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樱桃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东西》会刊第140期,刘荒田组稿)
春阳
导言
姑母说:“吃了籽儿,再喝点水,你肚子里就要长出樱桃树来了。”
上小学一年级时,和俩姐姐寄养在姑妈家。一家八口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印象最深的钱,是两分。原因是每次要两分钱买铅笔,都会遭到拒绝,姑妈拒绝的理由十分惨烈:“你就是把姑妈吊到塔顶上,我也没有一分钱哪!”
一个初夏的晚上,我百无聊赖地看姑母纳鞋底。她每次把针插进去以前,就在头上磨一下,把长长的线拉得“呲呲”响。姐姐在外屋背课文:“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搅得,搅得……”。
“周天寒彻!”我急得大叫。
姑母扬起鞋底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人或为……”我在这边又要张嘴,看见高高扬起的鞋底,活活把“鱼鳖”吞回肚子里。
姑母看了看我,说:“去背书。”
“我都会了。连我姐的我也听会了。” 姐姐上六年级。
姑母笑了,把手里的鞋底一放,起身拍了拍衣服,拉起我的手说:“走,接你姑父去。”姑母的大手粗糙,布满老茧。她牵着我走出黑黑的胡同,来到灯光昏暗的大街上。街上的行人不多,街两边的店铺还有几家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们慢悠悠地走着。路灯底下有小贩在卖时令水果。姑母在一个卖樱桃的小贩面前停了下来。她蹲下身子,边拨拉着篮子里的樱桃,边问:“咋卖的?”
小贩说:“五分钱一斤。”
姑母说:“五分啊,太贵了。两分钱一捧,卖不?”
小贩笑了:“这个大娘真会说笑话,一捧咋卖呀?”
姑母说:“不卖呀?我们走。”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小贩一把拉住姑母:“大娘别走哇,买卖不成仁义在。拿俩给孩子尝尝。”姑母真的拿了两个放到我嘴里。那是我第一次吃樱桃,胡乱嚼了嚼就吞了。小贩问我:“好吃不?”我点点头,目光一直粘在那些紫红的樱桃上。
姑母看了看我,又对小贩说:“你要是想卖呢,就两分钱一捧。不想卖就算了,你自己拿回去吃吧。”
小贩接嘴说道:“看大娘说的,谁不是想卖了,换点油盐钱呢? 唉,算了,天也晚了。我一看这孩子就喜欢,就依你,两分钱一捧。”
姑母从大襟褂子里,掏出一个包得紧紧的手绢,一层层揭开,从里面拿出一个两分的硬币,递给小贩。然后蹲下身子用双手捧了一大捧。姑母小心地捧着樱桃,我跟在她旁边一边走,一边吃。我问姑母吃不吃,她说怕酸。我说很好吃,不酸。她笑着看我吃,才突然问“你吐了籽儿没?”
“没有。”
姑母哈哈大笑:“傻小妮儿,你咋连籽儿一起吃呀?”
我急了:“我不知道要吐籽儿。”
姑母换了一副着急的样子说:“吃了籽儿,再喝点水,你肚子里就要长出樱桃树来了。”
“哇……”我张嘴就哭。
“傻小妮儿,不怕,我一会帮你把籽儿从肚子里抠出来。你把剩下的吃了吧。”姑母又是一脸笑容了。
“呜……我不吃了,我怕肚子里长树。”想到鼻子,嘴里都要伸出树枝来,我哭得更伤心了。
“不怕,一会儿姑母帮你抠。”姑母安慰我说。我看她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又经不住那紫红的诱惑,又一个一个开始吃起来,不过记住吐籽儿。
樱桃吃完了,也到了姑父工作的地方。小餐馆原是姑父家的,公私合营后,成了合作食堂。我从门缝里看了看,姑父还在学习。几个人坐在里面,有一个人在念报。
我和姑母就坐在门外的大石头上等姑父。她让我横躺在她身上,开始从我肚脐眼里抠樱桃籽儿。她每抠一次,就在我肚子上点一下,我怕痒就嘎嘎地笑。后来姑母告诉我,樱桃籽儿都抠出来了,我的肚子里不会长出树了。可是姑父还没出来,姑母怀里暖暖的,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