎被火焰震慑，平静地隐匿在帐篷围拢的一方星子天空下。清澈的星子眨着古老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其下发生的一切，把人们在寂寥时对刺激的渴望；在恐惧时的安身立命、躲避和试探；在传言说过一万次成为真理时，人们对言说者的拥簇和崇拜，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熊高大威猛，矫健而富有力量。可以说，是一种现实中罕见的自然之力、权威之力。我们害怕，我们向往，我们趋近，我们躲避，我们津津乐道，我们言之凿凿，我们添油加醋。我们假想我们是事件的亲历者，我们自豪，我们懊悔，我们好为人师，急不可耐指教下一个来者。我们仰慕，我们蔑视，我们目空一切，我们又在现实前抱头鼠窜。关于熊的传说，只是发生在小小营地的一亩三分地里，我却如同在管中窥豹，如鲠在喉，无法遏制地一遍遍体会人性中毫厘丝忽的不可言说。言未尽，意似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