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外二篇)

作者 赵昕 09月30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85期。原公众号文章由胡刚刚编辑/编发。)
失眠

部门里年长的同事有感“岁月不饶人”,常常聚拢在一起,悉数着白发又添了几根,皱纹又增了几许。我从旁附和,立马招来一句不解风情的点评:“小年轻的凑什么热闹?”我随即一笑,故作高深地回应:“我有一样绝对不输你们——失眠。”失眠曾经是老化的征象之一,而失眠年轻化似乎是现代社会无法扭转的趋势。当然,失眠在今天仍是成年人的专利,至少我身边的少年人都是沾枕头就鼾声大作,“风雨不动安如山”,和我当年如出一辙。

好眠须得一事不萦于怀,上班族偶尔患得患失,难以自持;电脑手机辐射不断,更易催生失眠。躺在床上,试图心无旁骛,眼观鼻,鼻观口,无奈五感不仅不受驾驭,反而凌厉异常。窗外一两声车轮嘶吼,夹带着窗棂的共振都能连绵成嚣噪的声浪。身体某个角落里细小经络的脉动也像被扩音器放大,汩汩如河川,在加州干涸的夏夜里浸润着某段躯干。

白天会议里老板的一句点评,同事间打趣的一句调侃,闲暇时一首歌的韵律,一集剧的对白,都像飘到山谷里,撞在峭壁上,纷纷有了回响。甚至曾经以为风吹雪散了的隔海前尘,此刻也重新汇聚,如潮汐般奔袭而来,猝不及防。

还有脑子里那些曾经涌现的问号,那些一时没有答案而结成疙瘩的思绪,此时仿佛被淘气的小猫咬住,像抻线头那样越抻越长,好像每个线头都能牵出个乾坤。无论是“明早该吃面包还是烙饼”这种细枝末节,或者是“我该海归还是继续漂着”这种灵魂拷问,都一一化作昼伏夜出的动物,在脑海里信马由缰。问题牵引问题,片刻之间掀起圈圈涟漪,像盈盈春水把你的心弦撩拨个不停。

大闲之人闲其心,身闲心忙,莫过于此。

睡前玩手机许是失眠的催化剂,然而实践告诉我睡前读书亦然——那些细碎的文字章节,总是在黑暗里如春芽破土,一不留神就抽出枝叶,挠得人心里发痒。于是干脆一骨碌坐起,挑灯爬格子。我的失眠无法“不朽” 注,但是有迹可循——它来过,藏在我的字里行间。

失眠把凡人变成诗人,把庸人变成哲人;白日里被工作人际囚禁剥蚀的精神,在未央长夜里挣出了头,御风而行,游乎太虚。待到饱睡酣眠,脸皮虽滋润不少,灵感已然遁去,感官也瞬间退化。所以说老不必讳,偶然的失眠亦不必讳;老可以有所乐,失眠也不至于一无所获。

晚饭过分精简,入夜胃里敲敲打打唱起空城计,恐怕也是失眠的诱因。这时一片吐司几块饼干就能救急,但是作为在家办公的上班族,惧怕肚腩甚于惧怕失眠,因为肚腩难解,失眠却不然——待吃完早餐,调一杯咖啡坐于桌前,摊开一本学术专着,白褐绞缠的大理石波纹尚在袅袅盘旋,人已白纸掩面,复见周公去了。

注:张晓风著有散文《不朽的失眠》。 

 

每个人的乡愁里都有一道豆腐

四月的北京万木春回,父母外出踏青,发来人间芳菲的美图,连下馆子的午餐也立此存照。看到饭桌上有盆白菜豆腐汤,我登时笑了,笑他们对这实惠的“翡翠白玉”如此长情,无论居家云游都念念不忘。

中国的各所城市都有食物赋予的标签,北京的标签似乎笃定就是烤鸭,但是对于北京平民,这翡翠白玉汤何尝不当之无愧?顶小的时候物质匮乏,北京人只有北豆腐吃,须用豆腐票换购。豆腐切片,加白菜炖煮,湛青的菜叶卷带雪白的豆腐忽吞忽吐,气泡激荡,泊泊然,绵绵然。天寒地冻的时节里,捧着一碗腾腾热气氤氲出的翡翠白玉,窗外的风雨阴霾仿佛都偃旗息鼓。那时家里没有冰箱能够保鲜,吃不完的豆腐便丢到窗外,寒冬里个把时辰就冻出个冰坨子。豆腐的纤维被冰碴撑出无数小孔,再化掉时呈现海绵质地。吸了汤汁之后的冻豆腐有如爆浆牛丸,一口咬下汤汁四溢,气贯长虹。

十年前网络上一句关于甜咸豆花的戏谑引爆了南北两派老饕间的口诛笔伐,然而出乎其外的是四川豆花。我爷爷老家在四川盆地,所以我小时候过节全家曾经拜访川菜名店豆花庄,似乎就吃一碗加了辣子的豆花。豆花就是未经压制、尚未成型的南豆腐,风靡南方街头巷尾,但在豆花庄,豆花却登堂入室,做法讲究,用丰腴的上汤煨成,配以青葱、炸黄豆和花生。由于吃的次数少,我只依稀记得那不同于北豆腐的爽滑犹如滑熘的鳝鱼躯体,从舌尖直跃入喉头。至于那汤料如何激发味蕾,想来爷爷应该有与我截然不同的深刻体验,只可惜我没有机会再去追究。

在美国我有一群来自台湾的死党,因为他们的“执念”,我有幸品尝过密歇根湖畔安娜堡大学城里的炸臭豆腐,哈德逊河山谷里Poughkeepsie镇上的炸臭豆腐,还有硅谷各位台湾“妈妈”家的炸臭豆腐,并且后来居然一气吃到了台岛。台式炸臭豆腐无论卖相味道都比黑乎乎的中国南方版本亲和。经过油炸的臭豆腐竟能脱去刺鼻的发酵味,用金黄酥松的外皮带出柔和的芳味。美国各地的台式臭豆腐一度给我留下佐餐凉菜的印象,因为端上桌时是凉透的,和着酸甜的高丽菜咬下去,口感极富层次,令人口颊生津,两腋生风。数年后我在台南拜访返台的挚友W君,我们在琳琅满目的夜市里觅食,我才有机缘一睹正宗炸臭豆腐的芳容。切得方正的豆腐在油锅里不停翻着跟头,须臾间滚得珠圆玉润。入盘淋上酱油膏的豆腐澄亮,内里的爽滑多汁透过戳开的小洞呼之欲出。我和台南土生土长的W君并肩坐在狭仄的条凳上,头碰头俯身吃着面前的豆腐。W君就着一块胡椒饼,吃得满脸红晕,一双明眸星火闪烁。我暗笑他在我面前压抑多年才释放了的吃相,又不禁感叹那游子经年累月的乡愁终于被浓厚的烟火气稀释了,而抚慰他心怀的,有这地道的炸臭豆腐。

小时候读作家任大星写的《三个铜板豆腐》,讲到上世纪30年代,他童年里一碗三个铜板买来的蒸豆腐让他在此后动荡的二十年间心心念念,直到耄耋仍能回甘。想我在蜀中躬耕稼穑的祖先,在海岛餐风露宿的祖先,那倥偬湍急的岁月里,该有多少祖祖辈辈得了豆腐的滋养。人们常常感慨现代人的花心,比如大龄女青年无奈地抱怨“年纪越大,越难遇到长情的人”,然而一道豆腐却能让人看到专一。我想每个人的专一都能被你用豆腐挖掘出来,因为他们的乡愁里都有一道豆腐。

 

母亲的饺子

住在隔壁的华人阿姨收割了自己种的韭菜,也送给我一把。攥着那葱翠鲜嫩的一把青,仿佛整个春天都攥在手里了。这一刻思念亦如嫩苗般破土而出,恣肆疯长——我想母亲,也想母亲包的雪玉玲珑的饺子。

母亲生在齐鲁大地,虽然少小离家,然而那块土地造就了祖祖辈辈做面食的好手,母亲自然也不例外。90年代初的北京人物质生活日渐丰富,终于能在平日吃到往年佳节里才能享用的菜肴,母亲就常常挑个周末去菜场拎了新鲜的肉馅和蔬菜回来包饺子。那时我的口味被身为岭南人的祖母同化得厉害,对米饭和肉执念得可怕,于是对于母亲的饺子不断发起抗议,抗议饺子吃得过分“频繁”,抗议饺子馅里的荤素比例失衡,也抗议她偶尔在饺子馅里添上的一把虾皮。母亲一面无奈地叹道“这孩子的口味怎么就遗传了她奶奶”,一面不得不为了我做出妥协。因为我对西红柿有种天然的爱好,母亲便用西红柿和猪肉调成饺子馅,单独给我包来吃。之后又随着我的口味改良馅料,掺入提前炒好的蛋花和黄酱,不仅根除了西红柿的微酸,也让馅料变得绵软咸鲜,以至于我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锅底朝天,遂将抗议也抛诸脑后。

“你最爱吃什么馅的饺子?”“西红柿!”这样的对话在我童年无数次上演,千差万别的人听到我的答话,居然能像克隆人般摆出一样吃惊的表情,再巴浦洛夫效应似地迅速蹦出同一个问题:“西红柿也能做饺子馅?”我就这么嗤笑他们口福太薄,而母亲就这么不厌其烦地每次包两种馅的饺子,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做了故乡的荡子。

在英国的小城上学时,城里没有便宜的华人餐厅,囊中又常常羞涩,我和饺子之间突然就耸起一道铜墙铁壁,无法逾越。三年后辗转来到美国,在中国超市看到速冻饺子,立刻饿鬼上身,用袋装饺子把冰箱冷冻室塞得严严实实。这样的饺子吃起来方便,但是容易煮得过火,呈上餐桌,皮虽吹弹可破,整体却软塌塌,一副肌无力的卖相,馅料也被过多汤水稀释得寡淡。过中国年时华人同事相约聚餐,因为一道饺子,我这充数的北京人居然做了掌勺,然而果腹的是自己包的饺子,望眼欲穿的是母亲包的饺子。

再后来,我有幸得到一份业界工作,允许我每年有机会回国出差,并在北京的家里逗留。“上车饺子下车面”,母亲按照北方人的传统,让我每次上飞机前都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饺子。无着无落地漂泊久了,人往往变得迷信起来,我不再对西红柿馅情有独钟,反而痴缠茴香和韭菜,部分是因为苦念“回乡”,因为希冀每次回乡都能“长久”。为了一顿让我心心念念的饺子,母亲一大早忙着和面、调馅、擀皮。裹了馅料的面皮被母亲双手的虎口一挤,饺子褶严丝合缝,饺子肚则像受惊的河豚涨得圆圆滚滚。规矩端庄地排在篦子上的饺子,个个珠圆玉润,在沸汤里滚过依然饱满如初。放到稍稍凉时入口,饺子皮滑韧筋道,馅料鲜嫩莹润,油脂破壁而出又瞬间被米醋调和,甜香爽口。我这化学系的毕业生能把一系列诸如氢氧成水、醇酸成酯的化学反应解释得条条是道,然而那一把蔬菜、绞肉和面粉何以浑然一体,打上母亲的烙印,似乎注定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解答的问题。

庚子年的除夕夜,连着十五年不曾在家过年的我终于有幸和父母亲在硅谷团聚,吃母亲包的饺子。因为时差,母亲颇花了些心思计算吃年夜饺子的正确时间,我则在一旁笑她太过因循。不料期待中的祥和平静被一场如疾风凄雨的新冠疫情打破,退休前从医的母亲也为纷纷奔赴防疫一线的同事朋友揪心。饭桌上升腾的氤氲里我分明看到母亲面带浅笑,额前的银丝却微微颤抖。当一整年的惊涛骇浪终于缓缓退去,除夕复又来临时,我和父母亲已经再次天涯相隔。年夜饭里少了母亲的饺子,但多了一层新的希望。我相信母亲虽然与我迢迢两地,却定然是欣慰的。传说饺子是医圣张仲景的发明,是为寒冬腊月里耳朵被冻伤的穷苦百姓所做,用来祛寒的药膳“娇耳”。我猜母亲并不知道这个典故,但每每想去告诉她的时候,竟都泪眼迷蒙,哽咽在喉。我只愿每逢佳节都有海晏河清,愿每位白衣杏林人以及他们的孩子都能在除夕夜吃上凝聚了大爱的饺子。

 

作 者 简 介
 
赵昕

1984年生于北京,现居美国。北京大学化学学士,牛津大学材料学博士,苹果公司硬件高级工程师,在高性能锂离子电池材料领域有多项发明专利。科研之余爱好绘画和写作,散文随笔见于《世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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