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快乐再回来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18期,原公众号文章由王渝编辑,怡然编发)
我生长在农业社会的大家庭里,印象中,家中从未缺过猫狗,不是” 来福”,就是小黑、小黄。有了猫狗走动,几乎鼠辈绝迹,也吓阻宵小。俗语说:” 猫来富,狗来起大厝。”不管黑猫、黑狗,来者不拒,都被视为吉祥的动物。
我真正爱上狗儿是在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之后。当年,婚后跟著他住进了树林中学眷属宿舍,一个五、六坪大小的房间,外加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出的小厨房。房间虽小,五脏俱全,进了家门,客厅、饭厅、卧房、书房该有的家具一目了然。后来有了” 第三者”,狗窝也塞了进来,一只刚满月的小公狗,有狐狸狗洁白的长毛,北京狗短小粗壮的体型,黑嘴巴,两耳也是黑的,背上两撮杯口大小的黑墨,更显黑白分明,洁淨可爱,我们为牠取名” 快乐”。
那时候白天我们工作,下班之后一起往台北跑,他补修学分,我上夜大,无论白天黑夜,快乐独守家门。有一天半夜回家,打开门锁,快乐立刻从床上跳下,躲进床底不敢出来。原来牠把枕头当成安乐窝,当时我才意识到快乐长大了,只好套上狗链把牠拴在书桌底下。又一次,回家发现桌子底下满地纸屑,书桌旁的大叠书本被快乐啃去了一大半,我气急败坏拿起拖鞋想训诫一顿,快乐却紧挨墙壁低头坐着,就像是小学生犯规被老师罚站面壁,牠垂头丧气怅然悔过的神情,让我印象深刻。
啃书事件提醒了我,只知道喂食和带出去大小便是不够的。狗儿能够分辨家人的喜怒好恶,是忠心有灵性的动物,牠们也需要关怀和呵护,整天拴在狭小的桌子底下,当然要破坏要寻求发泄啊。那一次之后,我们不再对牠大声吼叫,并且尽可能不用狗链,让牠可以在家中自由走动,每天三次带牠出去放风,并用简短温和的语句教牠、训练牠。果然,快乐变得乖巧听话,不再跳上床,也没乱啃书本,虽然教不会拿报纸或递拖鞋给我,但也没再惹我们生气过。
六○年代,宠物风尚未吹进台湾,为猫狗美容、剪毛的生意更没听说过。一年四季,快乐都要裹著一身厚厚的毛皮。那时候冷气机还不普遍,炎热的夏天里,也只能依赖电风扇消暑。平时两个星期洗一次澡,夏天就要每星期帮牠冲凉一次。每天三趟放风,都在我们视线以内,牠没机会结交狐朋狗友,始终维持着王子般的潇洒、高贵、洁净、讨喜的形象。左邻右舍都很喜欢牠,年节贺卡或亲友来信,也不忘问候:刘快乐好!没错,牠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快乐跟了我们十二年,以狗龄计算将近八十,牠离世之后,我从此不敢再养狗。
去年初冬,周末傍晚和友人茶叙返家。打开门,屋里静寂无声,心想女儿女婿一定是带着孙子们外出购物,依照往例会用过晚餐才回来,难得清闲宁静,心情轻松不少。岂知,走进客厅,女儿一家五口正襟危坐占据着两张大沙发椅,表情严肃,看我进来,十双眼睛全聚焦在我的脸上。小孙子老三脸上流露着童稚的俏皮与神秘,两手捧着一双比巴掌大些的绒毛褐色小狗熊,这种小熊礼品店、玩具店里有售,颈上系着红红绿绿的彩带和小铃铛,是相当受欢迎的小礼品。老三才八、九岁,成天沉迷电脑、iPad的游戏,买只玩具熊让他转移兴趣吧。可是不对,小熊身上没有彩带铃铛,牠活生生地盯着我,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因为,这是只货真价实的小狗。
那短而捲曲的绒毛包不住微微颤抖的小身躯,胆小怕生,眼神哀伤孤寂,我不由得想伸手抱牠。可是我曾经说过的话还在脑海里盘旋,我便急忙转身走进厨房。
“ 不是捡的!是酷姬的医生送我们的。”小孙子跟了过来。
提起酷姬的医生,让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酷姬是我家小鹦鹉,平时总是CU-KI、CU-KI地叫个不停,所以取名酷姬。牠喜欢飞到老大、老二的肩膀上,也爱学我喊叫” 老三、老三、Joshua、Joshua”,是孙子们的最爱。三年前,酷姬翅膀受伤流血,家里备有小护士药膏,无论蚊虫咬伤、跌破皮、刀口割伤、烫伤都由它应急。当时也给酷姬擦上小护士,没想到第三天,酷姬不吃不喝,翅膀和小脑袋垂到地上,不得已,只好送到宠物诊所。这位犹太医生把酷姬当成重大病患,强留加护病房,观察了三天两夜,医疗费用高达八百五十美元。后来又有两次啄出血迹,前车之鉴,不敢胡乱上药,立刻送往诊所,医生给了内服外敷两种药膏,并在鸟脖子上套一个塑料片的防护项圈,以防又啄破伤口,每一次门诊都要五、六百元,三趟来回挖走两千美金。之后,医生几次来电,关心酷姬健康,还主动表态奉送小猫小狗,让孙子们心情雀跃,兴奋不已。若不是我再三反对,并以返台定居要胁,我家早已成了动物之家。
“ 奶奶,牠很乖,不会咬人的,我们养牠好吗?”小孙子紧追不舍。
女儿说:” 牠已经三个月大了,这种小狮子狗是长不大的。”
“ 奶奶,这种狗很贵喔,医生说可以卖两千美金的。”老大顺风助浪。
老二插嘴道:” 医生对我们很好,我们不需要付钱,是free的。”
“管他福利不福利,养狗不是给牠吃的就够了,每天必须喂食、清洁、怕牠得忧郁症还要陪玩、陪牠散步,尤其下雪天谁要出去遛狗啊?”
“犹太医生收了酷姬的两千元医药费,现在用同等价位送还给我们,往后小狗的保养、施打预防针、结扎等等的医疗费用,还是得乖乖往他的口袋里送,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嘛。”我趁机把心里话全数倾倒而出。
“ 对嘛!我们要爱惜生命,要保护动物,我们老师说的。”老三说得理直气壮。
其实我心里明白,必须少数服从多数,我不能再一味地固执己见,应该让孙子们拥有自己的宠物,就像我曾经有过快乐一样。
(刊登于 2016年12月26日《世界日报》副刊)
从我家到法拉盛只要10几分钟车程,搭乘公共汽车就要花费三倍时间,加上中途转车、等车,往往需要费时一个钟头。如果不赶时间,气定神闲坐在公车上,观赏窗里窗外景观或是脑袋放空也是种不错的享受。每个星期我会去法拉盛两三趟,家庭医生、药房、银行、中国菜、中文图书、好友喝茶欢聚,在那里都可以解决。
我习惯搭Q30或Q31公车到一八八街,再转乘Q17,这条路线我走了三十几年。近几年来公车几乎班班客满,尤其从法拉盛回来的车上东方面孔占了七成以上。除了大、中学生、上班族,还有年长者推着笨重购物车和手提大红塑料袋的买菜族,不同的乡音,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日前,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好天气令人心情雀跃。才刚下了Q30就看到Q17从街角晃了过来。可能前车离开不久,候车亭没有其他乘客,车子在我跟前停妥,车盘慢慢下降离地面越来越近,这个动作简单,却很受用,也不是每位驾驶先生都会做的。对于上了年纪的长者,脚力差,爬上跳下,容易摔跤跌倒,车盘离地面越近确实方便上下车,也安全多了。这位细心的驾驶是一位非裔人士,浅蓝色制服平整干净,壮硕的身材在局促狭窄的驾驶座里像受困的大猩猩。“Good morning!”我将公车票伸进收票机。他露出雪白牙齿微笑道: “How do you do today!”(你好吗?)“Nice day! Thank you!”我收回车票并指指天空。转头见车上已经坐满,走到车子中央站稳,两手抓紧椅背上的扶手。
此时蓝色制服从驾驶座出来,一个箭步站在老人优先的座位前面,对着低头划手机的年轻人指指椅背,年轻人看了我一眼,立刻起身。我虽然头顶花白,身体还算硬朗,站半小时没问题的,我连忙示意没关系,黑人驾驶比手势要我坐下,其动作滑稽也出乎意料。“Thank you! Thank you!”我从未见过驾驶亲自出马,更何况是为了我,当时颇有受宠的惊喜。
公车停靠法兰西斯路易斯站,上来一对年长的东方人,太太已经有人让座,老先生站在太太面前。此时车门关好,蓝色制服又溜出驾驶座,对着我身旁的女士比手画脚,这位打扮入时的东方女士正聚精会神欣赏连续剧。
这一次,我总算正面看到这位驾驶先生,身材魁武,光头、大眼睛、雪白的牙齿,动作敏捷迅速,我脑海里闪过电影里“尖峰时刻”(Rush Hour)的画面,这位驾驶先生跟电影中的Chris Tucker真有几分神似。
车子走走停停又过了几个站牌,没座位的乘客又多了好几位。公车转到凯西纳大道上,一位行动缓慢的印裔老太太上了车,左顾右盼,无人理睬,最后站在我面前,我示意让座给她,没想到这位驾驶再次跨出他的宝座,坐在我对面的年轻人看到驾驶过来立刻起身让座。这位驾驶先生认真负责,为了维护年老乘客安全,三度起身替老人找座位,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实在难以相信。
这位司机不只长相英挺可爱,而且心地柔软善良。我下车时,诚挚地对他说:非常感谢你!You are so nice! 并征求同意拍照留念。
下车后,公车正好停下等红灯,我从车前穿过马路,这位黑人驾驶开心的招手致意。
寒冬小暖流
时代广场上五彩缤纷的大苹果徐徐落地,群众激情欢呼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纽约就被冰雪封住了。紧接着几场大雪,马路两旁坚硬污浊的雪墙,绵延不断,越积越高。停在路边的汽车动弹不得,路上行人也是寸步难行。
院子里矮树丛埋在两尺深的雪堆里。往年,农历过年梅花领先迎春报喜,今年,元宵节早过了,梅树上的枝干依然萧索光秃,孤伶伶在寒风中颤抖。
清晨醒来,窗外天地一色,银白的帐幕沉沉笼罩大地,棉絮般的雪花密密麻麻从天而降,给大地披上新装。电视屏幕显示:中小学停课的讯息。小孙子大清早守在电视机前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心安理得抱着平板电脑重新回到温暖的被窝里。这样的天候,任谁都不愿意冒着风雪出门的。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一种幸福吧。
午后,门铃响,两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前一后站在门口雪地里,身上裹着厚重的雪衣、围巾、毛帽、手套,肩上扛着雪铲。不用问也知道是以铲雪赚取外快的,其实,只要摇手拒绝他们就会自动走开。可是,那羞涩的眼神和冻得红红的鼻尖给了我莫名的亲切感。。
“ 三十元。”站在前面的答道。后面的比划着L型,表示包括大门前面和左侧的人行道。“OK!”我答应的同时忍不住用国语多问了一句:
小孙子听到声音跑下楼来:” 奶奶,我们可以自己铲啊。”
“ 这么冷的天,他们肯出来赚钱,是好孩子! 我们也只花三十元。”
“ 没关系! 他们有了工作,心里一定很高兴。不怕吃苦,靠自己的力量赚钱,是好孩子,我喜欢。也帮我们解决铲雪的问题。他们高兴,我们高兴,走在路上的行人也会高兴的,不是很好吗?”
小孙子似乎同意我的说法,他在压岁钱的红包袋里摸索一阵之后拿出两张一元纸钞说: “奶奶,这给他们当小费好了。”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两兄弟把人行道上的雪清除干净。他们接过三十二元,知道多出来的两元是孙子给的小费时,不好意思地说:” 谢谢!谢谢小弟弟!”
小孙子站在我身旁喜孜孜地说:” 不用谢啦!我奶奶说你们是好孩子!”
目送他们身影远去,才发觉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地上一片晶莹耀眼。虽然冰封大地,总有融雪的时候。春天应该不远了!
李玉凤,台湾台北人。台湾艺术大学毕业。曾任职光启社电视节目企划、编审、导播。台湾电视公司基本编剧。著作: 电影剧本:台北市政府社教影片《星星之火》。电视剧本:单元剧和连续剧等数十部。散文作品刊登于《联合报》《新生报》《国语日报》《世界日报》《侨报》等,以及《文讯杂志》《彼岸》《采薇丛书》《西风回声》《纽约风情》《情与美的玄音》《人生加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