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胶唱片

作者 葛文潮 02月26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46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应帆编发。)
在纽约住久的华人都知道德昌肉铺,知道七堂空间的不多。七堂空间在东百老汇德昌的楼上,那里有台复古的黑胶唱机,只有三个人知道,这台唱机是我扔的。
复古唱机和黑胶唱片的原主人,是七堂空间艺术总监呗宁。两年前,呗宁离开纽约,唱机和唱片都没带走。可能伤感于主人之离弃,唱机不久就抑郁而亡,当然也可能是过劳死。想过修,拖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扔了,黑胶唱片,没扔。
又过了好一阵,想再买一台,和技术总监小胡商量,比较来比较去,踌躇间,疫情来,七堂空间关。花道、古琴、书法、国画,一众课程中止。本来谈好和一个法餐厨师合作的雅宴,票卖出一半,也不得不腰斩。买唱机的事,不再提起。
去年五月,房东装修,全部物件搬去隔壁房间。八月装修完,又搬回。整理、重新布置后,扔了一大堆杂物。沉甸甸的黑胶唱片,舍不得扔。
今年疫苗出来后,打疫苗的人越来越多。病毒变异,人心依旧惶惶。纽约直到现在(三月十三日),每天仍有六千多新增病例。世界在不确定中前行,S空间,不知何日才能重开。
惴惴度日中,有一件事,变得越来越确定。呗宁留下的唱片,得再唱起来。
在亚马逊订了台Victrola唱机,商品条目下,三万多条留评,四星半。同机型,有四十多种款式,选了一款薄荷绿。
第二天,订的唱机送到。拆开,是一个小巧的手提箱,很轻。去七堂空间取了呗宁留下的唱片,径直回家,开机,放唱片,挂针,唱片旋转起来,音质比预期的好。
以前,上海老家也有一台唱机,也是手提箱,比Victrola要厚实很多,绿得沉郁,正经得有些呆,很符合当时革命的审美。唱片是薄膜的,薄得透明,颜色也鲜艳,像那个年代的糖纸,闪闪发亮。薄膜唱片很小,一张摊开的春卷皮大,比黑胶唱片小很多,薄很多。那是物质匮乏年代,娱乐一把的终极配置。在电视机还没流行前,除了收音机,电唱机是老百姓家里仅有的娱乐。每次放唱片都小心翼翼,怕唱针划破薄膜,怕唱片留下划痕,怕再没唱片可听。
父母买了些唱片,除了民歌,还有东方歌舞团翻唱的外国歌曲。老歌曲里,现在记得的只有周璇。那些翻唱唱片里,有朱明瑛的非洲民谣,她唱的“伊呀呀哦叻哦”,现在想起,依然洗脑。印象最深的,是《大丈夫宣言》,翻唱自佐田雅志的《关白宣言》。歌里要求老婆不能比自己早睡,也不能比自己晚起,还要求老婆不能比自己早死,哪怕晚一天都好。这种大男子的话,对一个在弄堂里长大的少年而言,实在新鲜。我记忆里,弄堂里外的男人,对女人总是唯唯诺诺。每有夫妇、或正在谈恋爱的男女来家里,我总会让他们听这一首,看他们的反应。他们大多都没什么反应,最多哈哈笑两声,让我的期待落空。还是日本男人比较有男子汉气概,歌里这个可恨的大男子丈夫,也有可爱之处,他恳求老婆在他死的时候,在他手心里滴至少两颗泪,这样,他的人生一世就完美了。日本男人在老婆面前,纸老虎一只,嘴硬心虚。不像上海男人在女人面前,嘴软,心也软,小心翼翼看脸色,生怕女人不高兴。
说到放唱片,我可谓“专业”,家里有唱机之前,我曾天天放唱片。小学三年级,被叫去学校的广播站,“上级”交待我,以后放唱片的事,我管。那时的小学,每天早上放国歌、广播体操一次,上午第三节课,下午第二节课放眼保健操各一次,一天进出广播站三次,任务还挺繁重。高我两级的学长,教我唱针要找唱片的第二圈,这样唱针一落,旋律即起,不浪费空转时间。那段时间,每次上岗执行任务时,都如临大考,屏气凝神,就着唱片上的微弱反光,找第二圈。所幸,直到毕业都没发生重大现场“翻车”事故,事故的苗头,早消灭于一圈又一圈的找圈中。在那个政治高压的年代,任何播放失误,都可能上纲上线到反革命反领袖。怕失误,更怕辜负,年少的我,手眼却老成,一路无惊无险到毕业。
呗宁留下的唱片,没有国歌,民歌,更不会有广播体操,眼保健操,革命歌曲样板戏。三十年代上海滩的老歌有一些,古琴琵琶也有几张,还有日本的雅乐、诗吟和尺八,当然少不了西洋古典乐,如巴赫,贝多芬之类。
在这些曲目繁多的唱片里,听下来,还是老歌更有感觉。这些老歌里,有白光,有李香兰,有吴莺音。特别是吴莺音的歌,温婉清丽,柔中带韧,端的是靓如莺啼。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咿咿呀呀的肉声,熨平了岁月的皱褶。时间,摸起来不再硌手。
可不硌手只是一瞬的感觉。那个什么都缺的年代,买个电唱机,不但要钱,还要凭票,有票还不一定买得到。现在听歌都用智能手机,不要票,只要钱。无论票和钱,都硌手。电唱机,以及后来取而代之的录音机、随身听、MP3iPod都曾风靡一时,又都被时代淘汰。大浪淘沙,无论是被淘汰了的沙子,还是留下的沙子,都硌手。
时代在变,流行在变,人心在变。不变的是,世事艰难。以前怕唱片被划坏,怕被打成反革命,此时怕被新冠病毒传染。怕的对象内容在变,怕的情绪不会变,同样不变的,还有希望。
人总是在艰难中,怕并怀抱着希望前行。从几十万年前我们的祖先从非洲走出来开始,一直到现在登上月球火星,人类的每一步都是怕并满怀着希望,我们自身的每一步又何尝不是如此。
让人不自由了一年的疫情,终将过去,疫情前的自由终将归来,就像一度被淘汰的黑胶唱片,又回到人们的客厅,又咿咿呀呀地抚慰心灵,滋养生命。
冲一杯武夷山天心村的大红袍,在氤氲岩香中,在春日烂漫的西窗下,再听一遍吴莺音的《春光无限好》。
(写于新冠病毒肆虐一周年之际。原载于《汉新》2021年11月号)
作者简介:
葛文潮,曾以纽约公爵之名活跃于新浪博客。在《美食与生活》《上海采风》《演讲与口才》《青年文摘》《看世界》等杂志撰写多元文化体验。短篇小说《鱼鳍酒》《星巴克的早晨》“Espresso”登载《青年作家》,《胭脂》登载《一行》。《黑胶唱片》获第29届汉新文学奖散文铜奖。出版《大爱无痕》《和风美景》随笔集。现任纽约七堂7s Art堂主,纽约古琴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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