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62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应帆编辑/编发)。
第一届“东西文学奖”全球征文揭晓
获奖评语: “问世间,情为何物”,是一个与大海和天空一样永存而博大的疑问。这篇文字以近乎书信体的方式直呼书写对象来表达两人之间深流暗涌的复杂情愫,细腻繁复的笔触和细节培烘出独特的散文体格和情感倾诉。在一段旅程展开和结束之后,在大自然中,在喈喈鸟声里,“我原谅了自己”,是无可奈何的原谅和惆惋,更是与自己内心灼热渴望的悄然和解,情起情落情平,几成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终审评委 应帆)
圣洁的光从天空斜射下来,草地平阔,光在草尖上颤动着铺了一地。天幕与草地相接,千万堆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中翻涌着。从南方来的风停到草地旁边的野雏菊上时,野雏菊就开出了粉花。
街道,高楼,汽车,尘埃,喧嚣……逐一退场。天地静寂,我听到了野雏菊的低语。
这如孤岛一般独立的存在突然出现时,我们同时拉起彼此的手,朝那片草地奔去……
秀禾,这是我们从杭州西湖回来不久我做的一个梦。在梦里,这画面一闪而过,我们来不及走近它。醒来,我怅惘了很久。点开手机相册,找到那张照片,长久地端详。照片上的草地,蓝天,白云,和梦中的画面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这画面里多了一个人。是的,是我,我坐在草地上,上身微微后仰,双手从背后撑地,目光落在远方。阳光打在我清瘦的身上,充足的光线没能掩盖我身体里透出的清冷。这张照片是别人帮我拍的,而非你。照片上只有我一个人,而非我们俩。
这张照片是在杭州西湖的一片草地上拍的。这是一片绿得让人牙痒的草地,它唤起了我内心的万千呼应。对它表达喜爱的唯一方式是与它合影。
秀禾,我把请你帮我在这片草地上拍照的念头,连同邀请你合影的愿望一并压了下去,避开了你,请别人帮我拍了这张照片。
你的率性,你骨子里的“硬”,是世间稀少之物,它值得赞美,有时却让人生畏。
因此,我对我们结伴旅行是有一点顾虑的。但我又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包容心,去包容你那些平时我能看得见的所谓的缺点。我对即将开启的行程依然抱有期待。我们终于可以短暂地脱离被锅碗瓢盆充斥着的庸常日子,而获得一份轻松自由的生命体验了。杭州西湖的水,钱塘江大潮的浪,都在等着我们。
大巴贴着地面从豫南到皖南,完成了从平原到山峦的穿越。我们趴车窗上,透过玻璃,看绵延不绝的山跟着大巴的行进速度沉默地后退着。雾在山间时隐时现,呈现出一种捉摸不定的虚幻之美。低矮的山坡上偶有成片的茶田,间或一两个农人,像画中渲染意境的闲笔。茶的绿是新绿,与天上的白云形成一种鲜美而丰富的格调。以白墙、灰瓦、翘檐为主调的有着水墨风格的徽派民居,散在山脚,让人从心底生发出关于炊烟与乡愁的联想。
这一路的景,让我体内涌动着喜悦的暖流,它们以安静的姿态让我感受着被抚慰的幸福。我是多么欢喜。忍不住对你说,你看,天上的云多好看。你漫不经心,带了一种不易察觉,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不屑,脱口道,那当然,云不好看什么好看。这符合你的个性,不迎合,不奉承。你诸如此类率性的话语,时不时会在人毫无防备之下顺口而出。
大巴逆光而行,车内充斥着各种声音,我昏昏欲睡。你从后排递过一只耳机,往我耳朵里塞。我摇摇头,把耳机给你,表示不想听。过了一会儿,你又把耳机塞到我耳朵里。“让我掉下眼泪的,不止昨夜的酒……”歌声不由分说被灌进我的耳朵。我一瞬间明白了你的心思。你是觉得这歌太好听了啊,想让我也听听。歌声带着我从低迷的状态里抽离,一种激情和共鸣从心底升起。像听到了天遥地远的爱人耳语般的呼唤,我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回应。
我扭过头,看到后排的你耳朵里塞着另一只耳机。为了让两只耳机一头连着你,一头连着我,你以不那么舒服的坐姿尽量往我的椅背靠拢。
秀禾,这一幕,这歌声,会成为我记忆里的一朵花,一直开在心里。
秀禾,你记不记得多年前我还没搬家时,我们从我家出来,走在喧嚷的大街上,我打开手机让你听我特别喜欢的一首歌?此时你的心情和彼时我的心情可以用“感同身受”一词吧。每次我看到好的文章,忍不住要发给你,和你看到好的电影或电视剧忍不住要推荐给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吧。差不多可以说,你是为数不多的能激起我“分享欲”的人了。我把你归纳到可以谈心的朋友之列。直觉告诉我,你也一样把我归纳到可以倾诉的朋友之列。多年前,你和我说起你的他背着你赌博输掉几十万元时,你几度哽咽,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给你递纸巾,陪你落泪。后来,你帮他还完赌债后,他出轨了。你无法再面对他,和他离婚后的一个夜晚,你给我打电话说你一个人在东湖公园,问我去不去。那时,我刚刚做过手术,出院回到家没几天。我知道若非实在难过了,你不会轻易开这样的口。那已是初冬了,我裹了厚厚的衣服,到东湖公园去找你。夜色沉得如一个人的心事,昏黄的路灯怎么也拂不开夜的黑。远处的小城灯火闪烁,如绽在暗夜里的繁花。偌大的东湖公园除了我们俩,还有黑暗里呼呼的风声。我忘记那晚我们都说了些什么。不能忘记的是曾有的时光里我们结下的深厚情谊。
黄昏时分,大巴抵达黄山脚下。这是此行第一站,也是我们将要朝夕相处五天的开端。
入住宾馆安顿好以后,你提议出去走走,这恰好契合我的心意。一路的劳顿,在此刻消散,我们轻快地走出宾馆。
黄昏时的天光有着琥珀低调的璀璨,大地上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小路和它身边的山依偎着一直往前延伸。路边小饭馆门口偶有招揽顾客的老板见我们走过,会喊上一句。除此,再无其他声音。静寂中,风拂过路两边的灌木丛,偶有几朵野花在黄昏的光里兀自开着。目之所及皆是青山。在一马平川的平原,出门便是车水马龙,嘈杂填满生活的每一个缝隙。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这样一个山里的黄昏,让我生发出一个愿望。我是很容易就能被一些美好的事物感染的人,感染后的症状是,矫情。我大约是矫情了一句住这里真好,或别的什么话,毫无征兆地你又来了一句,净是废话,可能吗!坐了一天的车,从家乡到一个陌生之地,我对你这句不自觉状态下的口头禅尤其敏感。沮丧和向晚的风一起漫卷过来,合成一股力量,让我几乎丧失了表达的欲望。
我们挑选一家饭店,点好饭菜后,我想悄悄先去买单,让老板结账时,她说你已付过钱了。你总是这样,从来没有客套,没有任何虚伪的做派。饭菜上来,味道不及想象,勉强吃了很少的一点。所谓的特色菜、地方名吃都是有名无实,吃着它们,才知道对这种以游客为目标顾客的饭馆寄予希望本身就是错误。这种顿悟,或者说是觉悟,让我觉得饭菜不好吃是可以原谅的,饭馆老板也是可以原谅的。活在世上,我们是需要这么一点自省精神来抵御这日常的失望,并获得一种力量从容向前走的。
从饭馆出来,浓重的夜色已降临到山里,远处的山显出朦胧。我们开始往回走,看见所住宾馆大门时,心里安稳下来,不再担心迷路。恰好不远处有供游人歇息的露天桌椅,我们走过去,坐下来。
山里的夜晚真美啊。空气清冽,可以畅饮。夜空辽阔如深海,弯月和它旁边的几颗星星安安静静地亮着,圣经一般美好。夜幕下的群山睡着了。花,鸟,虫,都睡了。刚刚还在风里摇摆的草也睡了。风也睡了。苦痛的,哀伤的,沉重的,都化了。近旁小卖部的灯,在深邃的夜空下晕出的一小片儿明亮,让我突然回过神来,原来我仍旧身处俗世啊。
这开端是很好的,况且,有即将开启的美景在等着我们。诸如你“那当然,云不好看什么好看”、“净废话,可能吗”之类的口头禅,在这山里盛大的月夜,真的是不值一提啊。
回到宾馆,我们谈家庭,谈孩子。共鸣处,我们忘乎所以,至深夜才睡去。
人类语言的诞生,顺应了人与人交流的需要。当语言成为“中伤”的利器时,一定违背了它诞生的初衷。
又一次在你的言语里黯然,是在一栋晚清时期留下的深宅大院里。这是一处园林般的古迹景点。原生木质结构的建筑附着着一段历史,从岁月深处缓缓流出的沧桑感,略带阴郁清冷。它的沉静里隐含着永恒的美,这是我所向往的。秀禾,我开口请你帮我在这里留个影时,心里是有担忧的。稍一犹豫,我还是开了口。我本不会摆姿势,加上对自己的容貌不够喜欢,就拿着手机坐在楼梯上,想摆出看手机的样子,以掩盖其貌不扬的事实和心虚。在我还没调整好坐姿时,你突然说了一句,你就会拿着书照相。突然想起你看过我手机里拿书拍的几张照片。我记不清当时你还说了什么,也许只说了这一句。但,这一句话就够了。像一阵迅疾的风在我没任何准备之下刮了过来,我的热情被冲淡了。我瞬间把自己武装起来,红着脸弱弱地抢白,你看过我多少照片。
秀禾,你的话很仿你的人。在我们平时的交往中,你充分展露出来的是直来直去,不掖不藏的洒脱不羁。在我眼里,你与众人能区别开来的地方在于,你有内心。我对每一个有内心的人都充满敬意。而在我有限的生活圈子里,这样的人寥寥可数。所以,我对你多了一份珍视。然而,在此刻,在异乡,我竟是无一排解这句话带给我的负面情绪。
后来你把这张照片发给了我。楼梯和我组成了一张阴暗的画面,像生活的某种隐喻。
出去游玩大多时间都在车上度过,当你在我身后一排,也就是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的座位上又一次说起你的座位发烫时,我保持着和车窗外的树木一样的漠然。
刚上车时,我们坐定不久,你发现你的座位是热的,后来知道是你座位底下的一个机器坏了导致座位发热。初秋的天,暑气尚未褪尽,车内还需空调降温。而你所坐的位置,空调风吹不过去。你说,这太热了。我说我们换着坐吧。你不同意。我说要不你就坐过道里吧,也比热着强。大概是实在太热,你勉强在我身边的过道里坐了一会儿。我多么喜欢那个说出和你换座位的自己啊。
后来你每一次说座位太热时,我的心都会被砸疼。因为,我说不出和你调换座位的话了。我没有开口和你说任何话的欲望了。我每想对你说什么时,便担心你会用那些独属于你的、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的话——“那当然了”、“净是废话,可能吗”来回应我。在你面前,我真是觉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废话。
秀禾,你可能从来不知道,你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实话”,有着碎冰的质地。可能从来没有人对你提及过,或指出过。
人总是善于赞美。人总是习惯接受赞美。对每一句赞美,人们总以为是恰如其分的真相。而真正的“真相”,即便有人告知,也很少有人认领。
你窥不见我内心的阴暗,对我一如既往,偶尔蹦出一句尖利的话,总是热心。
在我和同车来的其他人拍照拍得正嗨时,你打来电话,问我去了哪里。你哪里知道,我是有意避开你的。瞬间的羞愧之后,我竟然有兴致被破坏的微妙感觉。我知道拍照在你到来时就该结束了。你一般不会乐意陪别人做你不喜欢的事。唉,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啊,只是一部分人因顾及别人的感受,后天培养了“成全”精神。
你找到我时,没说一句抱怨我的话。你在阳光下坦坦荡荡,纯净的眸子里映照着的一定是我庸俗不堪的模样。我生命的贫瘠与逼仄在阳光下无处遁逃。
秀禾,还有一个像电影镜头一样的画面,也让我只要想起,内疚感就会随之而来。拥挤的人流里,你努力地伸长脖子,以目光穿过人海,四处搜寻。我在离你不远处向你招手,你却看不见,仍在原地转着圈张望,等终于看到我时,你忙不迭地对我摆手,示意我过去。我还没走到你身边,你便急着转身进了旁边的照相馆,我跟着你走进去时,你已让老板找出我的照片,说你看看你照得多好,要着吧。这是在景区商家免费拍的照片,其实是商家的一种营销模式。照片洗出来,愿意要的就拿钱买去,不愿意要的就算了。我本不打算要的,你说既然照了,就进去看看,好看就要,不好看就不要了。然后我在外面等你,你一个人进去了。
拿到照片时,才知道错过这张照片真是可惜。我在包里翻找出拍照的单据,付二十块钱,取走了照片,心里很是庆幸。
坐上车去往另一个景点的路上,后排你的同座说起取照片的事,她说取个照片还非得要拍照时他们给的凭证单,我的单子找不到了,他们不给照片。你顺口接道,是的,刚才我取照片时,没单子他们也是不给。
我这才明白,刚才你已和老板交涉过要付钱把我的照片取走,因为单子在我手上,你没能取成。然后才急急忙忙地出来找我。
疾驰的大巴,多像时间啊,它把我们带到一个又一个的景点。夜晚的江边,点点灯火明灭不定,如人的心思。江面浩渺,晚风咿咿呀呀,这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呀。下了车,你随一拨人去了江边的古城,我随另一拨人沿江而行。我以一种游离的状态与他们说说笑笑,在这种假象里,我也总能捕捉到点滴欢喜。一众人,有的走得慢,有的走得快,有走累的坐下来歇息的,有临时改变方向的,走着走着,一个个身影越来越孤单了。江边零零落落的除了夜色里的秋海棠,还有一个个的人啊。谁又肯为谁停下脚步呢?谁又听懂了秋海棠在暗夜里的哭泣。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你从古城回来时,我已沿江边走了一圈在亭子里坐着了,你说你也去江边走走。黑暗往往能掩盖真相。在夜色里我们看不见天上的乌云。你没走多远,便落下了稀疏的雨点。刚好司机吃完饭过来了,导游召集大家赶快上车。我顺着你沿江边走的方向看过去,已不见你的影子。雨点一下子密集起来,我跟着大家急着往停车的地方走,眼睛却盯着手机翻找你的电话。扑通一声,我从台阶上踏空了,整个人扑倒在一个凹坑里。在大家的惊呼声中,我试着爬了起来。还好,只是脚面擦破一点皮。我从地上捡起手机,重新给你打电话,电话通了,你却没接。江面的风裹着雨,扑打而来,我愈发焦急。到车上后,我正准备再打,看见你上了车,我松了一口气,随口说,刚刚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到,正要再打呢。你说我看见你的电话了,没接。我笑着说,哎呀,我还以为你没听到电话呢,给你打个电话我还摔了一跤。秀禾,常规下这件事应该就这样结束了。但出其不意,你接了一句真真正正的实话,你不打电话,我也知道回来,我算着时间呢。我的焦急、担心,以及刚刚摔那一跤时所受的惊吓,瞬间转化为孤独和委屈。我身体里在平日和你相处中对你这类“打人”的话语建立起的防御系统,突然失灵。头脑一热,一句话从我嘴里滑了出来,下不为例。这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以这四个字做结,戛然而止。
一车人都刚刚落座,大家还没有从一场突然而至的雨中缓过劲来,纷纷议论着,整个车厢里是一片喧嚣躁动。我内心突然静寂下来。
大巴缓缓启动,雨噼里啪啦地在风力的推动下,斜打在车窗上。夜色里,车流如水。汽车的远光灯、近光灯、牌照灯、倒车灯、转向灯,以及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街道两边的路灯、门店的招牌灯,和各种霓虹灯,终究无法与夜色抗衡,从车窗望向更辽远的地方,还是黑蒙蒙的一片虚无。
离行程结束还有一天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疏离感亘在我们中间,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要如何面对你,我又如何安抚自己。回到宾馆,你照旧让我先用卫生间洗漱。其实,整个行程你都在照顾我。但我无法消除心里的隔阂。曾经的推心置腹显得遥远而模糊。
秀禾,不久前我们还在很有兴致地商量着要一起去海南,甚至更远的地方,策划着最好租一间民房,住上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容地去好好领略每一处风景。
我们平时的相处,仅止于偶尔见面聊聊自己的烦恼、说说心事,或到彼此家里坐上一会儿,喝杯茶,吃点零食,再或者一起看场电影。因为对你个性的了解,偶尔出自你口中的一些所谓“出格”的话语,很快会被我化解,偶有不愉快的情绪,会很快缓和。
秀禾,我没有想到,打碎距离与空间的滤镜,人与人相处竟是这么艰难。
生活总会在某一个时刻,以某一件事为契机,让人认识自己。大巴穿越一个又一个隧道,车内的光线在明与暗之间切换着。你说你的座位太热了,实在热得难受。你遂起身站在我座位边的过道里,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你用一只手扶着我座位的靠背。你的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而轻微地晃动着,我坐在座位上,低头看手机里的文章。那些本来我都认识的汉字,我却读不成句。我知道此时我应该做些什么,比如,我欠欠身子,让你坐我身边,就像刚来时你说座位发烫,我让你坐我身边一样。再比如我主动要求我们调换一下座位。哪怕我只是和你随便说点什么也是好的。可我就那么固执地沉默着,如铁一般冰冷,任由你站在我身边。我能感受到你的失落和尴尬,以及你的忧伤。我却以一个所谓文人的孤傲和肤浅漠视它们。我的反应与整车活跃的气氛如此不相匹配。藏着我身体里的冷漠、愚蠢在这一刻不知廉耻地暴露无遗。我总是以为自己多么通透多么能包容人,从未意识到这只是假象。你站了一会儿,又回到那个发烫的座位上。整个过程,我一句话都没说。秀禾,你扶着我的椅背站在过道里的样子,至今想起,仍让我愧疚难安。你让我照见了我自己从未察觉到的来自我身体里不体面的一面。这世上,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带着抹不掉的傲慢与偏见,而又不自知。像一本书里所说的,人类的本质不仅是讲道德,同时也爱说教、爱论断,着迷于正义,最后必然会变得自以为是——我是对的,你是错的——造成二元对立的分裂局面。
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你觉出了我有所指向的沉默。我们都很少说话了。
洛莉•戈特利布在《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里面有句话:我们常常不能意识到,有时真正难相处的是自己。一路上,不,一直以来,秀禾,我都觉得是自己在包容你,包容那个说话总是直来直去的你,而从未想过,真正难相处的是我自己。我看到这句话时,五天的行程已经结束。外面天空阴暗,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难安而羞惭,自责一浪一浪地涌上来,我的眼睛潮湿了。
初秋到初冬,不只是季节的转换,时间累加出的还有一份由愧疚而来的沉重。由浅薄的冷漠到深沉的内省一定是时间里的一抹绚丽。晴暖的午后,在霜染过的泛着枯黄色的草坪上,我终于拨通了你的电话,问你在干什么。电话那端,你的声音传过来时,我原谅了自己。我们说了好一会儿话。阳光从树的枝叶间落下,鸟声喈喈,有什么东西从我心头脱落,又有什么东西从心头升起。逆光走在小路上,仿佛顺着岁月回到了从前……
刘瑞,河南省新蔡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选刊》《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岁月》《短篇小说》《羊城晚报》《天池》《中华文学》《百花园》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