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91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陈瑞琳编辑,凌岚编发)
曾经,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硬塞”的苦难,全身心地负载着世俗的凌辱,一踩一滑地跋涉在求生存的“冰天雪地”里,就在将要被“寒气窒息”的危急关头,改革开放了!
38年前的那个盛夏酷暑,感恩友人鼎力相助,夫君登上了飞往美利坚的航班,先落脚波士顿,后辗转到首都华盛顿。熬过1440多个夜与昼,他才回国带着我和儿子飞过浩瀚的大洋,安营扎寨于马里兰州。
在青竹吐翠的时节,谢晋导演的惊世之作《芙蓉镇》把我震撼了。怎么,私底下不敢谈论半句的真事实事,如今竟能搬到屏幕上让天下百姓看个透,看个够!我,受启发了,受影响了,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岁月的“皱褶”抻开!
上世纪的1990年11月14日,我的处女作,中篇写实小说《无言的呐喊》在《中央日报》副刊的长河版连载了89天,继而又在该报的海外版接续连载,并在《中副时间》的小说选播里,播讲了“呐喊”的全本,主讲人:宋晓英。《无言的呐喊》见报不久,副刊主编章益新先生签发的稿费就一周一次地邮寄到我家信箱里,对我这个名副其实的“黑帮”家属而言,简直就是荣获了一枚“苦难的勋章”,还附带奖金嘿!
感谢“大报”的首肯,让《无言的呐喊》把我推上了写作之路。就此,我有了抒发情感的渠道;有了挞伐假恶丑的勇气;有了实说社会变迁的胆量;有了让质朴善良的百姓在我的笔下伟大起来的机会;有了从“黑人”到作家的身份转换。
从“黑人“到作家的身份转换,难吗?
初稿完成后,我把那厚厚的一摞贴在胸口上,当那层层叠叠的白纸黑字被我的体温捂暖时,我知道自己已踏进了荆棘丛。那长着硬刺的繁枝野蔓会划破小腿,扎伤双脚,退出去,路很短,走下去?勇士遇到高山想到的是攀登,懦夫见到坑洼考虑的是后退。勇士不奢望,懦夫决不当!仅此理由就迫我咬紧牙关,挺直脊梁,任凭野蔓横划,硬刺乱扎,决心要蹚出一条染血的路。
“染血”的路啊,我该从哪里举步才不会陷进方向尽失的迷魂阵?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位来自宝岛的老妈妈出面了。她要拿走我的书稿找人先看看。我以血泪作墨,拿胸膛当砚台所磨出的苦难史,能随便出手吗?老妈妈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她开口言道,“我有个朋友叫君君,她整天在家看名著。你的文稿好与不好,她还是可以分清的。我保证看完就让她还给你。”
撒手了!为了记述磨难的形成,磨难的蔓延,磨难的覆盖及走出“枯黄”的磨难,我把自己写病了。病痛中,父亲的转述不间歇地撞击着我的耳鼓膜:“你妈临终前昏迷了三天三夜,昏迷时把家人全都叫成了亮子,管爹也叫亮子。你妈是睁着黑洞洞的双眼离开人世的。”如果泪水能流尽心底的悲伤,我愿把体内70%的水分全都化作无言的泪水……
我抱病伏案,含悲含泪所写下的文稿被人拿走了,无证人,也无半字证据啊!十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任何一方都悄无声息。我的特点:不轻易怀疑他人言辞不实,急死也不好意思打个电话去问问老妈妈,君君那儿咋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在我等同热锅蚂蚁之时,有位记者朋友打来电话:明天上午她要去纽约,想带上我的文稿请一位著名作家看看那东西行不行。
闻此言,我的第一反应:总算有理由能把自己的文稿拿回来了。随即,我拨通了老妈妈的电话,要来了君君的住址,并烦请老妈妈转告她,明天下午取回文稿的时间订在五点左右。
那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冷遇。严冬的傍晚,丈夫载我提早上路,因风大雪暴,前路迷茫,原来只有10分钟的路程,我俩竟苦战了40多分钟。
君君的房子盖在半山坡上,我家的汽车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看约定的时间已过,我推开车门,一头钻进撕天而下的雪网里。我顶着狂风,踏着厚雪,一步三停地向君君的家门扑去。等我按响了她家的门铃,宋晓亮已变成了电影里的白毛女。
君君从一巴掌宽的门缝里瞟我一眼,便一言未发地把文稿捅了出来,就砰地一声,把屋门拉紧了。
回返的路上,风雪的寒气把我心包紧了。过了一小会儿,寒气竟变成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热流里,无数根钢针从头扎到脚。我麻木了。
那晚,我卧在地下室的沙发上,彻夜未眠。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在那一刻,除去老二,余下四味迅速地汇成了一汪死水潭。我深陷了,沉底了,浸泡吗?挣扎,奋起,跃出。我不能让死水泡糟了自己肉体,沤断了神经与骨骼。祖先不允,倔强的遗传基因已在体内长出了不屈的细胞,无数个!
我站起身来,走进二楼的书房,往桌前一坐,开始复印自己的文稿了。
天亮了,丈夫把文稿的复本往包里一放:“甭太认真,就是给朋友看看,行就行,不行咱再想别的办法。”
文稿交出后,我盼星星,盼月亮,苦熬苦等了38天,这才获知那位著名作家的评说。
他怒斥其友:宋晓亮,谁叫宋晓亮?一个连份简历都没有的人所写出的破东西,也配得上让我来花费时间去为之拜读哇!
若说,君君的冷处理味如酸辣苦咸,那么,纽约那位著名作家的斥责就是一大杯鹤顶红!我把那杯“毒酒”放在书桌上,倒掉的时间安排在文稿出手时。
文稿被人扔回来,丈夫要我别灰心。儿子眼圈发红地看着我:“妈是浑金璞玉,总有一天会闪烁出应有的光泽。”我含泪含笑:“儿子……”
自那日,我一头扎进自己所写出的那摞汉字里,反复修改反复读,直到自己的心血全都耗尽了,这才联系发表事宜。感恩感谢,在两位朋友的接续指点和一位朋友的书信力挺下,我走出了荆棘丛, 背后留下了殷红的脚印一串。
终于,《无言的呐喊》刊发了,但开篇并没有作者简介。继而,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涌进新大陆》也在山东友谊出版社出版了。当时,责任编辑杨启璋先生对我说:“到目前为止,你这本书是海外作家在中国出版的第七本。”就是这本书,内页里也没有作者的简历呀!
简历呀,简历,岁月肯帮我填写吗?
《无言的呐喊》连载后,北京的于三平兄弟在马里兰州见到我,他感慨万千。三平说,他刚来美国的那段日子,每晚都捧读《中央日报》海外版的文章,尤其是副刊所连载的《无言的呐喊》,很多男同学都看哭了。他也是,每晚都边读边流泪,感伤感佩遭苦难围剿的宋晓亮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无言的呐喊》共有十五个章节,三平读到第十二章《夹缝中求生》,当他看到西斜街62号洋洋的时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洋洋他妈就是宋晓亮!《无言的呐喊》的作者竟然是跟自己在一个院儿里住满十三年半的老街坊!
三平感叹:在他眼里,洋洋他妈老是乐乐呵呵的,老是平平静静的,老是把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老是把水泥地擦得跟面镜子似的……
寂寞的种子,会有个花开的时节吗?
感谢时节更替,岁月眷顾,我陆续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两部散文集和一部短篇小说集,均已常规出版。另有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数百篇散文、杂文、短篇小说和两个中篇小说,都收到了不错的稿费。2020年6月中旬,我的中篇小说《传奇“老北漂”》获选: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入围作品。
星移斗转,岁月有存盘……
在花开的时节,父亲拿着我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切割痛苦》到陶然亭公园赠书去了(送给他的几个铁哥们儿)。归来时,老人那一脸的兴奋全都绽放在九十二岁的皱纹里。
在花开的时节,应北京市委的邀请,我以美籍华裔女作家的身份出席了香港回归的大型庆典晚会。
在花开的时节,故乡文登把宋晓亮三字写进了“家乡的琅瑘榜”。
在花开的时节,夫家的舅舅,高龄七十九岁的老人挥毫泼墨,为我写下:梅花香自苦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