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道上的乌鸦

作者 宇秀 04月04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53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荒田编辑,凌岚编发。)

第一届“东西文学奖”二等奖作品《马林道上的乌鸦》(作者:宇秀)获奖评语(终审评委  刘荒田):

《马林道上的乌鸦》的“不可思议”隐藏得深,从疫情期间的餐馆业入手,铺陈世态,引入“乌鸦”。进而倒叙,追记昔年开泰国餐馆的坎坷,以及早年的大家庭。最后是高潮,以浓笔重彩渲染乌鸦与人的恩怨情仇,步步进迫,卒亮出底牌。散点透视式叙事,拉杂写来,形散而神不散,文势全靠“乌鸦”支撑。布局巧妙,笔致摇曳,足见匠心。

                                                                                                           

  天一好,朗斯代尔海边就热闹起来,咖啡馆、餐厅的露天餐位和海边的休闲座椅一位难求。人们仿佛伺机潜伏着,只等太阳露脸,便像雨后的蘑菇呼啦一下就冒出来。两三张桌子之间橘红火焰上窜下跳的火炉,令深秋热烈得让人忘记萧瑟、悲凉这类伤感的词语。几十米海浪造型的原木长凳,面向对岸温哥华市中心地标景观,两边凹下去的部分供人们休憩。阳光下的“海浪”永远都不会闲着,尽管尚在疫情期,按防疫规定社交距离相隔六英尺,这条木质的“海浪”还是坐满了游人,彼此之间也就稍留一点空档意思意思,天气好得让人忘乎所以。那些散步、遛狗的脚步一如流水,前者走过的空档,立刻被后者填上,像是画屏上的同一动态反复回放。伸进海面中心的栈桥上,都是随便走走的闲步。人到中年以后,越来越感觉能在明亮的太阳底下没有目的随便走走,便是人生莫大的闲适与美好了,尤其当世界时常被各种阴霾笼罩着。

          1.    

  入秋后的阳光到了下午三点,就像上了年纪人的腿脚,走不多远就软了下来。人们争先恐后赶在上午涌来海边,好像就是为了趁着阳光强劲的时候扯一片裹到自己身上。想到近年颇为流行的一个词:抱团取暖,却在疫情大流行后迅即被“隔离”替代,颇为讽刺。我身边这位囡囡爸早就对“抱团取暖”不以为然,要说抱团,人类远不及动物无私和执着。我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但作为一个写作者,这种悲观论调总有点“政治不正确”之嫌,可人性的现实和人们心里真实的思想又有多少“政治正确”呢?囡囡爸越来越懒得和我探讨这些问题,没事就在手机或Ipad上看动物世界。

  此刻,我坐在咖啡馆露台上,脱掉了外套的上身沐浴在阳光下,像披着条暖暖的羊绒披肩。连续数日雨天后,太阳突然高调现身,但天气预报说,明天又要下雨且持续一周。谢天谢地,今天是感恩节!

  不知何时,那羊绒披肩被悄悄换成了薄纱,我开始隐隐感觉海面吹来的风夹着潮湿的寒气。“到栈桥上走走吧。”囡囡爸收起咖啡杯和手机说。

  走到栈桥顶端再折返回来的时候,天色的亮度,就像从小提琴高把位上的音符向低把位上过度、直至隐没于大提琴低沉的旋律。突然间,远处天边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随着那些黑点放大,啊——啊——嘶哑的叫声在头顶炸响,这是乌鸦归巢了。这群乌鸦的啊啊声尚未远去,一群接一群的黑点密密麻麻地从天边涌来,恍若成批的轰炸机。当它们飞过头顶时,我听到低飞的翅膀扑愣愣拍打着晚风。

“结棍!”囡囡爸仰头吐出上海话中极具感叹力的两个字,这意思包含了厉害、牛逼、可怕、了不起等等,但又并非这些词语单打独斗时所能涵盖,结棍要视具体的语境而富含特定的语义。

  还记得我们餐馆门前的乌鸦吗?我问。

  “ 嗬,马林道上的那些都成精了!伊拉相帮起来不要太结棍哦!”囡囡爸再次说出“结棍”。他显然是明白我提到的乌鸦是指那场不可思议的乌鸦事件中的“牺牲者”和“勇士们”。

  我往乌鸦群飞来的方向望去,晚霞染红的天边,狮子桥已亮起了夜灯,远望是一条长长闪亮的波浪形蓝色曲线,悬浮在海天之间,连接着市中心和北岸两座城。站在朗斯代尔海边左右看去,西温、北温的地势宛如两把巨大的靠背椅,各自的山峦便是椅背,遥相对望;山下的平地如同拼接起来的两只座椅面,两城区就坐落其上。这些乌鸦中,必有一群是在马林道吃饱喝足了的,我想。

           2.

  多年前,我和囡囡爸在马林道经营一间泰餐馆。那天,我隔着自家餐厅那排宽银幕似的玻璃窗,目睹了一场乌鸦们上演的“好莱坞大片”,可谓震撼,颠覆了我对乌鸦从小以来的负面认知,甚至原谅了它们时常在餐厅的露台座椅上胡乱拉屎、在后巷把垃圾桶翻得乱七八糟的恶行。

  那是感恩节第二天中午,马林道与前一天判若两个世界,静寂、空落,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扫荡。连绵的雨虽暂告一段落,天空却依然阴沉,铅云笼罩在街道上空。餐厅门前头天刚清扫过的地面,又铺上一层黄褐色落叶,像被心事纠缠了一夜的女人,醒来梳妆时落了一地的头发。

  马路上车辆比往日稀少,来来去去也不似平时那样喧闹,全都闷声不响地驶过,只有飞驰的轮胎与柏油路面疾速摩擦带起雨水的刷刷声。马林道是西温哥华的主干道,从狮子桥下来,穿过安布塞尔海滨公园区,直通滑雪胜地威斯勒。以往,也就是金融风暴之前,这里不少美国游客,尤其在周末,游客是餐厅的一大客源。话说美国一打喷嚏,加拿大就流鼻涕。当金融海啸爆发,新闻里出现底特律一夜变空城、随风起舞的垃圾废纸在街上奔跑的画面时,来午餐的那些银行和投资公司的职员们,一坐下来不是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股市行情,就是谈论基金又跌了多少。那股撵着垃圾废纸满街跑的风,很快就刮到了温哥华。马林道两旁店铺不断有橱窗被马粪色的纸从头到脚糊严实的。以往流水般进进出出的餐厅,变得门可罗雀,也就等到周末和节假日才热闹一下,但每当节日过后的翌日便死水一潭。在空空桌椅间晃来晃去拿不到小费的侍应嘟囔着,这城里人都绝食了吗?

  这天,马林道的店家照旧亮着红色的“open”招牌,不管有没有客人进来。我暗自庆幸节后的第一天安排员工休息,我自己点菜、上菜、收银全包,白天的后厨也只留自家大厨掌勺。如此夫妻搭档的小家子气,实在和铺着雪白台布、点着蜡烛、主厅中央一大束玫瑰花盛开的“舞美设计”不相称。然而,当生存都成了问题,面子就顾不得了,管他老板娘一人跑堂有没有腔调呢,至少省些工资支出,权当是“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想到历史上那么著名的文人夫妇也曾引车卖浆,何况我这升斗小民,又是第一代移民乎?此时的不堪,让我想到开店前满满的文化情怀,以及关乎情调的各个细节设计上的固执己见,不由暗叹当浪漫遇到现实立刻溃不成军。

  街面上几乎没有行人,稀稀拉拉的路人在之前的雨中已分别钻进路边餐厅。隔着马路看去,意大利餐厅靠窗的几个顶着灰白头发的脑袋就像皮影戏里似的,成为窗外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的乌鸦们活跃的后景。雨后,树上的乌鸦比往日稠密,在几乎掉光了叶子的枝桠间,好似一个个黑色的隐喻和伏笔填充着枝干间的空白。挨着意大利餐厅的那栋老房子的屋脊挑得老高,像戳出来的脊梁骨,几只乌鸦在那脊梁骨上却若闲庭漫步。估计那里有乌鸦窝。它们在屋顶和秃头大树之间飞来飞去,啊啊地嘶叫着,把本来就清冷的街面叫得格外空旷、肃杀。       我在吧台后看着对面的乌鸦,心里说你们可千万别飞过来啊!和多数华人一样,我也很迷信,乌鸦在门口鼓噪总是不吉利的征兆。“天下乌鸦一般黑”、“乌鸦嘴”这些早已深入人心的恶评,也毫不例外地储存在我脑海里,尽管理论上我知道乌鸦背负不白之冤。

   其实,最早在中国古代神话里乌鸦还是吉祥物呢,羿射九日后,天空所剩的一个太阳就是一只金色的三足乌鸦,故而乌鸦有金鸟之美誉。参加世界杯足球赛的日本队员的球衣上绣着八咫乌,即三足乌,为日本足协的会徽。虽然这神话源自中国,可现代中国人却难以把一个最明亮的事物与一个黑呼呼的家伙联系到一起。       

   当我在吧台里正想着,一只乌鸦正从街对面的大树上噌地飞到我这边的露台绿帐篷上。这只乌鸦应该是青壮年,轻松飞越马路。我开始警觉它的“妻子”或是“丈夫”也紧跟着飞来,再接着是它们的孩子……乌鸦在动物界里是“一夫一妻”的模范,当然谁也没给它们订下这规矩,它们是天生从一而终。这不,另一只乌鸦紧跟着飞了过来。你来就来呗,还啊啊地叫个不停。乌鸦喜好群居,先飞来的这对“夫妻”可能是在招呼街对面的孩子和伙伴,一会儿说不定就飞来一群。我很怕它们啊啊地把大厨叫出来。餐厅没几个男丁,清理帐篷上的鸟粪少不得他。从上次清理之后,大厨就见不得乌鸦在自家餐厅门前任何地方栖息。我倒不是要护着乌鸦,就怕大厨轰赶乌鸦被坐在餐厅里的洋人看到,直接影响到餐厅的生意,尤其眼下这么不景气的时候,得罪乌鸦,几乎等于得罪客人。

   加拿大人眼里,乌鸦和其他鸟类一样是受保护的,并不因为它长得黑、嗓音不美而遭鄙视。美国现代主义诗人斯蒂文斯在他的《观察乌鸦的十三种方式》里,竟称乌鸦“婉转啼鸣”、“袅袅余音”,令我大跌眼镜。没有被意识形态化的乌鸦,自由的大量繁殖生长,令我想到希区柯克电影《群鸟》的画面,不由心惊,倘若有一天世界只剩下人类和乌鸦,怕是人类败给乌鸦也没准。

          3.

   这天的午市仅有三桌客人,一桌买了单离去,只剩下靠窗两桌。他们的饭菜早已上齐,也不再添加什么了,我不时过去续上咖啡和热茶即可。在这阴郁、空寂的深秋午后,我希望他们坐久一些,免得我对着树上的乌鸦发呆。

   大厨撩开厨房门帘出来,在员工餐桌旁坐下,与露台餐桌仅隔一扇玻璃窗。他的脸色并不比窗外的天色好,感恩节忙碌的生意让他好不容易露出的笑脸,未能持续到第二天。其实,他所忧虑的也同样沉甸甸压在我心上,而我随时都要跟客人“哈罗”,死活也得撑着笑容。我是华人,却经营泰国餐馆,为了生意的需要,尽量得把自己装扮得有点“泰味”:长至脚踝的裹身筒裙,一肩斜的长披巾,还得来两句“萨瓦迪卡”,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每天被迫粉墨登场。

   金融海啸爆发两年多了,市场未见好转迹象,反倒如一艘巨轮日渐下沉。就在这时,本地政府又推出合并销售税,食客的账单上无端增税7%,加上原本的联邦政府税,吃一餐饭课税12%,食客锐减,餐饮业雪上加霜。感恩节前几天早上开档时,拉开窗帘大吃一惊,对面伊朗餐厅里的椅子全都倒扣在桌子上四脚朝天了,隔日马粪色的纸就把玻璃窗糊满了。而另一家同街区的赫赫有名的三十五年店龄的法国餐厅,居然要靠业主把海景豪宅换成两居室公寓所得房款来补贴生意的入不敷出。业主米歇尔夫妇是我的老主顾,听说他们的境况,大厨叹道:换了阿拉,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啊!我忍不住低低地说:米歇尔先生查出癌症了。

   一连几天,没客人的时候,大厨就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窗外,默然无语。

   本地开餐馆的业主大都拥有一个大家庭,父母兄弟姐妹齐上阵。米歇尔先生患癌后,他的弟弟和长子便代替他料理餐厅。而我们的三口之家,囡囡还不到九岁。我时常有站在甲板上的恍惚感, 感觉家和餐厅都像是一叶孤舟漂在大海上,夜半惊梦,一身冷汗。而囡囡得知爸妈为餐厅生意发愁,竟天真地劝妈妈不用担心,我们在中国有Big family(大家庭)! 真没想到,囡囡爷爷八十大寿的生日宴,给五岁的孩子留下那么深刻的记忆,竟使她产生了大家是小家后盾的感觉。

   那是开餐厅前一年的深秋。上海梅陇镇酒店的夜晚,灯火辉煌,包房里高朋满座,爷爷和奶奶位居主座,晚辈们葵花向太阳似的围满了巨大的圆桌。囡囡爸爸的四个兄弟姐妹和他们各自的妻子、孩子,平时分散在上海、香港、加拿大各地,终于相聚一堂。囡囡见到了她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那么多家庭成员,兴奋不已,居然大声用中英文混搭着喊“奶奶伟大”,伟大的理由是奶奶生了这么多孩子。

   囡囡看我并未因Big family而高兴起来,就补充说一家人会互相帮助的,“Because we have same blood”(因为我们有相同的血),她用英文补充说。原来在孩子的心里,生来就是血浓于水啊。可她哪里知道,爸爸在中国的家人为了争夺房产已反目为仇,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在房屋拆迁中获得六百多万现金和两套新公寓,被一人独吞。手足亲情终不敌万贯家财,爷爷生日宴上的家人再不可能聚首了!但我怎能告诉孩子真相?只好对她说,中国的家太远了!

         4.

   一只乌鸦从帐篷顶的一角飞落到靠近大厨的露台餐桌,隔着玻璃窗毫不胆怯地盯着大厨,噗哧拉了一泡灰白屎。大厨一把抓掉自己头上的高帽,啪的打了一记玻璃窗,那乌鸦啊啊叫着飞到帐篷外的树干上,原本蹲在帐篷角落和横梁上的几只乌鸦也跟着啊啊叫着四散。这时,门口一位女顾客在看广告牌上的菜单,不料屋檐上的乌鸦拉下的稀屎,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女人的额头。隔着半截玻璃门,我似乎都听到了啪嗒一声。女人急忙拉门进来,一只手捂着额头免得乌鸦稀屎往下淌。我赶紧向她指示卫生间方向,其实她并未问我,但还是顺着我的指引去了。现在想来当时的我肯定是一脸抱歉,好像那泡乌鸦屎是我害的。

   这是一位白人中年女子,瘦而苍白,薄而尖的鼻子,像小学生用的三角尺直立在窄窄的面孔上,如同危险品标记。她从卫生间清理干净出来径直走到角落的餐桌,我注意到她扫视的眼睛随时都有可能挑出什么刺儿。

   还好,女顾客很快用完午餐,招手买单。我如常在账单夹子里放了一颗翠玉色的椰奶糖,略迟疑了一下。这款椰奶糖自餐厅开张以来颇受顾客喜爱,尽管它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除掉最外层的玻璃糖纸,还有一层透明纸,却不像中国出产的椰奶糖包裹糯米纸可食用,泰国的工艺偏落后,但椰奶味十分浓郁,是真正的天然椰浆而非人工香料制作的。我总是不忘提醒客人里面那层纸要剥掉哦。可常常还没等我说完,客人已把糖块送进嘴里,等舌头感觉不对,再吐出来剥那层纸也无怨言,还连连说好吃。最奇葩的一次是加拿大著名歌星迈克布伯雷带着未婚妻和准丈母娘来晚餐,买单时竟然要求账单上加十五包椰奶糖,我以为他开玩笑,他笑指身边未婚妻说,她喜欢。

   我把夹了一颗糖的账单夹送到女顾客桌上时,提醒她当心里面还有一层玻璃纸。但她并未理会。我注意到她往门口走去时,从嘴里捏出糖剥了一下,又放回口中。但当她走到门外却愠怒地把糖从嘴里再次捏出来,这回直接丢在窗台的花池木框上。不料,她还没走出餐厅那排“宽银幕”,一只大乌鸦就从树上直降到花池,叼起那颗在人类的口腔里兜过圈子的糖,又即刻吐回原处,聪明的家伙竟然会用它尖尖的短喙快速啄掉人手没能剥干净的玻璃纸。早就读过伊索寓言里乌鸦喝水的故事,亲眼看着乌鸦剥糖纸,还是让我惊叹它的聪明。只是这颗坚硬的糖它怎么吃呢?我又是杞人忧天了。只见那乌鸦已经飞回树枝上,竟与伙伴分享起果实来,两个尖尖的短喙之间夹一块小“翠玉”共同啄食,居然不曾坠落。这时,马路对面的乌鸦接二连三飞过来。大厨站了起来。我想,完了,都是这颗椰奶糖惹的祸!

 突然,对面树枝上飞下来一只小乌鸦,翅膀好像没完全展开,跌落在路边停泊的轿车顶上。然后又飞起来,飞得很低,踉踉跄跄地飞到马路中间,被一辆疾速驶来的银色奔驰撞落。我的心被攫住——奔驰驶过,那小乌鸦再也飞不起来了!霎时,两只大乌鸦疯狂飞向马路中央,一辆疾驰的车子把它们逼退回去。接着,吃糖和不吃糖的乌鸦们啊啊嘶鸣着,从马路两边不约而同飞向小乌鸦,一只大乌鸦叼起了可能是它的孩子的小乌鸦,飞回马路对面。我看到小乌鸦出事的路当中,有根黏在地面上的黑色羽毛在微微颤动。我不敢想躺在地上的小乌鸦是否又遭后面的车碾过。

 餐厅里的那两桌客人不知何时都站了起来,身体向着窗子前倾,脸上的神情简直像陷入情节紧张的电影。我忍不住借给客人续茶的机会,欲分享被刚才的一幕感动和惊叹的心情。一位客人突然叫道 “My God!”顺着他的视线,原来一位推着助步车的老太太从意大利餐厅出来,刚走近大树,一群乌鸦向她俯冲,吓得她连忙退缩回去。客人们说,这是乌鸦复仇了。可是,小乌鸦的死也不关这老太太的事啊。客人们就说,乌鸦找不到肇事汽车车主,就会向任何人报复,它们会把人类当作它们的公敌无差别攻击。

    客人们议论着,感叹着,结了账先后离去。一直沉默着的大厨终于开口了:乌鸦真是了不起!接着他说了一句狠话,吓了我一跳:“要是我倒在马路上,别指望家里有一个人飞来!”我知道他说的“家里人”就是囡囡说的Big family。

    我不知该说什么,就默默地清理靠窗桌子上的杯盘茶碟,脑海里尽是乌鸦扑棱的翅膀。

    外面响起救命车和消防车的尖叫,寂静的街面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人,黄色的警戒线把人群拦在外围。我忍不住好奇拉开门想一探究竟,正好碰到刚才离去的客人折返回来了,说街口两端都封住了,因为有人突然倒在马路上。我脑子里马上闪现出那个被乌鸦攻击的老太太,就问是老人吗?客人说,已经抬上救命车,不清楚是谁。

    我想,如果我写小说,一定会把倒地者写成那个被乌鸦攻击的老太太,而把那个鼻子像把三角尺的女人设计成老太太的女儿。但本文是非虚构文字,我只能如实记述。那个倒在街头的人,是心脏病或其他病突发,还是遭到乌鸦攻击?我不知道,只能给本文记述的事件留下一个不确定的结尾。不过,当时有个画面,则是确定无疑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无法忘怀。记得当我再次听到客人惊叫“上帝”时,我朝窗外望去,顿时呆住——

    马路对面的屋顶上、马路边停泊的汽车顶上,黑压压一片,全是乌鸦。队列雄壮,规模浩大,俨然是有组织的乌衣军队,众志成城,待命暴动的节奏。直到十年之后的今天,想起来那情景,依然头皮发麻。

          5.      

    曾在网上看到一则来自华盛顿大学的研究报道:乌鸦会辨别和记住对它们不友善的人类个体特征并把敌人的资讯分享给同类。谁一旦上了它们的“黑名单”,乌鸦会记忆三年,你哪怕戴着面具,它们也会通知乌鸦群来通缉你。这也太魔幻了,简直像是马尔克斯小说里某个桥段。

    想起英国演化理论学者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可以说是对生物学的考察事实和本人亲眼目睹的乌鸦救援行为,在伦理学上的阐释。该书认为所有的生物基因的本质都是自私的,也正如此,才能得以复制繁衍后代,保存和发展自我的物种。所以动物界里的亲情和团结互助,也正是为了在进化过程中争取最大限度的生存和扩张。而我由此相信,那自私的基因遗传必须与爱同在。而人类作为万物之灵长,除了有生物基因的遗传,还有文化基因的传承,因此人类具有超越动物自私本能的利他行为,我们称之为高尚的情操。可悲的是,人类的贪婪不断颠覆原本保护自身物种的基因密码,为了无穷无尽的利益,人类历史一直都在演绎着血亲的杀戮,同种同文的同胞之分裂厮斗。从国际间到区域间,从国家到小家,分崩离析,厮杀倾轧,竟不如乌鸦的世界一如既往的团结互助,一致对敌。

    今年的感恩节,在朗斯代尔海边栈桥上,被归巢的乌鸦群唤起的有关乌鸦的记忆和思绪,在落日余辉的海面上一波波的涌动,难以平复。那片黏在马林道中央的小乌鸦哀怜的羽毛,在我心上不停地微微颤抖。

 

作者简介

宇秀,祖籍苏州,现居温哥华。文学、电影双学历。有散文集《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个上海女人 的温哥华》、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忙红忙绿》等,部分作品被收入 60 余种文集。曾获“中国电视奖”,中国广电部和中国广播影视学会报道奖,评论奖,CCTV 少儿电视展播奖,“阳光下的风”报告文学奖,“2018 年十佳诗集”奖、“2018 年十佳华语诗集”奖,台湾第 13 届叶红全球女性诗奖,2019 、2021年海外华文 著述奖,第40 届中国时报文学奖新诗首奖,2019 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称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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