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66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凌岚编辑/编发)
普拉多博物馆
普拉多感觉似曾相识,仔细想想,意识到它很像卢浮宫。后来查了下,是有原因的: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在十八世纪初绝嗣,由法国波旁家族继承。波旁王室兴建普拉多的时候借鉴了卢浮宫的经验。包括后来把宫殿改建为博物馆也是卢浮宫先行,普拉多跟进,所以确实是相似的。
普拉多的面积大概是卢浮宫的三分之一,但是感觉很丰富。主要是三巨头:埃尔格列柯,委拉斯开兹,戈雅。普拉多有了这三个人简直是天下独步。埃尔格列柯画风奇异,我本来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看了一个BBC文艺复兴的纪录片说他的画风像“风中的烛火”。突然觉得对啊,他那种拉长的线条,明灭的颜色,和跳动感!
看戈雅只能是在普拉多,别处甚少,此地极多。主要是全。从早年他给皇家织毯厂画图样,多是西班牙民间风俗画,轻松愉快;到中年耳朵失聪,转为沉郁;后来又经历拿破仑入侵西班牙,饱受战乱苦,风格变得黑暗和极端。这是个完整的叙事诗。按时间顺序一幅幅看过去,越来越紧张,感觉惊涛骇浪,不知是人是鬼,不知今夕何夕。一直看到他晚年客居法国,在波尔多的海边,画风渐静,颜色从黑变蓝。他终于和自己和解了。
我初中时得到过一本画册,里面有委拉斯开兹几幅画:《织毯女工》,《宫娥》,《公主玛格利塔》,一直记得。其中《公主玛格利塔》在维也纳看到了,当时就说我们一定要去趟西班牙。这也就是小时候见过的画,惦念过的。普拉多博物馆里,委拉斯开兹占据最重要的楼层。拱顶,散射光。《宫娥》尺幅颇大,三米见方。当然人也多,但没有卢浮宫《蒙娜丽莎多的那么夸张,就是说,站一会儿等一等还是可以等到个空儿到近前去看看的。委拉斯开兹的笔触也确实必须近前看。他的细笔触是传统的,但粗笔触画光泽,出神入化。
这个时候来了几个人,有个老头儿坐着轮椅,年轻女人推着轮椅,可能是女儿。我们就闪开让他们到前面。老头儿大概是颈椎有问题,头只能用一个固定的角度垂着,那应该是一个非常不舒服的角度,斜垂着,没法抬头。他手里拿了一个粉盒那么大的小镜子,从镜子里看,一点一点地看过去,像扫描仪。过一会儿他女儿再把轮椅转个角度,他再看画的另一部分。如此看了半天。我们也看了他们半天。可能也是惦念了好些年的画,必须看真迹,他也就只能这么看。
既说到委拉斯开兹,也就顺便说说他的同时代人鲁本斯。普拉多馆藏的鲁本斯也不少。鲁本斯年长二十岁,早已成名,委拉斯开兹算是后生晚辈。二人同在西班牙宫廷,共用同一间画室,都喜欢威尼斯画派。鲁本斯一力串掇年轻人委拉斯开兹到意大利去看看,并且摇唇鼓舌说动了菲利普四世,保留委拉斯开兹的皇室公务员头衔,薪水照发(原来sabbatical的传统那时候就有了)。委拉斯开兹在意大利晃荡了两年,回来的时候就风格技巧都成熟多了。
鲁本斯不光是画家,他也是外交家,几次出任大使。并且他的大使当的还挺好。主要是他八面玲珑,画得又好,各国宫廷都买他的帐。他和委拉斯开兹一起画画时也负责调停西班牙帝国和英国之间的纠纷。两国各自授予他骑士头衔。这就难得了。搁在今时今日,设想一下外交部某发言人同时受中美两国嘉奖?
鲁本斯说,我的职业是画画,爱好是当大使。—— 天哪,难道不应该是反过来的吗?这是天才说的话啊,画画累了就出去玩票当当外交官!这句话使得我对鲁本斯好感度立涨。下次逛到博物馆再看见他的画,要认真看几眼,也许他那些白花花的肉,亮闪闪的绸缎,满天飞的天使,背后都能读出些外交辞令来。
托莱多
我们两次经过托莱多都是早上,都有雾。也许是托莱多的地形就容易起雾?这雾起的恰到好处。雾里望见宽阔的护城河,走近了看清城墙——很旧,旧得刚刚好——很完整,像环抱着婴儿的摇篮。几个城门,小小的塔楼,墙上有棋盘格的花纹,城门上有贵族纹章。很像童话。但童话不只是美丽,有时候也挺血腥的。托莱多就是这种美丽和血腥的交错,特别迷人。
托莱多小城依山而建,雄踞于巨岩之上,三面有河环绕,城墙周长大概也就是五六里左右,是所谓的“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攻而不下者,地利也。可是一千年来也被攻下了好多回。最早的城墙是古罗马人的,后来哥特人破罗马,到八世纪被北非摩尔人占据,公元十一世纪又被基督徒收复。国王阿方索六世行军至太阳门前,马突然跪下,前面是座清真寺。天降一束光线,导引着国王进入,在寺中找到了尘封几世纪的耶稣受难像。遂振奋士气,大破敌军。此地现在叫“光辉基督清真寺”。虽然著名,其实出奇的小,并不比寻常人家后院大多少,方寸之地,一不留神就走过了。也因为小,看上去就格外像童话中的。可是真要想想,这得是埋着多少旧债的血光之地啊。
城墙边的一隅,靠着西城门的圣马丁桥的,是圣胡安皇家修道院, 是十五世纪的天主教双王——卡斯蒂尔女王伊萨贝拉和丈夫费迪南——所建。本来两人是打算死后埋骨于斯的,后来攻下摩尔人在西班牙的最后一个堡垒格拉纳达之后,决定还是葬在格拉纳达,以纪念基督教世界最终的胜利。圣胡安于是成了个没用上的备胎。虽然是备胎,圣胡安非常美,安详宁静。我刚刚从小教堂步入中庭的时候,看见回廊,回廊框着的中庭,中庭里的橘树,挂满金黄的果子。立刻想起波提切利的那幅画《春》,里面也有橘树,墨丘利伸出手去摘,树下是美慧三女神,都像是沉浸在思绪中。波提切利早年的画都是悠远浪漫的抒情诗,那树我以为是诗人的臆想,没有想到真有实物, 像画一样美满丰盛。
可是旁边有个牌子:1936—1939年西班牙内战中,圣胡安修道院的百余名教士僧侣,尽数被屠。西班牙内战,一方是佛朗哥的军政府,得到希特勒的军援;另一方是左翼国民政府,有斯大林的扶植。双方屠杀对方人员都在十万人数量级上,总之无论左翼右翼,杀人都不含糊的。这里下手的是红色恐怖。
在修道院安静的中庭,听到这样的故事,陡然间脊背生寒,惊破霓裳羽衣曲的感觉。不过回头想想,大概越是美丽的中庭,越是有残酷的故事,扫扫角落都能找到。
另外不要忘了,独裁者佛朗哥是托莱多陆军学院毕业的,陆军学院就在河对岸。这是个“龙兴之地”,免不了要死人的。
阿尔罕布拉宫的喷泉
从西班牙回来意犹未尽,我上网订了本阿尔罕布拉宫的画册。画册里说到阿拉伯和基督教世界的喷泉的异同。伊斯兰教强调洁净,以水为万物之源。阿拉伯人发源于沙漠,水是极其珍贵的,因此他们的喷泉都以节省用水为主,基本上是个水池边有个浅浅的大理石盆,水嘴很小,水流控制在刚刚循环流动的程度,即使有喷的,也都是细流,不会溅出。欧洲人的喷泉则大不相同,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一路往宏大里走,配着大型雕塑,水往高里喷,声势夺人,溅落一地。
一想确实是。我们以前去罗马,许愿泉就是个喧嚣之地。水声盖过人声,隔几条街就听见了,路痴都没用看地图,循声找去的。那个著名的海神肌肉男雕塑,像只开屏的雄孔雀。人多,据说是扒手们的竞技场,高手如林。我们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管好自己的包。摄影师带着很专业的相机和反光板,美女穿着比基尼拍照。警察立刻上前干预,给罩上垃圾口袋一样的塑料雨衣。我们当时看得又惊讶又好笑,第一,没想到罗马的警察叔叔们还有维持风化的责任;第二,警察随身带着雨衣,立刻就能掏出来,说明早有准备,或许各色美女们是天天在此活色生香的。
相比之下,阿拉伯人的喷泉则是简约安静,书里用的词是murmur ——更像是轻语呢喃。要论水的利用,阿拉伯人远远领先于同时代的基督世界。阿尔罕布拉宫有完备的供水系统,基督教君主占领之后,按自己的喜好改造了一下,结果整个不工作了,满宫的水都成死水。此后断断续续修了几百年,不得其法,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在现代工程的帮助下,才算完全修复了。
阿尔罕布拉宫确实美,不辜负我提前三个月就订门票的努力。难得的是它外表和内里完全不同,有强烈的反差感。从外面看上去,它是军事要塞,雄伟厚重。背后是内华达山脉,绵延不绝的雪山。宫墙脚下是深谷。要不是雪山和深谷的地理优势,它也不可能一直撑着成为阿拉伯人在欧洲的最后一个堡垒。可是走进去就完全不一样了,满墙锦绣。伊斯兰教禁止人像崇拜。没有人像,一切的装饰都只能往花纹里去,细细碎碎,无边无际。按说太细碎了也受不了,但是好在建筑结构又特别通透,无数的拱,任何一个拱都能看到外景。抬头远望就是远山深谷,天高水长。背景的旷阔,和花纹的绵密,两相对照,反而就达到平衡了。
另外还是有水则灵啊。阿尔罕布拉宫到处都是水池和喷泉。房子繁复点是好的,因为水已经给留白了。而且映了倒影,添了动感。
以前有一首吉他曲叫“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全程都用轮指。我一直以为是走技术路线,轮指难度大,非名家高手不能为。看到阿尔罕布拉宫才明白,必须用轮指啊,墙上花纹细碎,墙外喷泉涓涓,轮指恰如其分。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同时也是个韩剧的名字。应该很火吧?游客几乎有一半韩国人。韩国人气质跟国人跟日本人都不同,很容易分辨。自拍热情超过其他种族。自拍穿棉衣是不好看的,有穿纱裙的,人家仙气满满,我们看得手脚冰凉。零度左右的天气啊!
宫里有老猫,趴在水池边的条凳上晒太阳。估计是吃得好,毛皮颇有光。韩国男子凑上去拍照,镜头都凑到猫跟前。老猫看了他一眼,懒洋洋走开些,跳到矮墙上,接着晒太阳。那意思是不跟这帮游客一般见识。这宫墙内,游人是土包子,猫是旧王孙。
作者简介:
JuliaCA, 清华理工女。好读书不求甚解;偶尔写字,记录点滴小事,间或发发牢骚。职业为数据科学家,现居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