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窑边上是牛坡

作者 韦光勤 06月05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59期(原公众号文章由顾艳编辑,唐简编发。)
获奖评语: 这是一篇语言和故事俱佳的散文,全篇文章紧扣主题,写得密密实实,故事情节更是惊心动魄。那些杀牛成习惯的人们,根本不怜惜牛的贡献和付出,不可思议的残忍。譬如:那头灰灰的小牛,帮助作者完成大学,并且有了生活费的着落,照理应该老死,但后来还是被宰杀了。作者通过具体细节描写,揭示了牛的善良和人性的贪婪,同时也表达了作者的独特感受与无奈。( 终审评委  顾艳)

 

01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霸道,一点不近人情。一大群人站满了那个狭长的长满竹子的沟漕,他们正在伸长脖子观看一头牛的死亡。为了避嫌,他们一律背着双手,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就是这样,每当面对一头为自己劳心劳力最后任人宰割的牛,人们都是这样背着双手。
那“咚”的一声,像是砸在了一块布满青苔的木头上,很遥远,很沉闷,也很肉感。那个大汉手里的八磅锤,本来是用来开山取石用的,现在却用来结果一条牛的性命,多少显得有些悲怆。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杀牛,在我们这里就是这样,先是用锤子锤击牛的额门,把牛敲晕,然后才轮到尖刀。动作繁复,步步惊心。这就是牛这样的动物的悲哀处,空有一身蛮力,最后还是敌不过人的心机。
那沉闷瓷实的声音,带着一片惊呼在空谷里回荡,牛很拘谨地抽搐了几下。牛本来大可以抽搐得惊天动地的,但它被人五花大绑了,动作施展不开。作为生命最后的挣扎,牛仅仅是刨起了地上的几块草皮,四下飞溅,打在那些站在它身旁看热闹的人的脸上和身上,泛起一阵空洞的笑声。在我的印象中,牛好像叫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叫,反正我没有确切的印象了。但我还是更愿意相信牛叫了,叫得很幽怨,很无助,很绝望。伴着牛的叫声,脚下的土地好像也在动,弄得人的身子很轻微地震颤。
“咚!”那个肉肉的声音沉闷地又响了一下,因为手拿锤子的大汉看到了牛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于是再给了牛一锤子,好像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踏实些。其实,他就是不再给牛这一下,牛也绝没有生还的可能了。第一锤下去的时候,牛就已经感觉自己的腿、自己的身子和自己的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好像都离它而远去了,再不听它的使唤。牛模糊的双眼似乎看到自己的灵魂向远处飞走了,牛拼命地呼唤着自己的灵魂,但它的灵魂还是很决绝地飞走了。在第二锤响起的时候,它已经没有多大的感觉了。只是它的眼角有一滴泪水渗了出来,我看见的。尽管大人们不让我们小孩靠近,但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在我看牛的同时,牛似乎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我。那个眼神,好像是对生的祈望和对死的恐惧,也好像是对蓝天白云和无边芳草的依恋。像是求救,也是像道别。牛大概也知道,求救是没有用的,谁也帮不了它什么忙。主宰它命运的,是那些人,是人的手中那把锤子和尖刀。牛的意识似乎变得模糊了,它的眼光开始变得黯淡起来,天地之间好像一下子换了位置。牛感到它的身子变得像羽毛一样轻轻地在飘,飘向它头顶蛇一样弯曲而深邃的天空。
当锋利的尖刀从它脖子下的凹陷处钻了进去时,那殷红而温热的鲜血汩汩地向外流淌,如一股涓涓的细流。当它身体里的最后几滴血差不多流干的时候,伤口便“噗噗”地冒着一个又一个的气泡,像一朵朵猩红的鲜花,又像是留给这人世间最后的几声叹息。
 
02
 
对于放牛的场所,我们习惯叫它牛坡,不叫牧场。我私底下想,还是叫牛坡显得更贴切些。因为在牛坡这两个汉字的笔划间,有无边的芳草和成群的牛马。这么多年来,牛坡上奔跑着的除了牛马,还有生命最初的磅礴时光。
那个被人叫做瓦窑的小村子,五六十户人家,三百来人。村子的东面是直上直下的石山,西面是绵延起伏的土岭。它们高大,雄浑,磅礴,不可撼动。山的那边有河流,叫古城河。坡的那边除了牛坡,还有一条溪水。它没有汉语名字,在我们的语言系统里,它叫做“雨”。“雨”是比名叫“达”的河流要小许多的溪流。它娇小、清澈、温婉,姿态婀娜,如豆蔻少女的发辫,终日飘荡在山林峡谷间。“雨”的东面是陡峭的石山,西面则是几架绵延起伏的土岭。这些土岭构成了一片宏阔的牛坡,它是瓦窑人世代牧牛打柴烧炭的地方。
“雨”从北面遥远的高山峡谷间逶迤而来,沿途淙淙奔流,制造了数量众多清幽碧绿的水潭。它们像藤上的瓜,散落在地里,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雨”的两岸蓬勃着一丛一丛的草珠子。夏秋时节,草珠子由绿而褐而白。它们外实中空,光滑圆润,质地坚硬,一如晶莹剔透的佛珠。爱美的女孩子拿细细的丝线将它们串起来,做成项链或手镯,戴在手上或挂在脖子上,能让她们美上大半年。或许是缘于这个功用,草珠子在民间也就有了“菩提子”“观音籽”这样禅意绵绵的雅称。
“雨”里生长着两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鱼,有鳞的个头大些,无鳞的个头小些。两种鱼都极精明,钓上一整天,运气好的可以钓上一小碗,也就是半斤左右,运气差的则两手空空。钓鱼的工具倒是简单,一只钓钩,一条胶丝,一根钓竿,再加上临时在菜地里挖来的一小包蚯蚓,就足够了。而钓竿选择却非常讲究,有一套严格的程序,比如砍钓竿时须从根部一刀斩断,不能拖泥带水;比如为图吉利,一个竹节一个字地反复念“得吃不得吃”的五字口诀。当然,这只是心理上的安慰,鱼钓得钓不得,除了有必要的技术,还得有些许的运气。
相较而言,闹鱼就显得省事许多。闹鱼的“药”有两种,一是石灰,二是茶麸。茶麸在农人眼里比较金贵,在肥皂稀缺的年月,茶麸是充当清洁剂用的,通常会被大人束之高阁,严加保管,轻易不让小孩碰。而石灰则相对容易找些,因为每年农闲生产队都会烧上一窑石灰,便于来年给田地里的禾苗杀虫。它们堆在村头的灰寮里,趁大人不注意即可为我所用。
自打有了“六六粉”“敌敌畏”之类的农药后,一些馋而无畏的人便拿它们来闹鱼,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触动了人心中最为柔软脆弱的神经,不说也罢。
在那些干干瘪瘪的日子里,一到农闲,父亲便到牛坡上烧木炭,取暖之余便挑到街上去卖,以补贴家用。为何要舍近求远跑到牛坡来烧炭,而不是在村边就地取材?直接的缘由是牛坡之上生长了海量的杨梅树。用于烧炭的木材是很讲究的,质地坚硬的木材能烧出一窑上好的木炭,能卖个好价。最好的木炭是父辈口中的“高山炭”。用高山上的木材烧出的炭,相互敲击或用指节扣弹,会发出悦耳的金属之声。这也是那些买木炭的人为何反复敲击木炭的原因。
烧一窑炭是颇费工夫的,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四天,没有一个定数。烧制木炭的有两种,一种窝炭,一种是窑炭。烧窝炭需要挖一个大大的深坑,而烧窑炭则在一个土质结实的斜坡上掏一个大洞,类似于陕北的窑洞。一窝炭通常能出五六十斤的木炭,窑炭则能出两三百斤。烧炭需要有足够的经验,没有经验的人不是烧不透,就是烧过头。烧不透就会出现炭头,烧的时候会冒烟,卖不出去。而烧过头则只剩一堆白灰,空欢喜一场,得另起炉灶,重新来过。
 
03
 
牛因为长着一个脆弱得让它心碎的器官,便常年为人驱使和禁锢。它们不是在劳作,就是在劳作的路上,难得片刻的清闲。只有到了大地都颗粒归仓之后,牛才有些许的自由。那一根细而粗粝的绳子,陪伴牛走完自己的一生。人应该感谢牛,因为牛给人类奉献了一系列内涵丰富的词语,比如“牛鼻子”“牛脾气”“孺子牛”“拓荒牛”“老黄牛”等等。
放牛是一件盛大而隆重的事件,动静很大,地动山摇,马虎不得。放牛的竹梆声每天正午总是准时响起,从村头响到村尾,又从村尾响到村头。这竹梆声敲给牛听,也敲给人听。梆声如军号般响起,牛栏里的牛便争先恐后,狂奔而出,踢踏之声,震荡山谷。而正在田里与主人战天斗地的牛,开始变得狂躁不安,原本温顺的它们不再温顺。它们狂躁地踩碎脚下的天光云影,剧烈跳跃,猛烈甩动自己的脖子,试图摆脱那沉重的轭和主人手中的绳,与同伴一同奔向那绿草如茵的草场。
放牛时两人一组,全天候看守,不得擅离岗位。他们把牛赶上牛坡后即守在路口,以防那些牙口好且不安分的牛在中途跑路。通常情况下,两个人轮流看守,时不时还得爬到岭上观察牛群的动向,以便在傍晚时能够准确快速地将它们归拢到一起。他们砍柴,钓鱼,找竹笋,寻稔子,摘杨梅,为的是傍晚回家时不至于两手空空。
村头那棵樟树,很老了,看上去像一把大伞,撑在村庄的顶上好几百年。它看山看水,看生看死,看人间的悲欢离合。村里许多隆重的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比如孩子参军在这里出发,学子赶考在这里启程,外出谋生在这里起步等等。甚至一些与死亡有关的仪式也在这里举行。比如凶死的人,按照习俗,他们的棺材只能停在村外,接受亲人的眼泪和叹息。樟树脚就是这样的场所。在安葬之前,他们的棺材在上肩起步时必须在原地转上一圈。据说这样可以把他转晕,他们的魂灵就找不到生前的家的方向,不会三更半夜跑回家翻碗柜、揭锅盖找吃的,惊扰到阳间的亲人。更多时候,樟树脚是纳凉、歇脚的所在。在樟树旁经过的人,无论认识不认识一律都招呼说:“表,进家吃粥啊!”那一声温情脉脉的“表”,那碗清澈见底的稀粥,让破棉絮一般的日子变得温情脉脉。小时候,我不知道我们为何有那么多的“表”,而且真要进得家来吃的都是粥,而不是饭或别的东西。后来才明白那不仅是一句客套话,还透露出了日子的捉襟见肘。那些南来北往的“表”要是真进了家门,估计连粥都没得喝。
樟树脚下平整开阔,是牛的集散地。每当竹梆声在暮色中响起,各家各户的老人或小孩(青壮年此刻还在田地里艰辛劳作)便纷纷赶到这里守候,并睁大双眼,伸长脖子,借助昏暗的光线,在牛群中辨识自家的牛,并把它赶回自家的牛栏。倘若牛群里没有自家的牛,处置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尽可能地寻回那任性贪玩的牛;另一种是任其自然,等待某块玉米地或某个菜园主人的惊呼和诅咒。
小时候放牛,都要经过一座瓦窑。瓦窑顶上常年竖着一股白烟,那是瓦匠在烧瓦。瓦匠是我的本家叔叔,打得一手好瓦。从瓦窑这个村名的来源看,打瓦手艺当为他家祖传。那座瓦窑所生产的瓦片,让泥土长出了翅膀,飞到半空中,为瓦窑的子民营造了温馨宁静的家园。
 
04
 
那年开春时,父亲在野外找到被放养一个冬天的母牛时,很意外地发现了站在一旁的灰灰的小牛。小牛刚刚出生,浑身打着颤,连站都站不稳,是父亲把它抱回来的。小牛不算轻,年轻力盛的父亲抱着它回到家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因为遭遇倒春寒,那个春天特别的冷,为了让牛不被冻坏,父亲除了在牛栏里垫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禾杆草,还用一床破被套把牛栏牢牢地封住了,一直封了整整一个春天。
小牛慢慢长大了,高大结实,满身灰灰亮亮的毛,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每天站在野地里,总是招惹了村里男女老少钦羡的目光。那时,小牛的心里肯定很美很得意吧?一定在没人的时候或者在漆黑的晚上偷偷地笑。尽管我每天都和小牛在一起,但小牛似乎很害羞,从没在我面前笑。我一直在想,牛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少女一般羞涩的笑,还是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那些年,小牛经常带着我撕开一道道风的口子,撒腿狂奔。刺骨的寒风一寸一寸地滑过小牛的额门、脖子、身子,吹到我脸上时,已经变得有些暖意了。小牛和我的生命就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奔跑中,挥洒着狂野的激情,释放着无穷的活力,把那些苦涩的岁月冲撞得野气横生。
后来,小牛长成了大牛了,一年到头与父亲在田地里忙碌。尽管土地有些吝啬,但还勉强能把人喂得半饥半饱。那一年,父亲得了黄疸性肝炎,再也不能下地干活。那头长大了的牛在父亲的调教下,已经是干农活的一把老手了,对田地里的活远比我熟练。就是在那一年,我跟牛学会了犁田耙田。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牛陪我在阳光下在暴雨中摸爬滚打,而且还受了伤。牛的肩膀在我不规范的操作下被磨破了皮,流了很多的血。父亲很心疼,每天都给牛上药——在牛的伤口上涂抹生茶油,甚至还抱着病体到处给牛找好吃的。父亲对牛的好有时让我感到嫉妒。
那一年,我拿回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永远也忘不了父亲那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愁苦的眼神。在他给我制定的人生规划里,我是他未来最忠实最可靠的帮手,在他疲惫不堪的时候,能够替他遮挡一些或明或暗的人生风险。他很早以前就郑重地告诉我,我只有一次跨越人生独木桥的机会,挤不上或摔下去就只能回归到我人生的原点,重复他和他的爸爸以及他的爸爸的爸爸的古老日子。他料想我是没法顺利通过那道凶险的独木桥的,哪怕挤上去了也会摔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那个晚上,劳作了一天的父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那张在他看来异常沉重的纸,满脸愁容地调动脑子里粒粒可数的字颗,断断续续辨认上面的文字,一丝不苟地合计着需要他劳心费力的各种费用。在父亲的眼中,那一串串让他心惊肉跳的数字,刹那间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尖刀,狠狠地戳在他的身上,每一道刀痕都是难以治愈的内伤。外人可能不知道,那为数不多的几十块钱,是我从偏僻的乡间出发,跨越人生一道道障碍的垫脚石。为了能让我按时到学校报到,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父亲忍痛把口粮中的一部分卖掉了,但也仅仅筹到了40块钱。于是他又低着腰身四处奔走,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逐一走访了跟我们一样穷苦的亲戚,这家5块那家10块地筹到了另外的40块钱。我就是拿着那带着父亲体温的80块钱踏上了那座陌生的城市,开始一种别样的生活。这80块钱我是这样花的:坐长途汽车花去了16块,报到时交给学校45块,路上吃粉花去了3块,最后还剩下16块。余下的这16块钱就是掰开来花也顶不了半个月。好在我们那时读书,学校每个月还发给我们每人45块的饭菜票,否则我就得饿肚子。
在随后的几年里,那牛一年生一个孩子,连续生了两三年。我的学费也从此有了保障,让我顺利地完成学业。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身边的人都说父亲很了不起,一个人把我培养成了大学生。其实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没有那头牛,父亲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供我上学,是那头牛帮助我完成了大学学业,给了我可以安身立命的一碗饭。后来,尽管我每月的工资还养不了我半个月,但我还是想回来看看那头牛,当面向牛表示感谢。没有那头牛,我可能连那这半个月的生活费也没有着落。
 
05
 
那天被人宰杀的,是我那灰色的牛。很多年了,我一直相信它还活着,只是活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罢了,否则,我也不会对它念念不忘。
当时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我想,当牛发现那几片闪闪发光充满诱惑的竹叶时,饿坏了的牛肯定流了很多很多的口水。在这样遍地枯黄的秋天,也许牛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如此让它心动而奋不顾身的竹叶。在我想来,牛一定是拼命伸长了它的脖子,但那几片青幽幽的竹叶,总是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边。牛恨不得长出长颈鹿的脖子,不费什么周折就能够到它,但牛没有那么长的脖子,始终都无法靠近。于是,牛又向前迈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小步,全然忘记了脚下夺命的陷阱。最后,竹叶在牛的眼里最后闪动了几下,伴随着“轰”地一声,牛听到了生命中最后的绝响。在那个狭小的夹缝里,它摔断了腿,折了几根肋骨,不能动弹分毫。牛也曾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除了感到钻心的疼痛之外,牛什么也做不了。父亲发现牛已是几天之后。牛已经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父亲想尽一切办法想救牛,但每次收获的都是沮丧和绝望。
父亲说:“好牛十八春,好马二十年。”牛无疑是一头好牛,但牛却活不到十八春,甚至还没有走到半途就死掉了。牛的肉充实了村里好些饥饿的胃,有些人吃得满嘴流油。牛灰色的油光发亮的毛皮被钉在生产队仓库雪白的墙上,几个月后就被风干了。在那段时间里,看到它墙上的毛皮,村里所有过往的牛都“嚯嚯”地嘶鸣,声音里充满了悲凉和绝望,从那风干的毛皮上,它们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在众多悲痛哭泣的牛中,那头全身金黄的公牛哭得最为伤心。每次它在牛皮的前方经过的时候,都会停留很长时间,用它的鼻子闻闻那熟悉的气息,用它浑浊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干枯的牛皮,然后就哗哗地流泪,哞哞地哭嚎。无论主人怎么用力地鞭打它,它就是不走,甚至还用尖角顶开它的主人,弄得主人很是光火。我想,那头金黄色的公牛一定是它生前的“男朋友”,跟它好了很多年。怪不得牛的孩子都一身漂亮的金黄色,每一头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我很希望牛能够活到老,活到走不动的那一天。在牛老死的时候,给牛竖块碑,刻上牛的名字和牛在我生命中走动的身影。连文字我都替它想好了,比如“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之类的文字,让牛死后可以风光一下。
牛可能不知道,我经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牛和人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牛是人最贴心的伙伴。牛心地善良,没有心机,不会耍心眼。在很多时候,牛比我们身边的好多人都更可靠,内心更纯净。
 
06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周六凌晨,本想睡一个透彻懒觉,却被窗外一阵隆隆的机器轰鸣声吵醒了。这让我有些左右为难,起来吧,为时尚早。赖在床上吧,又无所事事。于是,干脆打开卧室里所有的灯,让整个房间通体透明,并顺手抓起床头的一本书读了起来。这是韩少功的《山南水北》,这本充满了山野情趣和奇思妙想的书已经被我读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不到二三十页。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把它读。在一片机器轰鸣之中,我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全力把心思凝聚到文字上来。突然,一篇《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闯了进来,除了醒目的标题之外,它通篇没有一个字。我的脑子突然轰地一下,整个人被震住了。刚开始我以为是出版社出了差错,漏掉了余下的文字。回到书的封面,看到赫然印着“湖南文艺出版社”。再打开版权页,上面也赫然印着书号和图书在版编目数据等等。于是,我幡然醒悟:它之所以只有标题没有正文,这是作家的另一种强悍表达,是“欲语泪先流”“一切尽在不言中”另类版本。与此同时,我的眼前不停地晃动一个诗人冷峻的诗句:
一群羊被吆喝着/走过县城/所有的车辆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让它们走过/羊不时看看四周/再警惕地迈动步子/似乎在高楼大厦后面/隐藏着比狼更可怕的动物/它们在阳光照耀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场……
 
顷刻间,竹梆声骤然响起,震耳欲聋……
作者简介
韦光勤,网名熊猫宝宝,男,壮族,广西罗城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河池市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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