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38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凌岚编辑/编发。)
研究了半天,决定住白石桥国图宾馆。我的脑子里有冬日空旷大街汉白玉桥栏杆的影子,那是多年前一摇一摇坐在电车上得来的印象。记忆里的北京是洁净的,每一个地名与一桢画面相连,比如,木樨地连着灰砖楼房,一扇扇闭目的窗口。在重现的梦里我仍然骑在自行车上,一路向南向南然后往东拐,大街陡然增宽,有投身万条通衢的恍惚。
出租车从三环下来, 拐进人、车、摊混杂的辅道,终于没有瞥到白石桥,我怀疑自己记错了,白石桥是真有其事吗?司机把我卸在国家图书馆的入口处,我立在巨著般肃穆的建筑前发呆,跟门卫打听,才知道到一旁的一栋小楼就是国图宾馆。说是宾馆,其实就是图书馆的招待所,灰色的楼房前盖了一些车棚样子的附属建筑,遮蔽了入口。我拖着行李挣扎进门,看见一个服务员,前台同时也是小卖部。黄昏时分,我走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去清华见诗友童蔚和她的母亲郑敏先生。微雨中,车灯刷亮中关村南大街的金属间隔,两岸大厦林立,不知身在何处,我熟悉的魏公村,人大,黄庄,无从辨认。我是从北京的半农业时代出走的人,中关村意味着煎饼摊,烤地瓜,农贸市场, 在霓虹的北京,我如同复活的化石,找不到任何熟识的标记。我知道左手边应该路过北京大学,蓦然看见博雅饭店灯火辉煌,才知道北大东门早已经过了。北大东门 以北 以前 是一条僻静的马路,路边是教师宿舍;清华的西北角是一片菜田 ,我们常出北门绕过农田进圆明园 。如今农田变通途,清华被写字楼宿舍楼重重包围 ,不见真面目。出租车把我带进荷清小区 ,我虽然是第二次来 ,但是全无方向感 ,被人领到到一个出乎意料的角落。
窄窄的楼道,邻居门前尚未褪色的春联仿佛提示时间隧道的入口。童蔚和郑敏老师从下午就在等待我的到来,由于飞机晚点, 我摸到此地已是九点多了。郑先生坐在窗前的椅子里, 白发披肩,精瘦的身体装在一件西装外套里 ,似乎准备好了接见客人。我跟郑敏老师的第一次对话是在电话上,她在美国的漪色佳小住,我通过朋友把自己的一首诗寄给她,自称是受了她年轻时写的《舞者》的影响。郑敏老师亲自给我回了信,她的字迹美丽,用竖行书写,她指出写诗不宜作私人的谜语,应该在字面上具有一种普遍性。当我打电话致谢时,接电话的她笑声如银铃,青春气息十足。 我们第二次长谈是在2010年 ,在荷清苑她的书房里。我们谈到了她的生父和文化革命 ,我备有笔记 。我问她如何度过那些政治学习,她说,“哲学是主心骨,我把运动当一本书看。用 一生增长智慧。”她甚至跟我的两个小孩谈了 话,拉着他们 的手, 告诉 他们最重要的是不断地提出疑问。八年过去了,老人已经有些语焉不详,她仍然努力表达对中国语言文字的担忧,说 “他们不再教经典 ”。我 说不用担心, 放在世界文学的背景里, 经典的意义很明显, 我在海外汉语课堂上仍然用诗经开始诗歌的启蒙。
老人听了半信半疑, 露出笑容。童蔚点了外卖 ,食物摆了 一桌,但是,我和童蔚 一说话就飞速坠入一种微醉状态 ,饭菜不知其味。郑敏先生来到餐桌前,笑容可掬, 说 “我不吃饭,不打扰你们,就坐在这里,跟你们在一起”,她优雅落坐, 兴致勃勃地参与人生中也许是第9999次聚会 。她眼前这两位女子年龄不详,但她记得, 于来宾她是导师 ,于童蔚 ,她是母亲;在谈到发表时,她插进来吩咐童蔚在她们的报纸那边想想 办法,只是童蔚做报人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我拿出礼物要送童蔚,她帮着推辞,“可以看出来是好东西,但是童蔚她用不着这样的东西。”童蔚替我和郑老师拍照, 她整理了头发,拉正了 衣襟,我笑得合不拢嘴。郑老师看了照片, 对自己满意,对我的样子不满意,说没拍出 来。郑老师, 您看到了我什么呢 ?照片上,郑先生两眼放光,我也容光焕发,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傻。
国图宾馆的房间像学生宿舍,有朴素的木床,洁净的棉被,和一张书桌,符合我的需要。走廊的橱柜里放置了一些书籍,我抽出一本水利工程的书。这里以前大约是来京查阅古籍的人的落足点 。为了第二天的预约,我上网查阅行车线路 ,读、发微信至凌晨一点。每次回北京都感到心情紧张,为了一个小时的相聚,网上的商议计划要花好几倍的时间。早饭 在 我原以为的车棚里,稀饭,油条,包子,咸菜,在柜台前等了几分钟我才意识到老规矩是先来后到需要自己吆喝。隔了很多年汇入北京的人群仍然很容易。我穿过国家图书馆的 楼群走到大街上搭地铁。晨光里中关村南大街令我迷惘,这是我在一九八七年元旦跟随队伍走过的马路吗?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是行走爱好者。他已经步行走遍了北京近郊,安徽徽县,西安,深圳,太原等地,通常日行几十公里。我申请跟他行走北京。种种制约之下,他建议我们到圆明园小走一圈。同学中还有两位响应,另有郑敏的孙女童闻斐小朋友应约。五个人一早从北京的各个角落奔圆明园而来,在汽车站,地铁站间 来回走动,握着手机,翘首搜寻,这些 本来 被命运遣散的同学,又聚到同一个 地点,制造了 热力学上的不可能事件,距离我一个人骑了车,躺在圆明园石台后面的草窠中读王溪之的热力学已经三十几年了。我心无旁骛地要跟老同学做体育运动,顾不得思量此圆明园非彼日恣意游荡的废墟。看见车站附近修缮得整齐的水渠我感到一丝诧异:在重返的梦里,我骑着车,驶出荒草萋萋的校园,投奔更深的原野, 梦里并没有这条水渠。童闻斐小朋友是那天早上的亮点,她二十岁,穿吊带长裙,背红色手袋,回应鲜艳的嘴唇,因为语言的距离,平日的疯丫头显得文雅矜持。这个外国小同学对这些叔叔阿姨有什么观感?他们在潋滟湖光间疾走,忽然间又凑在一起,为谈话忘记了移动脚步,而且会突然把问题交给她。
行走到一半我告诉大家我还要到CBD赴另一个预约,这使得散步忽然被按了快进。我的两个同学载着我和闻斐,上三环,下二环,高速公路像白云裙带擦着琉璃瓦屋顶环绕老北京城。
我拉着闻斐跑进玻璃城堡,跟我的两个饿着肚子的物理兄弟道别,赴我的文学姐妹的宴会,而瓒却在包厢里置了五人的杯盘等待我们。两路朋友没有相遇是因为我缺乏想象。
我和周瓒结识于2002年的一个虚拟地址--翼女性诗歌论坛,后来我们的聚会移到地面—2007年,在新迦南,我的学生们连同九岁的闻斐一起聆听过周瓒唇齿摩擦的撕帛之音。两天的突奔使得会面成了艰辛换取的歇息。我们端详对方,低语亲朋的消逝以及文字起死复生的企念。童闻斐是下一代仅有的学习文学的,我带她拜访同行是一个仪式。在 大厦底层的地铁站告别,周瓒和闻斐的身体被不同方向的飞匣收走,坐在地铁上,我翻开手里的《新一代》诗集,在文字中找到了谙熟的风景, 才略为心安:
“那些连绵的呼喊,将在暮晚的低迷光线里
映照出更细小、更殷红的门。”
经过网上的搜寻,原来真有白石桥,而且至少有三座。有作者忆及白石桥是老白颐路的起点。元朝时,现国家图书馆所在地是大护国仁王寺,曾有小白石桥跨高梁河供香客使用。1982年白颐路拓宽时,建仿古风格的混凝土白石新桥,一度与清朝重建的白石桥并用。我记忆中的应该是白石新桥。白颐路这个地名到了八十年代只有本地人知道,对于我们外地学生,这条白杨大道从南至北分别是白石桥路、海淀路和颐和园路,是332路电车的路线,现在被中关村南大街、中关村大街取代,林荫大道的消失使得我的记忆严重错位。我用卫星遥感沿中关村南大街寻找, 老照片上的桥了无踪迹,而白石新桥霍然成了一座立交桥的名字。
真觉寺西侧还有一座白石桥,它的来历更古老 ,1999年在附近发现了金代的建桥材料。据说白石桥因白石闸得名,白石闸用于提升高梁河水位以放行去西北郊游的皇家船只,闸的位置已经无从确认。高梁河也叫南长河,通惠河,甚至跟古无定河沾边,现在也是北京的一个景致了。我在北京读书的时侯,北京无论什么河都像臭水沟,其实高梁河是古代漕运的一部分,通大运河,在清末,因漕运的衰落才沦为排污管道。我在圆明园门外遇到的水渠是万泉河,始于海淀万泉庄,经北大北墙流入清华西门。我们以前走近水利馆老远就能闻到万泉河的恶臭。经过二十多年的大力治理,北京的水终于变清了。难以想象钢筋林立的海淀曾是万泉之源,而一个学子在这座古城的游荡似乎浅而轻。
八七年元旦,我真的从北大走到了天安门吗?我,一个散兵游勇,来到天安门时大家已经散了。我的一个同学气喘吁吁地跑来跟我说,幸亏他的女朋友拉着他不放,否则就被收了。说完他就跑了。
附注:文中诗句引自李娜, “在雪后的暮晚”,收入《新一代》,《翼》二十周年特刊
湖南浏阳人,曾在辽宁沈阳度过一半少年时代。八十年代在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学习。一九八七年来到美国耶鲁大学学习理论物理,获博士。现定居美国康州,任教师,并从事诗歌、散文、文学评论的写作以及理论研究。作品曾发表在《诗生活月刊》,《翼》,《中国妇女报》,《金色笔记》公众号,《侨报》,《书城》。散文入选《2018北美中文作家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