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的小鸟

作者 09月18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 282 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胡刚刚编发。)
美 国 麻 雀
美国的麻雀同中国的有些细微不同。毛色差不多,灰白的肚皮,亚麻色的脊背。不过这里的麻雀个头稍小,身子骨单薄些;头小脖子细,头顶到嘴尖的角度要小些,眼睛也小,看去尖头尖脑,有点狡猾。胆子还更小,进食的时候,吃一口要抬头左右睃四五次,稍有风吹草动拍翅就走。中国麻雀个子大一号,有点团头团脑的富态相,像家境不错的小地主,身上的毛色要深些。
这事有点奇怪,所谓美国的人高马大。可除了人和马,美国不少动物和昆虫都是小个头。比如美国的“四害”都比中国的小;苍蝇不用说,罕见绿头大苍蝇,蚊子也少见大个的,蟑螂要比中国的同类小一号。不讲野外的老鼠,美国叫“rat”,家鼠(mouse)的个头更是小得多。
我住的长岛,为了吸引小鸟来吃食,有些人家会在园子里挂一个喂鸟的装置,而且样式和设计多种多样。有的喂食器用未涂漆的原木做成,像一幢简易朴实的斜顶小木屋;有的如同一个精致的欧式圆筒小塔楼。最常见的简易型是一个尺来长的透明圆形塑料管,里面填满豆麦黍栗,管身上对称开三对小孔,伸出六个踏脚的小枝,小鸟们站在上面进食。
更有点心思的人家,会在草地上摆一个水泥制成的仿石小鸟澡盆,浅浅的寸把深的水,有一个廊形托柱,离地一米来高。小鸟们如同在一个圆形的小水池里沐浴;有的站在池子边上喝水,或用尖尖的小嘴梳理羽毛,有的钻到水里毛发蓬松翅膀乱颤,溅得水花四起。屋主人从窗里看出去,就是一幅天然的小鸟出浴图。
我没有给鸟们装澡盆。我这里不是星级饭店,爱来不来。起先我在横逸的树枝上吊了一个小木头房子,房子的两面墙是透明塑料,眼尖心细的小鸟在空中飞过就可以看得清楚下面有心爱的食物。鸟食是在超市买的,掺杂各种成分;黄黄滚圆的小米,碾碎的白白的玉米粒,褐黑的葵花籽。
不久就来了个不速之客。有松鼠沿着树枝和铁线爬下,蹲在木头小屋顶上大嚼香脆的鸟食,小鸟们则站得远远的,根本不敢近前;麻雀们会吱吱哇哇七嘴八舌抗议,但毫无效果。
我去看邻居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有两种办法:一是在两棵大树间高高地拉上一根水平的铁线,在中间吊一根铁线下来,挂上喂食器。这样松鼠要来捣乱,必须爬过长长的横向的铁丝。 
还有一种办法是在从树枝上垂直吊下来的铁丝中部套上一个大大的锅盖样的装置,这样松鼠沿着纤细的铁丝攀缘而下,到了光滑圆弧的锅盖上面,就会失掉攀援。尽管身手矫健异常,松鼠十有八九抓拿不住要摔下去。想象松鼠试图抓住光滑转动的锅盖边,一副手脚乱蹬的狼狈不堪的样子,就止不住要笑出来。
这两个办法都有点费事。我只在树干上斜斜钉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像古时候酒家檐前高高挑出的旗杆,再用细细的铁丝吊下筒形的喂食器。 
我的办法成功地阻止了松鼠的进犯。不过很快又有了新问题。这得怪那些缺乏教养的麻雀,进餐时太不自觉,食相极差;吃饭的时候不是正正经经地一口一口抿着嘴吃,而是用尖利的小硬嘴左右拨弄鸟食,挑选其中最合口的,估计是最香的葵花籽。这样一来,吃的不多,抛撒浪费的极多。大部分鸟食被划拉出喂食器的托盘。不要几分钟,下面草坪上很快就盖满了黄黄一层鸟食。
六个小孔前,站上三只贼头贼脑的麻雀,头像拨浪鼓来回鼓捣一阵,不要两个时辰,一筒鸟食就撒光了,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筒子在风中晃悠。我贡献了一筒食物,只看到几只其貌不扬的麻雀,心里甚不满足。估计每吃掉一颗食,会有二十颗被撒在地上。
这个花鸟店买来的喂食器设计不实用,是个纸上谈兵的装置,我就动手做了些改革。先是将一个旧飞碟中间挖一个圆洞,套在喂食器的下端。再在喂食器边沿对着钻四个孔,将两支木筷交叉插进孔中,就成了一个十字托架,稳稳当当托住了飞碟。这样鸟们站在碟中进食,碟子的环状边缘挡住了多数飞洒的鸟食,不易落到碟外。
飞碟不很大,喂食器上的孔眼太多,还是有少部分鸟食会被餐桌礼仪太差的小鸟掏出撒到空中。我用几粒小石子,将多数孔眼塞住,只留下最下面的两个。这样小鸟们无计可施,不得不老实站在飞碟中,低头弯腰,心思集中地从剩下的两个孔中啄食,纵使有抛洒,也在碟中,麻雀们也只好一一吃光,就像是训练不能在碗中剩下饭菜的小孩,变成小乖乖了。
对喂食器做了改进之后,添加鸟食的次数大为减少;以前不到半天吃一筒,现在可管一周。我终于可以享受劳动成果,甩手坐在凉台上喝茶观鸟了。
火 红 鸟
在长岛,我还看到一种比麻雀个子还小一些的鸟,体态毛色精致,可惜不常来访,来了我就很高兴,赶快去找眼镜。这种鸟不像麻雀们那么贪吃聒噪,游手好闲,吃得少做得多。我把它称为小号啄木鸟。这种鸟的羽毛整体是淡灰色,头部和翅膀却是黑色,身体小巧秀气,动作一板一拍,像是身体里装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节拍器。美国自然作家亨利·梭罗有一句名言:有的人内心听到的是不同的前进的鼓点。他的意思是要尊重不同的个性和生活方式,不要千篇一律。这小啄木鸟我行我素,常在树上有疤痕的地方站住,用尖细如探针般的小嘴去啄那疤痕,一招一式,认认真真,颇有啄木鸟的风度。只是轻脚轻手,没有啄木鸟大刀阔斧,也听不到硬嘴壳碰到树干上的笃笃声。
小啄木鸟不像麻雀那么叫喳喳,也不那么胆小,一副专心致志、镇静自若的样子,像个热爱自己工作的查线工。
除了那些呼朋唤友的麻雀之外,常来造访的还有一种鹧鸪样子的鸟。这种鸟体形略为比鸽子清瘦纤细,毛色浅褐微红,背上带星星点点的黑斑,飞走的时候看得到展开的尾翼隐隐有一圈圆圆的白边,发出一种近似鸽哨般响亮的噗噗声。它的头和肩膀圆得精致,如同少女光洁的身体,乌黑的小眼睛圆圆的,十分耐看。
鹧鸪鸟是单枪匹马的独行侠,如果两只鸟同时来到食物前,一定打起来,如同两个武林高手狭路相逢,非要过招。打架的方法不是用尖尖的细嘴去啄对方,而是将翅膀很快闪出去,再收回来,像流星锤一样直线来回运动,拍击对方,直到其中一方认输退出对方的势力范围。
有趣的是鹧鸪鸟虽然不能和自己的同类友好相处,却能和个头小得多的麻雀亲近一堂,常见一大两小,低头在我准备的食碟里面安然进食,好似单亲妈妈带着一双儿女,围坐在餐桌前那般温馨和谐。
有时也能看到黑黑的乌鸦,美国的乌鸦,个子也比中国的堂兄来得清瘦。它从来不飞到食碟上面和其它鸟争食,只是在碟下草丛里捡拾残汤剩水。乌鸦身上有一种落魄文人形影相吊的凄清,细细的长腿支着瘦瘦的身子在草地上踽踽独行。不过它并不显出自怜的神色,没有听到它在傍晚时分发出鸣叫。乌鸦似乎是个轻度心理抑郁患者。外表不吸引人,也不合群,独往独来,没有观众和听众。不过他倒也坦然,不像那些缺乏自我的麻雀们一天到晚群居一处,叽叽喳喳,油嘴滑舌。
最好看的鸟是一种全身毛色彤红鲜艳的鸟,我叫它火红鸟。英文叫做 “cardinal ”。这鸟的羽毛红得如同烈火,看上去甚至比火焰还要红。它飞来的时候大有王后驾临的神气和派头,发出“啧——啧——”的不紧不慢的鸣声,像是在宣告贵人驾到,闲杂人等肃静回避。这位出众的大美人,从空中翩翩而至的时候,其它的鸟就不作声了,连聒噪的麻雀们也安静下来。也许是火红鸟鲜艳的毛色闪花了众鸟的眼睛,大家甘心情愿让它占据舞台的中心。看来鸟类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也大同小异。
这美人鸟该不是被称为夜莺的鸟吧?夜莺这个名字听起来没有多少中国味,可能是个翻译词,是从“nightingale”直译过来的。想到夜莺,就想到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夜色如水,月上柳梢,一个少年在花园的树影里弹着七弦琴,倾诉情思。楼上窗前,花样少女手握香帕,心弦激荡。不过,插图上面的nightingale好像是黄色的,那种翠黄得让人眼睛一亮的黄色,不是红的。
小 黄 鸟
小黄鸟是一种可爱的小鸟。去年秋天以来我们几乎成了不错的朋友。我出去散步时在草地上经常见到它们。不知道是我们碰巧遇上呢,还是它们喜欢和我在一起。无论白天或者傍晚,只要我到家门前大草地去,总会见到几只小黄在漫步。
大草地上, 还会见到一群群数量众多,毛色黑亮的八哥鸟,个子略比拳头长些。小八哥们永远都保持一个姿势: 俯身急匆匆地在搜寻地里的食物,不断变换行进的方向,嘴在草丛里不停拨弄,从未停下一秒钟抬头打量一下周围,或者注意一下有什么令人惊奇的事物。人走近时,小八哥就一哄而起,哗啦啦飞走。这种鸟看来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觅食;既不注意美的东西,也不会为好听的声音驻足。
小黄鸟就不同了。不说它们身上漂亮的羽毛,就是那走路和站立的姿势,两种鸟也立判有别。小黄走路不急不慢,略带跳步,一般是往前轻轻跳跃三步,然后立住,抬头,静静地站立几乎十来秒, 有点像戏剧演员在舞台上走几步, 停下, 亮相, 然后离开。即使俯首寻食,也就是小嘴往地里拨那么一两下, 并不专心致志,好像觅食并不是一件最重要的活动。这是一种高雅的小鸟,在乎自己的形象,有如人群中的俊秀之士。 
我喜欢唱歌, 在家里练习引得家人抱怨, 就到大草地练习。那里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草地上发挥,后来习惯了,即使有人经过也不大在乎了。我站在草地上唱歌时,多半不一会儿就有一两只,甚至三五只小黄慢慢走近我,抬头看着我。有的时侯, 有一两只会走到离我两三米的地方。我觉得它们是来听我唱歌的,心里就有些感动。我真的很感谢小黄们,它们不离不弃,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听我唱歌。
小黄鸟的羽毛很美,但不是一眼就可以认出的那种美。它们不像那种羽毛鲜艳的鸟,飞在空中或落在树枝上,会让观者眼前一亮。小黄鸟初看其貌不扬, 个头也不大,从嘴尖到尾巴,仅比巴掌稍长一点。它们头和尾部的羽毛是黑色的,背和翅膀却呈灰色,一种略暗的灰色。胸腹的毛是红黄色的,靠近尾巴有一小部分白色羽毛,不显眼。小黄鸟的胸腹颜色不全一致;有的偏黄一些,有的则红亮一点。嘴是淡黄色, 眼睛大大的,清亮有神。小黄们侧身站着听我唱歌的时候,眼睛好像会说话,像要对我讲点什么。在背对我飞走的时候,黑的头和尾,像带着一个黑黑的头套和尾巴齐刷刷的黑羽毛,很显眼。
小黄鸟侧身站着时,椭圆形的翅膀根在红黄色长椭圆形的胸腹上衬出了一道褐色的弧形; 褐色镶在红金色里,优雅至极!若它正面对我,从上到下, 整个大金红的胸腹,如同一位高贵大气身穿金红长裙的女演员, 在舞台中央神采飞扬地亮相,真好看!
今天是周日。上午十点钟, 刚才一只胸脯红红的小黄飞到我面前约三四米的草地上,我对它挥手打招呼,将带来的鸟食撒到它身旁的草地上。谁知这举动惊吓到了它,它飞走了,我一阵懊恼。不过, 一会儿那只小黄飞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只,毛色没那么鲜亮。这时漂亮毛色的那只小黄在地上找到食物, 跳几步过去嘴对嘴喂给那只毛色单一的小黄。原来它们是亲子关系!  这个喂食的过程虽然短到只有几秒钟,但让我感动。
比起一般的动物, 人与人的感情交流,可能要复杂,丰富,微妙得多。也可能就人的本性来说,并不需要那么复杂,丰富和微妙。常常弄得人很累。这大约就是为什么人需要养猫养狗,从动物那里获得一种自然的真情表达和交流。美国人如此热爱宠物,我相信这与他们较为独立但精神上孤独的生活方式有关。相比动物,人与人虽然属于同类,但互相的隔阂似乎比动物之间更大。 
成了朋友,我觉得应该知道小黄鸟的名字。在网上一查,有了令人惊喜的发现,原来小黄鸟是北美有名的受保护鸟类,北到加拿大,南到中美洲,都有它们轻巧的倩影。小黄鸟的英文名字叫 Northern American Robin , 北美知更鸟。据说早先英国来到美洲的移民,思念乡音,凡是见到略为相似英国的Robin鸟的,都将其称为知更鸟。这类鸟的外形特点是眼眶周边长了一圈浅白色的羽毛。在中国,这种鸟叫画眉。
我猜想“知更”这个词的来源是“报时”。黎明时分,树林还浸透在黑暗的晨雾中,树上的小鸟就开始鸣叫了, 它们起身歌唱的时间比公鸡报晓还早。
不管是叫知更鸟,还是画眉鸟,这种鸟都有一个艺术特长,就是喜欢鸣叫,享受声乐;它们是鸟类中的歌唱家。
找到了小黄鸟喜欢听我唱歌的根据,我心里感到很开心。
黄永钢,纽约市立大学布鲁克林学院现代语言文学系中文教授。云南师范大学英美文学学士,德克萨斯州贝勒大学美国研究硕士,纽约圣约翰大学世界现代史博士。出版散文集《美国遐思》,学术著作《东学西渐:美国大学核心课程中的华夏经典》和《解语落花》等。获美国华人人文社科教授协会(ACPSS)20I5教学研究优秀图书奖。任《美国中文教学与研究》学刊主编、大纽约地区中国语言教师协会(CLTA-GNY)副会长。
登录后才能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