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80期。原公众号文章由陈瑞琳编辑,怡然编辑。)
萧尔早就明白其中的含义。本来嘛,生活中哪有守着树就可以等到兔子的事呢!不过,自从移民到加拿大后,还是通过一件亲历的事,萧尔才真正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那还是90年代中,架不住一位推销美国度假屋(Time share)的朋友一再央求,萧尔只好同意携妻去一趟美加边界,参加一个说明会。朋友说,只要去听会,不用买屋就可获赠两张去美国任何地方的机票并包三天的旅馆。起初萧尔不以为然,但陆续有人事后获得了音响,或领回一个价值不菲的礼物,也就将信将疑了。
萧尔自小接受的教育是自力更生和艰苦奋斗,移民前他一直践行这个原则,从来没有不劳而获。刚移民时,因语言文化的冲击,萧尔找工作时遇到很大困难,曾一度很低落甚至消沉。不过萧尔坚信,面包会有的,但要自己去挣。为此他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终于与妻走出一片新天地。这次纯属是为了朋友的业绩,萧尔不得不答应下来,就算是一次幸运抽奖吧。于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与妻开车去了美加边境。
这场说明会后,萧尔果真获得了机票和旅馆费,遂定于当年加拿大感恩节前去旧金山。
那天一大清早,天还黢黑,萧尔便摸索着起了床,悉悉索索地穿上衣服,走进盥洗间。
正在洗漱,妻从背后走了进来。两个人激动加紧张,几乎一宿没睡,上了三个闹钟,还一个小时醒一次,生怕起晚了,结果不到五点就都起来了。
今天是感恩节前夜,萧尔与妻订好了去旧金山的机票,但要从西雅图(Seattle)登机,所以要先开车到美国。五点出发,五个小时怎么也能按时或提前到机场。两人简单吃了点儿早点,穿好保暖的衣服出门了。
十月中旬的温哥华已经进入冬季,常常苦雨连绵,阴冷砭骨。一出门,天下着蒙蒙细雨,路上空无一人。萧尔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拐上去列治文(Richmond)的櫟树(Oak)桥,然后沿着二号路一直向南开去,到了斯蒂文森路(Steveston)向东拐,直奔去美加边境的91号高速。为了让早起的妻多休息会儿,萧尔将副驾驶座位摇平,叫她躺上,给她盖上一条毛毯,开足了暖气。妻在车轮碾地的沙沙声中睡着了,萧尔低头时瞥见那张放在车档前斗槽里的签名机票,签字处张开的那个口子随着车动一张一合,似乎无声地为萧尔夫妇送行。
雨越下越大,快上91号高速时,雨已哗哗然,路上低洼处的积水时不时地被冲起老高,撞到隔离墙墩后反弹回来散落到车窗上,一时方向难辨。萧尔将雨刷转到最高档方看得清前方。好在是星期天,天又黑,路上空旷寂寥,只有远处或对面一两辆车的灯光偶尔从眼前晃过。
虽然没有睡几个小时,但萧尔的心情轻松,精神抖擞,目视着黑暗的前方,左手随意地勾着车把下端,右手不时轻轻地敲打着方向盘,心却早已飞往了千里之外阳光灿烂的旧金山。
萧尔和妻因公因私早就去过几次旧金山,这次之所以没有选大峡谷、迪斯尼等之类的旅游胜地,主要是想去看看分别几年的好友晓峰夫妇。他们在温哥华时曾与萧尔夫妇共租一个独立屋的一层,一起度过两年难忘的岁月。后来晓峰为了学业去了旧金山,而且还喜添两个千金。
萧尔想象着老友重逢的情景,不觉拐上一个大弯,到了91号公路。此时风势渐大,车有些轻微摇晃,雨也益发嚣张起来,在风的裹挟下肆意地砸在车顶车身上。但这如晦的风雨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萧尔飘荡的心情。
“突突突”,尼桑车骤然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一下子就减了速,停了。萧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了。妻身子一激灵,猛然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子:“嗯?到了西雅图了?!”
“哦,我说怎么这么快呢!黄米饭还没蒸熟呢!”妻说完便重新躺倒在座椅上,进入黄粱美梦中。
“嚓嚓嚓……”萧尔试着打火。“轰—”,车启动了。萧尔小心地将车开到了路中间,继续向东驶去,刚才突兀出现的不安烟消云散。“突突突……”,没想到开了也就五分钟,车子再一次强行自动减速,咔一声,又停了。妻大概也觉出了不寻常,一下子又挺直了身子,看着萧尔:“怎么回事?”萧尔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嚓嚓嚓—”萧尔没回答妻的问话,继续打火,但这次没有成功。“嚓嚓嚓—轰”几分钟后,车终于启动了。妻再也睡不下去了,坐直了身子,紧盯着方向盘。
萧尔的心有些发紧,正襟危坐,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十点和两点的位置,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没想到,刚开了五分钟,车子又在渐渐弱下去的“突突突”声中强停了。萧尔手心潮湿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微的汗珠,妻的声音也有些发抖:“要不,要不咱们找,找一下建明,叫他来看看怎么回事?”建明是开修车行的朋友。“可今天是星期天,咱们又没有他家的电话。”萧尔说。这辆平日开得十分顺手的尼桑车,此时不知何故,气不匀,力不大,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外力攫住,说让它停,突突突几声无奈的呻吟后,马上就停。
时间就这样在等待,试车,启动,行驶,抛锚,再等待,再试车,再启动,再行驶,再抛锚中溜了过去。差不多开五分钟,停五分钟,反复了十几次。此时天光已亮,八点多了才开到离美加边界的和平门(Peace Arch)附近。
过了和平门,车好像故意跟萧尔两人有过节,依旧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外面是风夹雨,雨裹风,车里则是电光闪闪,雷霆不断。“都怪你,让你开面包车就不听我的,现在可好,都八点多了!”妻气不打一处来,不停地埋怨萧尔。“我就是觉得去趟西雅图机场何必开个新买的面包车呢?小车好泊。”萧尔低声嘟囔着。那年萧尔和妻经过几年拼搏,苦尽甜来,刚添置了一辆崭新的面包车。“你还犟!早听我的话现在已经到机场了!”“我……”萧尔苍白地张了张嘴没了文。“你,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妻不依不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萧尔两人搅得心烦意乱,一路上拌着嘴,又气又急,可又无可奈何。最后决定,开到俄勒冈(Oregon)州的伯林翰(Bellingham )找个修车行将车放下,租辆车开到机场。
过了22号出口,雨渐渐减弱,风也式微了,天开始明亮起来。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终于开到了伯林翰。此时雨霁天晴,阳光灿烂。两人找了一家修车行,九点才开门,还有20分钟。等候的时候,萧尔不甘心地踩了一下油门。只听“嚓”的一声,车便顺顺当当地启动了,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听起来格外亲切悦耳。萧尔心里一喜,拉上妻,加大油门,一溜烟地往西雅图开去。此时的车,心平气顺,服服帖帖,一扫一路上的阴阳怪气和桀骜不驯,欢快地飞驰在高速路上。
一路上,车内热络起来,萧尔与妻开着玩笑,互相调侃着,先前的晦气已烟消云散。九点半了,萧尔快马加鞭,开到了120迈,尼桑车开始有些发飘,两人的心情也随之飞扬起来。飞机10:10起飞,必须赶在十点以前到达机场。
“到了,到了!”萧尔指着高速路下面的机场,妻也兴奋起来。正在此时,一架飞机从车的右上空飞来,巨大的机肚呼啸着掠过萧尔的车子,看着远去的飞机机翼上红色的西南2025 (SHOUTHWEST 2025)机号,萧尔的心咯噔一下子,顿觉凉若冰桶浇灌:晚了!
“唉,没赶上飞机!咱们回家吧。”萧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话音刚落,一分钟前还兴高采烈的妻声音便高了起来:“都怪你!不能回去!”“不回去还能干啥?自当是开车来西雅图转了一趟。”“你今天要是回去,咱们就离婚!”“离就离!谁怕谁呀!”萧尔也不让。“离!”妻决绝地喊道。“你说的!今天回去就办!”萧尔嘴虽硬,但心里却在打鼓,闷着头,憋着一肚子窝囊气继续向机场开去。据妻的经验,如果没赶上班机,还有一次免费改签下一班的机会。“权且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萧尔心里说着,一眼又瞥见了放在车挡前斗槽里的那张签发的机票。签名之处破损的口子在车子的震动中依然一张一合,似乎在讥笑萧尔这个幸运儿。
听讲座那天,萧尔任凭经纪人和主管磨破嘴皮,硬是不为所动,始终不吐口买度假屋。那次所有听讲座的都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订购了度假屋,只有这两个中国人坚贞不屈。萧尔清晰地记得,那个高大凸肚傲慢的美国经理嘴角抽搐,嚓嚓地将讲解购房优惠条件的纸张撕成几条扔到脚下,向萧尔两人射过来一道傲慢蔑视的目光。签机票时,他的名字迈克尔(Michael)最后的字母L在愤怒之下竟然将纸划出了一个大口子。如今这口子就像那经理的嘴,无声地抽搐狞笑,报复这对中奖者。萧尔苦笑了一下,收回了思绪,继续前行,终于到了机场。
萧尔将车暂时停在机场门口,便与妻赶紧奔向柜台。一位年纪已经不轻的女士和蔼地说,“你们迟到了,飞机已经起飞。这样吧,我给你们安排下一班,20分钟以后起飞。如果再赶不上的话,下一次你们就得自己另买票了。”萧尔和妻顿时喜出望外,一再道谢,赶紧办完登机手续,便去停车。
西雅图的机场很大,光停车场就像一座十几层高的巨大的宝塔。萧尔心想,停好车,几分钟就可以登机了,时间绰绰有余,不禁哼起了小曲。他一路盘旋而上,从一层直开到顶层,竟然没有车位,满满登登的。萧尔又从顶层旋转而下,开到了一层,还是没有人腾出位子。萧尔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死心,又沿阶而上,开到了顶层,眼巴巴地瞅着围成圈状的车辆,生怕错过一个空位,但仍然无容身之地。此时,萧尔心里七上八下,几近绝望地往下走。突然,他发现楼层中间靠内侧的两辆车中间空隙较大,决定在此一搏。他试着往里开,但几次都没有成功。妻大概觉得不能只是动口不动手了,便下了车说,让我来!她不动声色,目光直视,几乎硬是贴着两侧的车身一口气儿便挤了进去。随后她勉强抽出身子,慌乱中连车也没锁,便与萧尔撒开了丫子,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一楼,飞也似地向机场大厅奔去。萧尔一边跑,一边还回头调侃了一句,“看见了吧,要不是我明智,面包车根本泊不进去!”妻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紧跟着萧尔,呼哧呼哧地上气不接下气,根本顾不上回嘴。
萧尔抬起左手看了看表,说:“快!快!还差五分钟!”两人终于冲进了机场大厅,直奔登机口。疯跑中,萧尔手中提的装酒的纸袋子提手突然断了一根,他急忙用手托着两瓶酒和一盒茶接着跑。此时,他气喘吁吁,感觉快背过气。情急下,他用左胳膊夹着酒瓶和茶叶盒,腾出了右手将毛围巾一把拽掉,胡乱塞进皮夹克口袋,然后从上到下扯开了拉链,才喘出一口大气。终于,两人冲到了登机口。可,眼瞅着那扇舱门徐徐地滑上了。萧尔极度丧气地看着门,皱着眉头痛苦地瞅了瞅身旁的妻。妻涨红了脸,张着嘴,哑然失语。蓦然,那扇舱门又徐徐地滑开,走出了一个中年空姐,手里托着一个托盘。她一眼看见萧尔两人,笑着说:“你们终于来了!一直在等你们。正好缺两份餐食,我出来取。”萧尔和妻遂一头撞进了机舱。
找到了座位,萧尔和妻一屁股坐了下去,面面相觑:两人脸色通红,头上冒着热气,敞胸露怀,一股股细小的氤氲之气也透过毛衣孔隙和领口蒸发出来。两人对视着,突然间同时放声大笑。
此时此刻,双方其实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两张免费的机票竟然让他们又遍尝了一次人生的酸甜苦辣。萧尔夫妇是那种认死理的人,不肯投机取巧,更不愿意不劳而获。这次偶然幸运地获赠机票和旅馆费,曾令许多朋友艳羡不已。但他们并不能体会到萧尔真实的感受。正像很多人羡慕那些获赠音响或贵重礼物的人,他们也不知道获奖者要遭受怎样的俯视甚至不屑,尝到多少精神上的苦涩。对不食嗟来之食的萧尔夫妇来说,此次获得免费机票的代价实在难以言表,令他们五味杂陈。
且不说为了寻找开说明会的小镇子,萧尔摸着黑差点儿开进小河;也不用说那天两人如坐针毡般尴尬地坐在小桌前,被经纪人死缠硬磨了整整三个小时;更不用提美国经理那道愤怒而几近轻蔑的目光,仅仅为了这趟旅行,两人起早贪黑却赶了个晚集;平日好端端的车子一路上却故意使绊子,将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平白无故地争吵不断;到手的东西却失之交臂引起极大的失落;失而复得的甜意却很快被几度磨难的苦涩代替;还有,为了这趟免费的旅行,差点让这对恩爱夫妻离了婚!这就是代价,比机票还要贵的代价!
两旁一对老年美国夫妇不解地看着这对衣衫不整、头冒热气的中国人,诧异地交换着眼色,随后也傻呆呆地跟着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萧尔与妻心有灵犀,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声:
看到两位美国老夫妇脸上的问号,萧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讲述了路上不寻常的经历。在哦啊噢嗔嗔惊讶感叹声中,那两张历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笑,是信奉主耶稣之人衷心的笑,因为这句话来自圣经。
雷雨天气压低,影响了汽油燃烧的效果,可能造成了车子熄火。不过,这种偶然也必然带着必然:你既然享受了免费的午餐,也就应得到某种形式的惩罚。
人生难道不是一个得失交替的过程吗?得到了免费机票,却失去了昔日的平静;获得了移民,享受到了更好的生活,有人却失去了往日的舒适与安宁、甚至家庭、婚姻、事业……。想到这些,萧尔对一路上的遭遇不禁释然,与妻对视着也笑了起来。
王志光,语言教师,加华笔会理事及加华文苑文学评论专栏编委。在加中大学教授语言40余年,1993年创办温哥华北京中文学校,现任校监。创作散文、文评见诸于北美华文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