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 283 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凌岚编辑/编发。)
我上初中一年级头半年,翠翠这个人在我印象中几乎不存在。那时候我们不叫班级,而叫连排,一个年级是一个连,一个班级是一个排,因为全国上下都在“备战备荒”,中小学生也不例外。开学第一天,我们花了大半天时间学习站队,起步,左转,右转,然后排着队走出校园,走出校门至少几个街口,排长才叫立正,解散。以后每天早上上学,就来到这同一个地点,排好队,操着正步,喊着口号,唱着歌,迈进校门。那只歌到现在还不时会突然钻进我的耳朵:“军委发号召,军民志气高,光荣的四好连,大家来创造!一,二,三,四!”
领着我们操步的排长打光脚,我不知道他常年打光脚是因为家里穷没有钱给他买鞋,还是他为了凸显艰苦朴素,总之我在操步的时候常常被他的光脚吸引,并且第一次知道八字脚是怎么回事。很多年以后我看到香港歌星郭富城,就想到我们的排长,他长得就是郭富城的样子,可是那时候我才十一岁,对长得帅的男孩子没有感觉,只对他走路的八字脚好奇。
现在想来,翠翠得过小儿麻痹,走路一拐一拐,所以她从来没有参加我们的上下学列队,也不出席课间操和体育课,课间不会出来踢毽子跳橡皮筋,更别说跟我们去行军拉练,这恐怕是我初中头大半年都没有注意到班上有这么个人的原因。
行军拉练发生在冬天,要背很厚的棉被,还带了锅碗瓢盆大米腊肉。虽然我们都才十一、二岁,但是一旦跟北极熊的战争爆发,我们都要自己背上背包离开城市,所以备战训练不仅是会整队操步,还要会在郊野山区里生活。我们花了三天学习打背包,把一床草席子,棉被,里面裹了换洗衣服,卷成四方型,中间穿过一条宽帆布带,然后用一根很长的布绳子将四方型扎成井字,我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这样井字的背包上路。
出发那天大家吃过晚饭后到学校操场集中,夜晚十点,我们列队出发了。因为是夜行军,不唱歌,不喊口号,老师们说话都压低嗓门。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脚步也都整齐,走出几里路,进入郊区的公路,队伍之间的距离就拉开了。背包越走越沉重,有的人背包散了,要停下来重新打;有的人绑挂在背包上的锅子的绳松了,锅子不是打在后腿上生痛,就是跟挎在腰间的军用铁水壶敲打出暴露军情的响声,必须立即停下来休整;有的人挂在背包上的米袋被磨破了一个角,白色的米粒在路上稀稀拉拉地撒出一条线,这简直就是给敌人暴露我们的行军路线,所以老师要组织几个当干部的同学往回走,把米粒扫掉。我们眼睛犯困,半睁半闭眼睛走了大半夜,等到前面说暂停休息,大家都噗通坐下来靠在背包上睡了过去,等到老师连推带拖地把我们叫起来,天边有了蒙蒙亮光,远处农家烟囱烧柴火的烟味夹着清晨的寒气钻进鼻子,冷得一哆嗦,不需要催,赶紧就背起背包重新上路。
野营拉练,我们都是两个人搭铺,一个人带被子,另一个就带席子蚊帐。我的伙伴是慧慈。
我们班的同学几乎都来自附近刚建起的工人新村,慧慈家也住在新村,但是她在军队里长大,所以常穿她妈洗白了的灰蓝色海军衣裤,她的父母是军队转业的医生,军队大院里的孩子说普通话,她的广东话没有普通话说得流利,像我这个学院里长大的孩子一样,不时会被同学嘲笑我们的广东话。我们两人很自然就成了好朋友。
入学半年来,我和慧慈之间无话不说,看不惯几个满嘴粗口喜欢挪噎人的女同学,尤其看不惯那个满嘴大道理的班主任卫老师,她不是批评这个同学爱打扮,就是要那个同学“斗私批修”,上课小声说话是“私”,不积极喊口号是“修”,她自己脸不洗头不梳,整天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列宁装彰显她艰苦朴素, 我们怎么都觉得她看上去脏。
我们野营第二天到了花地洪秀全的故乡,这是个穷得让人掉泪的村庄,村里没有几间像样的砖屋,房子都是泥砖上搭稻杆草,我们就在小学校的泥巴地上打开铺盖睡觉,在秋后收割过的田基上挖洞烧饭。这是第一晚,十一、二岁的小孩谁都没有野外烧过饭,搞到天黑才把饭煮熟,卫老师要我们端着饭碗到晒谷场上集合,借着月光,一边吃饭一边总结当天的行军。女排长走过来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手上的饭盆打翻了,米饭撒了一地。卫老师要她捡起来,用水掏干净再吃。我们都吃完饭开完会,女排长还猫在地上,解着手电筒光,将一颗颗饭粒从地上的稻草、灰沙和干牛粪中间挑出来,放回到饭盆里。
那天晚上我和慧慈在地铺上给同学们表演,轮流模仿卫老师,重演晒谷场上的一幕:“这每一颗粮食都是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用血汗种出来的,我们不能浪费。你要把它们都捡起来,吃下去!”
那时我和慧慈对我们周围的不公与“邪恶”有共同的是非好恶,对几个喜欢讲三长里短欺负别人的强势女同学不肖一顾,尤其不甩被卫老师培养的中队长莫玉莲 -- 卫老师培她,因为她“出身好”,“敢说敢干”,老师要她做什么,她“雷厉风行”,包括对同学吆指喝使。我是莫玉莲的另一个极端,父母是已经被下放到五七干校的“臭老九”,而且我一向对卫老师不恭不顺,她也经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是“没有改造好的黑五类”,“只专不红”。卫老师拿我当场示众,我不在乎,恐怕是一种知识分子家传的清高底气,她看我不顺眼,我还看她不顺眼呢。
我们行军一路没有地方洗脚洗澡,早上住地有井水有河沟就洗把脸,没有也就算了,按照卫老师的说法,这是发扬“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XX精神。所以等到第三天夜晚睡觉,臭袜子一脱,自然是臭不可闻。睡在我们旁边的莫玉莲就大叫谁带了咸鱼来野营。开始大家都觉得好笑,各人嗮各人的臭咸鱼,可是莫玉莲非咬定是我的“咸鱼”最臭。她在那里大做文章。我们穿那种胶底军鞋走一天路,脚出了汗不洗,袜子不换,不臭就怪了。但是大家都习惯了莫玉莲,她身边永远围着几个附庸,说谁的坏话怪话,谁就倒霉。我才是第一次被轮到,所幸再熬几个晚上,野营也就结束了,谁也不会再闻谁的臭脚臭袜子。
可是从这次野营之后,莫玉莲就把我当成目标,课间休息十分钟,外面天冷下雨不能出去,她和她的附庸们就挤在一边拿我当笑料。她们知道我不会去告状,也无处可告 -- 我已经是卫老师的靶子,也就肆无忌惮,不过说来说去也就是那几句。我对她们视而不见 --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八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慧慈却开始和我疏远,开始是不再绕道到我住的学院门口等我一起上学,后来干脆和玉莲她们一起上学放学,走一堆了。
以前我不在乎莫玉莲和围着她转的那些女生,突然我最好的朋友投向了她们的阵营,我便失落和孤独了。平日在城里上学还好,反正放了学就回家,大家本来也不走同一条路,但是到了春天要去分校,又要找人搭铺,我这个孤家寡人就有了麻烦。环顾四周,出身好的同学都不愿意沾我这个“狗崽子”,尤其是慧慈投向莫玉莲阵营之后,大家也都更顾忌莫玉莲的厉害。全班剩下还没有结合到伙伴的,一个是智商有点问题的余长寿,还有一个就是翠翠。
我们去分校一个月,还要上课,这回翠翠她不能缺席了,但是她不需要自己背背包走路,这边上船有老师帮她拿行李,那边下船,我们背背包走几里路到分校,她坐拖拉机,所以她不需要跟人搭铺。自然,我就跟余长寿成了伙伴。到了分校,已经提前到达打前站的莫玉莲,将我和余长寿和翠翠的铺位分在进门口的地方,因为门口风大,人出出进进,开门关门影响睡眠,莫玉莲是挑柿子软的捏,谅我们三个就算敢吱声,也不会得到别人的支持。
我和长寿的被子薄,幸亏是挨着翠翠,她带了一床大棉被,她分一边给我们,三个人挤两床被,也就很暖和了。
翠翠长得很瘦弱,梳着两根长辫子,她走路时一只脚拐一下,辫子就甩一下。但是她喜欢笑,笑起来声音就像唱歌,没有一点残疾人的自卑或者压抑。
班上那些刻薄八挂的女生管长寿叫“愚蠢”,因为她姓余,又比较迟钝,倒不是因为她功课不好,那时候功课好会被批评为“只专不红”,她们功课都不好,功课好的人很招惹人恨,这也是莫玉莲要拿我开刀的原因: 她不仅一手字写得鸡爪般难看,数学物理课老师从来不提问她 – 知道她答不出来,又要维护她中队长的面子,所以她的成绩不好,是一个不能提的忌讳。她们对我是嫉妒,对长寿则是纯粹的“霸凌” – 少女之间欺负弱者。这种事情我当年读书的时候有,现在也有,中国有,外国一样有。我自己经历过,到了美国发现美国校园女生霸凌的情况一点不差于我成长的中国,唯有庆幸没有女儿,不需要关注这教育学心理学和社会学专家的研究课题。
长寿无非就是个单纯得有点迟钝的人。比如她们挑逗她说,“听说你家的人都从狗洞里出入?”
她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说,“不是狗洞,是两个房间之间没有门,就开了一个洞。”
她们就打蛇随棍上,“那还不是狗洞是什么?”
她就很无奈地说,“你说是就是吧。”
于是她们就轰笑起来,好像成功地把长寿侮辱一下可以给她们带来很大的乐趣。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回答她们,私下问她为什么两个房间之间没有门。她说当初她家四口人分到一间房,她的弟弟还是后父的儿子,所以当隔壁那间房的人搬走了,他们家就把隔壁的房间也申请了下来,在中间的墙上开了一个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开成一道门。
长寿的父母是“疍家”,1960年代陶铸当广州市长的时候,在南郊建了一大片新村,把世世代代在珠江上面摆疍家艇的水上人搬上了岸,我小时候的保姆阿贵也是个疍家女,离长寿住的公寓不远,所以我对长寿的家庭背景并不陌生。我不明白的是,哪些女同学看我不顺眼,是因为老师把我打成另类,她们都是工人家庭的孩子,觉得她们社会地位比我高,有权利侮辱我,但长寿和她们是同一个阶级的,为什么她们会欺负她?
让我更难受的,是慧慈要积极上进,为当红卫兵努力,要向莫玉莲她们表示她不仅跟我划清了界限,而且她也跟她们一样要找一个凌辱欺负的对象,而这个对象就是我。
我们每天早上劳动,下午上课,夜晚通常没有活动,因为是春天,外面寒冷下雨,吃过晚饭大家都回到宿舍的床铺上等待熄灯信号好睡觉。我就拿个速写本,画画这个,画画那个,平时不怎么和我说话的同学,这时也会愿意让我画,无形中,我身边就会聚集几个人,不是被画,就是看画。
莫玉莲和慧慈她们就受不了了。开始是她们在远远的铺位那边阴阳怪气地嘲笑那些让我画的同学,后来慧慈干脆挤到靠近我的铺位上,直接对着我,一边学我的模样,一边模仿我说话的口气嘲笑我。时间过去太多年,我都不记得她都说些什么了,印象最深的是她做着洗衣服的姿势,嘴上说“滴滴汗水洗修根,洗去臭老九的臭脚跟 。”她前面用了一句我作业里写的词,被语文老师拿来表扬,后面一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但是她做出捏鼻子散臭味的样子,后面莫玉莲她们就故意大声地笑。
我对她变得如此下作非常气愤,就跟她吵了起来。吵什么?说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吵得很厉害,莫玉莲也加入了进来,变成我一个人对付一个红卫兵中队长和一个填表称自己为“军干“的子弟。我是个被老师经常揪出来批评的”黑五类“子弟”,我流着眼泪跟她们吵,其他同学都吓得躲一边去了,谁也不敢惹莫玉莲和慧慈。
这时,翠翠站了出来,她拼命地拉我,叫我不要出声,我说我就是要出声,她们不可以这样欺负人,她又让慧慈她们收声,翠翠拉着劝着,自己哭了起来,她越哭越厉害,我反而不知所措,停下来看着她,慧慈和玉莲她们也都面面相尴,悻悻然也停下来,不再作恶了。
从这以后,慧慈和莫玉莲她们虽然有机会还是要挤兑我,但是慧慈再也没有如此明目张胆地来对我霸凌。也可能是她很快就被莫玉莲推荐当了红卫兵,进入了卫老师的干部学生行列,觉得不能太下作,也可能是她们发现我不会任由她们欺负,而且我也不是孤家寡人了。翠翠虽然是有残疾,但是她的情商并不差,她表面上跟她们打哈哈,好像没人事一样,但是她摆出一付跟我铁杆的样子,这种独立不阿的态度,让莫玉莲和慧慈她们有所禁忌。从此,我和翠翠还有长寿,在她们眼里的一个落后分子,一个愚蠢,一个残废,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
初中第二年结束,暑假突然让我们参加全省统一考试,考过的人直接上高中,考不过的读初三。什么算是考过?没有标准,没有事前的说明,总之就是大家努力按照老师给的复习题准备。我们都糊里糊涂地考了,考完没心没肺地过暑假,谁也没有去认真看待考试会带来什么结果。尤其是我,因为我小学就只读了五年,还是六岁上的小学,这时不过十三岁。我妈说这么急着上高中干什么?高中两年,毕业才十五岁,去干什么?
不过等到学校开学前放榜,大家挤在学校食堂的墙面前读每个高一班的名单,才知道不直接进高中而读多一年初三意味着什么。那些平日成绩好的同学,几乎都在高一级的名单上,读初三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成绩差。那些红卫兵共青团的大队长中队长团支书记有的靠成绩过了关, 有的也无法过关。这么一分,可想而知什么人趾高气昂,什么人垂头丧气。
我妈这时居然还要我去跟老师说我不要上高中,要读初三,我打死也不干。此时我最高兴的还不是读什么高中,而是莫宝莲居然要读初三。我们都知道好几位上了高中名单的学生干部平日成绩也不怎么样,但是要差到连学校都不能替他们保面子的,就如莫宝莲,这就是很差很差才够资格读初三了。
当时有个样板戏里面有这么一句台词,“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当心你将来拉清单。”我觉得这次考试就是莫宝莲的清单。
翠翠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我们高中的名单,她平日成绩并不差,但是她身体弱,很多活动不能参加,是否因为是残疾所以要她读初三呢?
下了课,我到初三集中的课室楼去找翠翠,不知道她在哪个班,一间一间课室找,没有找到。这么找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我在校园里看到她的身影,我追过去,她看见我很高兴,还是那样的一串笑声。我问了一下她新班级的情况,跟她说,以后我们不在一起上课,我可以课间来找她,放学也可以一起走。
她说不要,你以后不要来找我。
我说为什么?
她说就是不要。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再跟她讲下去。上课铃响了,我们分头朝各自的教室走去。以后我要是在校园里看到她,她都会立刻假装没有看到我,转过身去。我有一次追着她问,为什么躲我,她的眼睛立刻红了,嘴巴却笑着说,你以后不要来找我,就是不要。
我那年十三岁,不懂得翠翠为什么会那样。我以为她把自己没有直接上高中看得很重,如果我再去找她,会伤她的自尊心,我也就慢慢把她从我的生活里忘记。
每次我回想初中两年的生活,我总会想到翠翠,想到她的微笑,她说话细细的声调,她让我在最孤独的时候感受到的善意。我会萌生寻找翠翠的念头,想知道她现在是否生活得好,是否还记得那段岁月里我们有过的少女温情。
2022-夏
作 者 简 介
坚妮,一直以来从事双语文学写作和翻译,在中英文杂志报刊以坚妮笔名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多篇短篇小说在《小说月报》《收获》《十月》《今天》等杂志发并被国内出版社收入海外作家文丛和留学生文学选着。出版有翻译著作,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并长期在香港《明报月刊》《香港文艺》《美洲华侨日报》《财新》杂志,等发表杂文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