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行的世界

作者 卢新华 03月01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08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怡然编辑/编发。)

人生,很多时候真是要摔个跟头,才能真正明白过来的。

或者,生一场大病也行。

不过,当我躺在洛杉矶——这个被称作“天使之城”——的圣盖博医院三楼的病房里,从昏沉沉的睡眠中一点点醒来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那时,我只是感到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好像被装进塑料袋,或者被塞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而那人又在地上不断地翻滚着,弄得我头晕目眩,五脏六腑好像也要掉出来,又被一双双手捂着,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后来,不再感觉着那么眩晕和难过的时候,我才努力抬起沉重的眼帘,让它们撑开一条缝,瞟了瞟困住我手脚和身体的这间闷罐子般的病房。因为身体是多少有些朝右侧躺着的,所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与我相邻的一张空荡荡的病床——这让我模模糊糊想起曾读过的一篇小说,好像是“亮出你的XX空荡荡”……于是,“空荡荡”这几个字便也像咒语一样不停地在我耳边回荡。我来这儿似乎并不是为了治病,而是要填补医院里经常会出现的病床的“空荡荡”罢了。我心里就有些紧张和不安,以至于竟出现了幻听和幻觉——宽大的窗户上,依次本分地垂立着的尼龙片,骤然抖抖索索地晃荡个不停。

我于是想到,在这新冠肺炎病毒肆虐之际,不管我是不是已经染疫,事实上就此已经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很可能,昨晚与妻儿的分别便是永别。在这种心理暗示下,我更觉得房间里一片昏暗,眼前唯见一条条花花绿绿的经幢招魂般在眼前飘忽着,很像是死神在向我招手。“如果有死神对你凝眸,千万不能与它对视”——我忽然听到一个奇怪声音的耳提面命,忙又急急地合上双眼,好像是迫不及待地关上了两扇生通往死的沉重的石门。

我就又沉沉地睡去。

等我再度醒来,推开窨井盖一样厚重的眼帘时,忽听到手机铃响了。我顺着铃声寻摸过去,发现手机就放在一旁的活动餐桌上。我于是取过来,双手捧住,放在胸前,打开屏幕。手机是昨天凌晨时分妻子和儿子送我来医院急诊时放进我裤子口袋里的。在我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来过好多信息,妻子发得最多,多半是询问病情,问医生来过没有?到底生的什么病?叮嘱我一有消息就马上告诉她,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其次是儿子,但他在微信中似乎并没有把我急诊住院这件事当回事,好像我只是外出玩几天马上就会回来似的,语气中甚至还有些高兴,似乎我离家后,他正可以耳根清静,不再有人总为电脑方面的事烦他,且在语音留言中还有些幸灾乐祸地告诉我:“老爸,你一走,浣熊们可开心了。昨晚它们一家六七口全来了,把你的鱼塘弄得天翻地覆,睡莲也都扯断了,扯碎了,一片片漂在水面上。还有呀,你最喜欢的那些小红鱼儿,我数一数,也就只剩下十一条了……”随后便是一段长长的视频:暗淡的星光下,浣熊们一个个窜上跳下,在鱼塘里扑腾来扑腾去,像是在开Party,好不热闹呢!

我就有些伤感:“儿子啊,儿子,你可曾想到,万一你老爸从此一去不回,你还会话说得这么轻松,还会再用这些浣熊来烦我吗?”

我抚摸着手机,很想回复他点什么,可手一直在抖着,也觉得实在没有力气,只好放弃了。

我就又重新合上眼,然而那视频却在脑子里不断地复放着。

“这帮家伙,跟我斗智斗勇了这么久,咋就知道我挂急诊住院了呢?而且几乎是我前面刚离开家,它们后面就结伴成群地赶过来搞破坏了……难道它们真有儿子说的那么聪明?或者,莫非也如佛教徒们常说的——它们就是我前世的冤亲债主,今生约好了要来向我讨债……?“

可这前世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自从我买了这处山半腰的房子,并将院子一点点修整、打理好后,一直感觉着很称心如意,却未料不久便与一群素昧平生的浣熊杠上了。

这似乎也是一种宿命:人的一生,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是会和什么人什么东西或什么力量杠上的。即便不是这样,也可能还会和命运杠上。但我从未想到过我会和智商也许比人低下得多的浣熊杠上……

我房屋的领地里,共有两片水域:一片是院子中央的喷泉,从位于二楼或三楼的窗口居高临下看过去,池子里面的水常常湛蓝湛蓝的,辉映着三朵由上而下,渐次变大的莲花瓣。另一片则位于后院大阳台靠南侧的墙角。早前的房主是建筑师,他利用围墙和墙壁的夹角围成一个水池,水池的正面呈椭圆形,两侧铺着黑黢黢的礁石,礁石一点点高上去,行到高处便形成一个看似假山的尖尖的峰顶,而峰顶后面则隐藏着一根人们不易觉察的喷水管,打开水泵开关,白花花的水便从那儿哗哗涌出,泻入一个很大的石坑,继之再分流到一个个小些的石穴,然后渐次溢出来,化作瀑布,扑向水池。

我们刚买下这房子时,水池还是干涸的,池底和周遭都很脏,布满了树叶、泥土和蜘蛛网,我和妻子用海绵以及钢丝刷等工具足足清洗了两三天才将它清洗干净。我喜欢莲花,便花了将近两百元美金去苗圃买来红白黄三盆莲花种在水里。一段时间后,那些不断摊铺开的莲叶间开始生出一个个小骨朵,看上去煞是清静养心。自此,我每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从二楼下到阳台上,走过水塘那边去观察莲叶和莲花的变化。那些莲叶本来还是沉浸在水底的一根根尖尖的细牙,不几日就变成嫩绿圆圆的一片片,亲吻着水面……莲花清晨时通常都有些娇羞,低眉垂首,但到中午时分,却一个粉面朝天,解襟敞怀,昂首怒放了……

有一天傍晚,我站在水塘边凝望着宁静的水面,忽然觉得缺少了点什么,猛然就想到应该有鱼儿才对,才圆满。于是即刻又去到宠物店,一下子买回来六十六条红色的或红白相间的鱼儿放进水池中。

我对数字向来敏感,六十六条也是取其六六大顺之意。果然,那些鱼儿乔迁到我们家水塘后,好像得了莲叶和莲花的雨露滋润,以及我这位业已告别垂钓运动的人士的细心呵护,竟长得很快,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便由寸把长长到两寸多,给这水塘平添了无限的生气。每次喂食时,听着他们争抢鱼食时所发出唼喋声,看着它们时而潜入水底,时而又翔出水面的欢腾的身姿,我常常会乐而忘返……

然而,所有这一切,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日子里彻底改变了。

其实,这之前已经有征兆。

有一天,儿子曾站在我书房的窗口,手指着斜对面邻居家院里的一棵长着密密实实树叶的苦楝树告诉我:“老爸,你看看那棵树,刚刚有浣熊在上面做窝呢。”

“浣熊?做窝?不可能吧。”我有些疑惑。

“你眼睛近视,什么都看不清楚。我还能骗你?那棵树上一定来了浣熊,而且还是只大肚子浣熊。它们可能打算在这树上长住呢,要不然,也不会在树上做窝的。”

我就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显得大度地说,“住就住吧。反正是在邻居家,只要它们不来我们这边捣乱就行了。”

“哼!”儿子听我这么说,忍不住冷笑一声。

“什么意思?”我问。

“等着瞧吧。”儿子说,意犹未尽地盯着我看了看。

未过多少时日,我便能全部领会儿子那眼神中的深刻含义了。

浣熊,或者说是浣熊们之所以要到我们邻居家的苦楝树上做窝,其实它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我们家的“水”。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自己也曾说过,“大道如水,财富如水”。本指望这两片水既可以帮我得道,同时也可以帮助招财的,没想到第一个招来的却是浣熊。我初见“浣”字时,曾觉得很可玩味——三点水加一个“完”,解析出来岂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玩完了”的意思么?而“熊”字似乎又是在说,“三滴水是空,四滴水也是空,你又‘能’如何呢?”

我后来通过儿子的科普,又上网查了查方才知道:浣熊原是天生的“游泳健将”,最喜欢栖息在靠近河流、湖泊或池塘的树林中,它们大多成对或结成家族一起活动。 白天大多在树上歇息,晚上才出来鬼混。因其进食前要将食物在水中洗濯,故名浣熊。

这好像跟浣纱女倒有得一比,至少两者都很爱干净,一个喜欢浣洗食物,一个喜欢浣洗衣服。当然,浣熊的脚觉也很发达,经常用前爪捕食和进食,使用前爪几乎同猴子一样灵活,又是杂食性动物,不仅喜欢吃野果、坚果、种子、橡树籽等,还喜欢吃昆虫、鸟类、鱼类等等。

所以,浣熊绝不是素食主义者,它们和我一样,不仅茹素且也茹荤。但我很怀疑它们之所以偏爱小鱼,是因为鱼生在水里,长在水里,本来就很干净,用不着再耗费一遍洗濯的功夫了,可以省些精力做其它的事。

于是,我就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本来邻居家只有树林,对浣熊们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但我竟给树林标配了喷泉和鱼塘,难怪它们要兴冲冲地携家带口乔迁过来做我的邻居了。

我当时确实是有些过于自信了。我本以为我新围成的高高的铁栏杆可以阻挡住浣熊北进的步伐,即便要造反和捣乱也是在邻居家的院子里,与我何干?未料我亲手筑起的钢铁长城竟如二战时的马其诺防线一样形同虚设。对于善于攀越且长着和猿猴一样(还有人)的五个手指和脚趾的它们而言,要进入我的领地串门,简直是易如反掌,可以如入无人之境。

有一天上午,当我揉着眼睛下楼去喂鱼时,终于见到如同激战过后的一片狼藉的景象:莲叶和莲花被践踏和蹂躏得七零八落,分崩离析,有的漂在水里,有的散落在岸上,一池原本清澈见底的水也早变成浑浊的黄汤……更可悲的是,我收拾完残花败叶,仔细清点了一遍我的鱼儿们,发现一下子就少了二十多条。而且,那些原先只要我的身影出现,它们就会从莲叶下钻出来,尾巴欢天喜地拍打着水面,争抢我洒下的鱼食的可爱的鱼儿们,如今看到我,却像是看到鬼,吓得四处逃窜。我相信,如果此时此刻我下到水里去,它们肯定也会认为我就是浣熊的。

人和一个动物,尤其鱼儿或鸟儿们建立起一种亲密的关系,获得它们的信任,是很不容易的。可惜因为浣熊,它们如今也视我为寇仇了。

这不能怪鱼儿们,任谁有过这样一场类似世界末日般的经历,就像碰上了拦路抢劫的土匪,和将你关在地牢里用锁链锁住的人贩子,从此都会彻底改变自己的三观的。

这样想,一种要为鱼儿们伸张正义的激情和冲动,让我痛下决心要对浣熊们采取点什么措施,至少也要对他们说“不”!

但我想来想去,还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最后也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拿塑料棚板将鱼塘盖住而已。然而没过几天,浣熊们就发现,只要拱开一个缺口,还是可以轻易地下到水里畅游和觅食的。只不过因为视线欠佳,它们捉到鱼儿的机会毕竟大大减少了。

后来,因为每天盖棚板、收棚板也很麻烦,我就又想出一个法子,在鱼塘上方蒙上一层细细的灰色的尼龙网。

然而没过几日,浣熊们又将网线咬出一个很大的窟窿。

于是,我才想到上网求教别人。

据一位家住温哥华的女士说,她曾在浣熊经常来往的路上洒上图钉,后来就再没见浣熊来过。但我以为,图钉毕竟太短,扎上去也许并不很疼,就找来一些废弃的大约五六英寸宽的长长的木板,按七八英尺长锯成共八块,每隔一英寸半拧上两英寸左右的防锈螺丝钉,然后将其中的五块放置到水塘底部,用很重的石头将两端压住,以防漂浮。又将另外三块钉板放置到我认为浣熊们必经的路上,并在上面洒上一些树叶加以伪装……

这以后,浣熊们大约因为吃过苦头,造访院子和鱼塘的次数开始大为减少,但它们还是忍不住要来的,橙红色的地砖上,酱色的木头楼梯上,间或地我还是可以看到它们五指鲜明的黄黄的泥手印或脚印。有一次,它们肯定被钉子扎痛了,甚至还流了血,滴落在地砖上,形成一块块褐色的斑痕,于是动了雷霆之怒,索性将鱼池里的钉板全部翻将起来,并且踢翻了所有的莲花塑料盆……

“Hi,你好!”忽然听到有人唤我的声音。

“唔唔。”我睁开眼,想要说点什么,却发觉舌头有些发硬,卷不起来。

“我是你的护士,我叫Kevin,值班医生马上会来,他会和你谈谈你的病情。”这是位男护士,很庆幸他会说国语,这样沟通起来会更方便些。

就在Kevin 忙碌着帮我换输液瓶的当儿,一个有着黝黑的圆圆的脸庞,个头矮矮的的亚洲裔医生板着脸走近我的病床前。

“you have three news,two good ,one bad .”我可以听得懂他说的,但为避免错漏或遗漏了什么,我还是将眼睛朝Kevin 瞟去。

Kevin 见状,马上对我翻译道:“医生说,有三个消息要告诉你,两个是好的,一个是坏的。你想想,你是要先听好的,还是先听坏的?”

“都——可以。”我说,舌头像是打了结,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不敢相信那是从我嘴里发出的声音。这让我想起我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当过头头的同学曾经说过,他有一次早上起床后,忽然发现舌头发硬,说不清楚话,知道是中风了,于是马上告诉太太打110,后来因为抢救及时,才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正想着,忽听医生已经在说,护士也在一句接一句的加以翻译:“先说好的消息吧。第一,经核酸检测,你没有新冠肺炎。第二,经血液化验,你可以排除癌症。但是,你有一个坏消息,就是你的血液被感染了,怎么感染的,我们现在还不是很清楚,需要做进一步的CT和核磁共振检查。不过,我们初步怀疑是你的胆囊发生了病变,正考虑给你做胆囊切除手术。”

坏消息果然是坏消息,甚至是不能再坏的坏消息了,因为我忽然记起小时候常读的“老三篇”《纪念白求恩》中的那个白求恩了。他就是在一次外科手术后,因血液感染而不幸离世的。

“你仔细想一下,你的血液可能是通过什么途径感染的?”医生又说。

但我摇摇头,一方面的确不知道,另一方面我此时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我可能将不久于人世的残酷现实上了。

医生大概从我惊愕的表情和迷离的神态上看出了我的内心的恐惧和挣扎,忙又告诉我;“不过,你不用担心,对于血液感染,我们已有很成熟的治疗经验和药物,可以说百分之百能够被治愈的。”

我似信非信地望望他,忽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是越南人。那是赌场生涯留给我的经验。许多输了钱的越南客人常常都用这种阴森、冷酷并怀有深深的敌意的眼神盯视着我们这些来自红色中国的发牌员。

“这是为什么?我们在你们抗击美国人的时候,可曾是你们可靠的大后方呀!”我有一次问一位比较相熟的越南同事。他听后,忍不住苦笑了,反问我:“你可知道,我们越南历史上曾有五次被你们占领过,并划入你们的版图吗?就是今天,你们不也还说我们家门口的海是你们的吗?”

正这样想着,忽听医生又在问:“你同意切除胆囊吗?”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忽然很坚决和果断地摇了摇头。

他大概也从我的目光里看出有些异样,就没再说什么。但在他转身离开前,忽然恶狠狠地也像是诅咒似地对我说:“不手术,你会死的。”

然而,在几番躺在涵洞一样的圆筒里做过长时间的核酸检测和CT检查后,或者说也就是我住院后的第二天上午10时左右吧,我躺在病床上,忽听到身体里有个像是空调开关一样的东西滴答响了一声,然后就听到整个身体里忽然嗡嗡地响起来。我立马就感到人不再那样憋闷了,头部也不再那样眩晕了,五脏六腑似乎也复归原位,并一阵阵蠕动起来。

很快,我也有了食欲,并有了要上厕所方便的冲动。

拖着挂着输液瓶的带滑轮的支架一步步小心地挪进厕所间,坐在仅供我一人使用的洁净的马桶上,我开始关注起周遭的环境——淋浴房,梳妆镜,马桶右侧的紧急按钮,塑料的防滑地砖,白色的光滑的木头门,门框……然后,我的注意力忽然被右侧门框底部正在协同作战,勉力运送着一粒大米的几只蚂蚁吸引住了。我很惊诧——在这样一个严丝合缝的整洁的卫生间里,竟然会跑出几只蚂蚁。我就紧紧盯住它们的去向,最后发现它们是消失在那看上去若有若无的门框底部的缝隙里。

我忽然感到不再孤独了。虽然家人因为官方禁令无法来医院看我,但这些蚂蚁却不在禁令之列,可以一直陪伴着我。它们不仅是我的室友,甚至还是这家医院的拥有者,至少不用缴纳房租,也没有人能够赶走它们。它们看上去也光明磊落、气定神闲,只不过为了生存,却必须一直忙忙碌碌。

我眼圈忽然有些发热。

我从那些蚂蚁身上看到了我和我们时代大家庭的影子。

我就想到了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院子……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从法律上来说,所有这些地产和房产肯定都是属于我的,市政大厅里就存有我的房地产档案的记录,而且,那些文件上千真万确地也是签着我和妻子的名字。可我不禁起了疑心——它们真地属于我么?

佛经上似乎说过,财富原是五家共有的,分别是官府(或者国王)、盗贼、眷属、水和火。官府会抽税,盗贼会偷窃,眷属会侵占,水会冲走,火会焚毁。

那么,我的房子和院子呢?仔细想一想,又何止是五家共有?至少还有浣熊,臭鼬,松鼠,蜂鸟、喜鹊、蜜蜂、蚯蚓、白蚂蚁、蟑螂、蜈蚣等等……

而且,它们的祖上肯定先于我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白人当年初来乍到美洲,就以为自己是新大陆的发现者,于是跑马圈地,将大片大片的土地以法律的形式据为己有。可那时有谁想到过,印第安人才是原住民,那些森林、河流、高山、沙漠本是属于他们的。当然,美国立国后,也许是良心发现,美国政府还是决定还给印第安人一些保留地……

再则,从更广阔的时空关系来看,我其实也并不是我所居住的房屋和土地上的所有者,至少不是唯一的所有者,而只是一个以人类的所谓法律作掩护的侵略者……我和以上所有这些生物也不是生活在一个平行的世界里,只要各自安守本分,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事实上,树上的橘子、橙子、柿子、苹果、牛油果、桃子、桂圆、芭乐熟了后,鸟儿们总是要拣熟透了的果实先尝尝鲜,而我竹林里的竹鞭似乎也从不安于法律的种种限制,总是不断地试图进入到别人家的庭院里去,至于那些白蚂蚁们,更不鸟你们买房和卖房时的那些规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顽强地一代又一代地生活在我们居住的房屋的木梁中……总之,我们拥有着同一片土地,同一幢房屋,同一片领空,同一个鱼塘……我不能也不应该指望自己可以说服浣熊们从此吃素修心,不再来祸害鱼儿们。因为这世界从来就不是一个平行的世界,而是一个互相交融着、穿插着、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有时候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时常互喷,互怼、互食、互抢,但有时也会互助的世界。

而且,浣熊们似乎也不总是做坏事,因了它们的存在,臭鼬就很少光顾我们的草地扒翻蚯蚓进食了。

有一天傍晚,暮霭降临后,我曾和臭鼬在牛油果树跟前猝然相遇。初以为是浣熊,便朝它大叫一声并猛跺了几下脚,企图吓走它。谁知那家伙并不畏惧,反而头抵着地,做出一副要和我决斗的架势,我这才想到这可能是臭鼬,因为只有臭鼬见到人才有这种胆气非但不逃跑,似乎还想和人一争高低。它们敢这样做的底气无非就是会放屁,而且那屁还奇臭无比,又特别能够持久,常常可以在你的鼻孔里待上几日几夜也不消散。

然而,随着浣熊一族势力的壮大,臭鼬渐渐地也就退居二线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翻出儿子发给我的那段有关浣熊的视频看了看,渐渐地也就心平气和起来。

——它们毕竟被我压迫和限制了这么久,也该带着一家人出来散散心,娱乐娱乐了。自由的空气不仅对人重要,对浣熊以及一切有情众生也一样重要。即便它们高兴得有些过火,有些放肆,甚至发展到打砸抢,又能怎么地呢?力比多太多太满了,谁都会想方设法去找途径发泄的。

出院前一天,手术医生也来了,这是一个很和善的白人医生,但我仅用鼻子闻一闻便知道,他其实是犹太人。他温和地对我说:“虽然我们还没有确诊你的血液感染是胆囊发炎引起的,不过,胆本来就是无用的,我们觉得趁你住院的这个机会还是把它拿掉比较好。”他的态度虽然很和蔼可亲,但他张口说出来的话却让我一下子警觉起来。但我不会让他知道我此时已对他的心态了如指掌——医生们需要钱,多一个手术便多一份收入。

我于是很平静地对他说:“大夫您好,我是个喜欢哲学的人,也喜欢读圣经。我想请教你,《旧约》里说上帝造人,可我有些弄不明白,上帝造人的时候为什么要给他造一个无用的器官?”

这犹太医生真是聪明,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当然也明白了我明白他的用意,于是很客气地对我道:“你说得对,那我们就不急,等确诊了再说。”

又过了一天,检查的结果一如我所料,胆囊其实并没有什么毛病。

但遗憾的是,血液感染的源头究竟在哪里,一直到我出院时,他们依然没能查出头绪。

出院那天,一个来自菲律宾的女护士过来帮我收拾好随身携带的一点衣物,又找来一包医用口罩塞给我,然后送我出门。可我走到门口时又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想了想又走回到我的病床前,从活动餐桌上吃剩的饭碗里捡起几粒米,走进厕所关上门。

护士一定以为我是要解手,可她绝对想不到,我却是蹲在地上,仔细地将那几粒白米饭摆放到门框的根部。

“再见了。”我在心里说,“虽然我们看似生活在一个平行的世界里,可我们却曾拥有过同一间厕所,同一家医院。”

让我吃惊的是,也许蚂蚁们听到了我的心声,竟然一个接一个地从门框的缝隙中爬出来……

我回到家后的当晚,大约十一点左右,正要上床休息,忽听儿子又从楼下打电话告诉我,说是浣熊一家又来了。

我本体乏无力,但好奇心还是怂恿我拿了一把大大的手电筒赶紧下了楼——我和浣熊明争暗斗了这么久,还从没有正面遭遇过呢。

将接近鱼塘前,我突然拧亮手电筒,一束巨大的明晃晃的光柱直直地射向鱼塘。几只大一些的浣熊吃了一惊,扭过头定睛看了我一眼,随即便从鱼塘里飞身跃出,很快便没入夜色。然而,它们的孩子,两个小小的毛绒绒的贝贝却成了我的人质,被羁留在了鱼塘上方一个小小的水坑里。

这两个小浣熊长得很可爱,胖胖的圆圆的脸,黑黑的大大的像是戴着太阳眼镜的眼圈,圆圆的耳朵,白色与棕黑色相间的皮毛。它们其中的一个在惊吓中也忍不住扭过头来,于是,我清楚地看到它的脸是花的,尾巴很长,也生着黑黑白白的环纹。也许是它太紧张,或者不习惯于被手电筒的强光直接照射,很快就又转过头去,但仍旧手脚并用,将身体直直地贴在坑壁上。那姿势很像是我的两个小外孙和外孙女因犯了小错而被妈妈罚站面壁时的情景。多可爱的两个小浣熊啊!甚至比国宝熊猫还漂亮呢!我忽然起了一种想要领养它们的冲动,并询问起妻子的意见。然而不等妻子答话,儿子马上插嘴道:“浣熊是不能家养的。再说,你又没有征求过它们父母的意见。它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可是,哪有这样的狠心的父母,竟然将两个孩子抛下,只顾自己逃命!”我于是说。

儿子听了,马上要过我手中的手电筒走过围墙那边去,扫视隔壁邻居家的那片光秃秃的山坡与树林的结合部。果然,那位看来是小浣熊妈妈的大浣熊此刻正焦急地同时也是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回望着站在围墙这边的我们。看得出,它现在走也不是,回也不是,正在要么可能送死,要么可能失去孩子的痛苦中挣扎。

我看得有些不忍,忽然就想起疫情期间曾经看过的一部叫作《盲山》的电影,那里面有一个女孩子被人贩子骗进深山,几番试图逃脱未果,后来老父亲带警察赶来援救,结果却被买她的丈夫打得差点送了命……

我于是就想:“如果我留下这两个小浣熊,岂不是活生生地将它们母子拆散,让它们从此生活在丧母和丧子的剧痛之中?”

人同此心,动物亦同此理。

我就对儿子和妻子说,“咱们回屋去吧。”

“那——这两个小浣熊呢?”妻子不放心地问。

“甭担心,我们一离开,那妈妈马上就会来领它们回家的。”

但那晚躺在床上,我却失眠了。

恍惚中,我的床成了一个孤岛,四周全是一片汪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我也看到一切平行着的线条忽然都在时光的扇面上互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又有许多不知名的生物在天上飞,在水中游,在树上跳上窜下,在地下无孔不入,在人的身体里或安居乐业,或横冲直撞……

灰色的大地上,虚拟的时空间,到处都留有浣熊的脚印,很像一枚枚经过精心雕刻的五瓣梅花般的图章,印在泥地上,印在木板楼梯上,印在一块块地砖上,也印在市政厅我那份房地产档案的文件上。

那文件上还集聚了许多其它的手印和图章,有一枚很像是松鼠在电线上走钢丝的造型……

但最终,那些手印和图章又幻化成一个个里里外外粘满了米粒的饭团。米粒们互相依靠着,紧贴着,不断地聚集,又不断地离散,不断地剥落,又不断地填补。最后,我的思想,我的念头和想法,也成了这样一个个无法衡量其质量和数量的饭团。继之,那些米粒忽而又像蛆虫一样不停地蠕动起来……

生命其实就是一个不断蠕动着的饭团。我忽然想。它没有终端也没有开始,只有持续不断的变易和迁移。所有的开始即为终端,所有的终端又是开始。它们既是线形的,又是弥漫形、发散形和回溯形的。

我甚至还想到,不仅人和人之间会“心有灵犀一点通”,人和动物之间有时也会“心有灵犀一点通”。要不然,怎么能解释在我住院的那天和出院的这天,浣熊们要携家带口踩着点儿来光顾我的鱼塘呢?

也许,我们的前世里曾有一份未了的情缘或者债务;也许,这是它们对我限制它们自由,侵占它们祖传的领地的有限的报复;也许,有一种力量是要让我懂得:除了必须尊重人外还必须尊重浣熊和一切有情众生,并且明白:

——世界不是平行的。

我在寂静中忽而又听到了白蚂蚁啃吃木梁的声音,看到从元宇宙里洒下的一撮撮木屑。

但我已经心如止水,泛不起一丝波澜。

因为我已然明白:哪来的我?哪来的我的房屋?谁都是寄寓在天地间的匆匆过客,留不住什么,也存不下什么的。能有幸和浣熊一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与白蚂蚁同居一室做室友,比起和地痞流氓骗子同活在一个世界上肯定要好得多了,甚至还是累世修来的福分,该珍惜才是。

更何况,即便白蚂蚁胃口再好,吃得再凶,也不可能在几十年间便将这房子啃光、吃完的。而且,就算它们能啃光,又与我何干呢?

我不知道浣熊们有没有了解到我的这些想法,自此竟很少光顾我的鱼塘。

然而,它们却常常光顾我的脑海。

2022年2月20 日改定于美国蒙特利公园市家中

(原发于《江南》2022年第3期;及《红杉林》2022年第2期)

 

卢新华 1954年生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大学一年级时,曾在上海《文汇报》发表短篇小说《伤痕》, 后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新时期“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并被翻译成英、法、德等多国文字。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于《文汇报》文艺部做记者,1986年自费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就读,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以自由撰稿人身份往返于中美两地,主要从事创作和讲学活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森林之梦》《细节》《紫禁女》《伤魂》,长篇随笔《财富如水》《三本书主义》,中短篇小说《魔》《米勒》《伤痕》等。现为国务院扶贫办所属“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高级顾问,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澳中文化基金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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