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住了11年,留意了很多东西,包括美国邻居。
在我的视线中,我的邻居有自得其乐的人,他们很少愁眉苦脸,哪怕欠了一屁股债,照样乐滋滋;我的邻居中也有命苦的人,就像世界上所有命苦的人一样,好运和快乐离他们很远,远得令人喟叹。当然,我的邻居中还有很孤独的人,他们并不是穷人,甚至很有钱,但比穷人还可怜,因为孤独。
左邻:快乐的黛比夫妻
黛比和杰米夫妻是我家的左邻。
黛比快60岁了还在房产公司做事,靠推销房子挣钱,美国的房产业一直低迷,想赚钱很难,因此,黛比的口袋里没几个钱,这点从她的穿着可以看出来,她总是穿有很多洞的背心。黛比性格外露,能说会道,像叱咤风云的大男人。她的丈夫杰米61岁,是农用机驾驶员,替人洒农药、杀虫子、播种子,旺季时能赚几个钱,淡季时只能像猫一样猫在家里。
杰米很英俊,有点“007”的风度,但个性内向,见了人不太说话。
黛比、杰米挣钱不多,但家里“人丁兴旺”,有十几只狗、十几只孔雀、十几只猫、十几只鸡,还有一对肥得走不动的火鸡。
在管理动物这件事上,黛比、杰米有分工,杰米负责狗的管理,他把狗队伍拉出去行军,像将军一样走在最前面,但没走多久,士兵们超过了将军,乐颠颠地跑在前面,将军立刻“向后转走”,士兵们又落到了后面。杰米极有原则,绝不会被士兵牵着鼻子走。有时,我也在走路,我向他问好,他只是无声一笑,没有下文。杰米领导狗,其他成员就归了黛比,黛比不像杰米那样沉默,她打个响指,猫跑来了;她吆喝一声,孔雀跑来了;她咯咯地叫几声,火鸡摇着屁股来了,它们的体积像坦克那么大,一付心宽体胖的样子。
黛比热爱两只胖火鸡,喊它们Boy和Girl。她花很多时间和Boy和Girl谈话,嘟嘟哝哝,不断亲吻它们的脸。火鸡其实很难看,脑袋、脖子没毛,脸和脖子青紫色,像青面獠牙的恶鬼。我很不喜欢火鸡。我觉得奇怪,黛比为什么要养火鸡,而且爱得死去活来。
直到好几年后,我自己养了火鸡,我才知道,我完全看错了火鸡。
黛比、杰米对动物的迁就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们与猫同桌吃饭、与狗同床共眠,还允许所有成员进出客厅,为了大家行路方便,他们在墙脚挖了若干个洞,像玛雅文化中的洞穴,大洞的归大个子走,比如火鸡和孔雀;小洞归小个子走,比如小鸡小鸭。有时,响尾蛇、松鼠、浣熊也会溜进去。
有一次,黛比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走到门口时,看见一只火鸡卡在洞口,进退两难,脸憋得通红,屁眼上还挤出了大便。黛比便跑了过去,把火鸡抱进了屋,屁股也不擦,放到了大床上。
黛比得意地说,这个女孩很聪明,会跑到大床上生蛋,她家的狗也很聪明,每天上床拣蛋吃。说完这事,黛比放声大笑,拍拍火鸡的屁股。
总之,你走进黛比家后,短时间很难判断,这个气味可疑、人员复杂的地方到底住着人还是住着动物。不过,等你的眼睛和鼻子适应后,慢慢会判断出,他们是同居关系。
黛比家里又脏又乱,但墙上挂着很多油画,都是黛比的作品,她喜欢画,而且画得不错。
黛比的钱总是不够用,一直想卖画赚点钱,但卖了好几年没卖掉一张,因为镇上卖油画的人比卖牛的还多。有一次,她听说我喜欢画中国画,马上动起我的脑筋,说要帮我卖画,卖一张她收10%的中介费。我大吃一惊,我从没想过卖画的事,事实上,我的国画水平很低,低得不敢对人说我会画画。
但黛比不管这一套,她干脆利落地把我的画拿出去卖,居然卖掉了四五幅。
我用卖画赚的钱,请黛比夫妻吃了一顿饭,两家的友谊从中国画开始繁荣起来。我们出远门时,黛比和杰米帮我们看鸡看鸭;他们出远门时,我们帮他们照顾动物。我家有大树倒掉时,杰米会跑来帮忙砍伐,杰米没时间割草时,菲里普就过去把草割了。而我呢,想吃火鸡蛋可以随时去拿,黛比乐意助人,只是狗不太乐意,我着实抢了它们的饭碗。
有年春天,我家林子闹虫灾,是一种叫Caterpillar的线虫,长得细长、柔软、妖娆,一排毛脚像板刷。会像蚕一样吐丝,千条万条从树上降落下来,人走在“虫路”上,能听到挤破肚子的声音,如果来一阵风,荡秋千的虫便噼里啪啦溅到人身上。总之,那几天我吓得不敢出门。幸亏杰米出手了,他在执行飞行业务时,顺便到我家上空飞了一圈,洒下了宝贵的药水,线虫们呜呼哀哉,尸体躺了一地。我对杰米感激涕零,我很怕脚多、身体是软包装的东西。
后来,我们登门道谢,我夸奖杰米是英俊的飞行员,他听了我的话脸红了,一反往常地说了很多话,他说,你们不用担心,虫的事他包了,有他就没虫,有虫就没他。
有一天晚上,杰米突然跑到我家,他告诉我们,他得了膀胱癌,明天就动手术,万一手术失败,请我们安慰黛比,帮助她处理后事,他的家人都在远方。
我们听了眼睛都红了。那年,我的公公刚去世,就是死于膀胱癌。
第二天杰米去了医院,我们整天坐立不安,为他祈祷。三天后,杰米回家了,黛比说手术很成功,还不用化疗,这个好消息让我们眉开眼笑。
又过了三天,黛比急吼吼跑到我家,她说杰米吃什么吐什么,快饿死了,问我有什么办法。我问她给杰米吃了什么,她说吃牛排、炸鸡。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吃得太猛了。我做了一碗水蒸蛋,上面放了点酱油和葱花,亲自给杰米端了过去,杰米很乖,一口气喝了下去,而且没吐。第二天,我做了鸡蛋番茄面,第三天我做了清蒸鱼,第四天我做了一大碗猪心枸杞汤,杰米吃得很开心。他特别喜欢猪心汤,当然,我没敢告诉他是猪心,只说是牛肉。
猪心补血,枸杞养神,吃了我的猪心汤后,杰米第二天就爬起来了,恢复三军总教头的职务,带着狗出去操练了。傍晚时,黛比夫妻过来谢我们,还送了我一只大西瓜。
杰米感激地说:“林,你是个好厨师!”
黛比说:“牛肉汤太美了,我也尝过了。”
这时我才开口招供,说那一碗不是牛肉汤,是猪心汤。他们马上呆若木鸡。
“猪心是好东西!”菲里普安慰他们说,“Puts hair on your chest!”
这是一句美国谚语,意思是勇敢者会长更多的胸毛。
黛比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杰米则紧张地抚着胸口。
日子一天天流动,就像被风吹走的云。
不管日子走得怎么快,世界怎么变,黛比家的院子还是老样子,他们俩也是老样子,总是快快乐乐,大大咧咧,与小动物们过着心心相印的生活。
右邻:苦命的雪莉
雪莉是我们右边的邻居。
雪莉是个命苦的女人。
雪莉的老公叫麦克,麦克和我家菲里普曾经是好友,两家边境有一片小竹林,是他们一起种的友谊树。
有一年,麦克醉酒驾车蹲进了大牢,出来后性情大变,常常当庭吼叫,并暴打老婆。有一次,麦克殴打老婆时,菲里普报了警,麦克怀恨在心,毫不犹豫地枪毙了菲里普的3只猫,理由是猫越过了边境。
11年前,我和菲里普结婚,住进了这片林子,和麦克做了邻居,被他差点儿吓死过两次,一次是他用自动步枪扫射我家的鸡鸭,因为鸡鸭跑到了他家的领域。一次是我采竹笋,不小心也越过了界线,头上便飞来麦克的子弹,我命大没打死,但魂魄随子弹飞走了好几片……
麦克是令人恐怖的男人,雪莉却与他厮守了一辈子,打不跑也骂不跑。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雪莉是个勤快女人,她每天起大早跑步,要跑两三小时,然后送外孙去学校,她有3个外孙,女儿14岁就离家出走了,每次回来扔给雪莉一个小孩,像扔高尔夫球一样。3个孩子没父亲,妈妈也无影无踪,雪莉是他们唯一的靠山。雪莉要管孩子,要做饭洗衣,还要喂鸡喂牛,有时驾着割草机割草。
麦克总是出去混,去哪里雪莉也不知道。
我和雪莉是在小路上认识的,我走路她跑步。我告诉她,我是中国人,她告诉我她是墨西哥人,我说我走路为了长肌肉,我太瘦弱;她说她跑步为了治心脏病,不走就不舒服。雪莉有墨西哥人特有的生动五官,眼睛很漂亮,但脸上滚动着粗重的皱纹,她还不到40岁,看上去却有五十几。
雪莉每天忙完家务,就去忙她的牛。雪莉有八条牛,其中五条黑牛、三条花牛,她对牛无微不至,牛也很爱她,看到雪莉就两眼放光,像夏天时金色的太阳花。
每到傍晚,雪莉一趟一趟把干草扛到牛场,呼风唤雨一般,把牛一只只呼回来。
有一次我问雪莉,牛既然有青草吃,为什么还要喂干草。她告诉我,干草有青草没有的营养,牛睡觉时喜欢嚼东西,干草有嚼头。雪莉教了我很多关于牛的知识。她说,照顾牛儿是她最大的乐趣。
她说完这些,嘴咧笑了,拍了拍离她最近的牛,还在它额上吻了一下。
我看着她想,这么好的女人,这么柔的女人,麦克怎么打得下手?
麦克在家时,雪莉不敢和我说话,有时我隔着树林看见她,拼命向她做手势,像一只急于传递情报的鸽子,她却假装没看见。雪莉谨小慎微,依然能听到麦克的咆哮声,别说雪莉,连老鹰都吓得不敢吱声。幸好麦克不是天天在家,他总是不断失业,不断出去混饭吃。麦克不在的日子,雪莉的家院风平浪静,我们两个女人频频接头,我邀她过来喝茶,吃中国点心,请她看我的鸡鸭、菜地、花园。为了表示感谢,她也邀我去她家坐坐,请我吃墨西哥泡菜。她家里不怎么体面,电器很旧,家具很破,墙纸也挂了下来,像投降的白旗。
有一天,雪莉的一头母牛要生了,那天麦克不在家,雪莉一大早就跑来告诉我,请我去看小牛出生。我当下答应了,过去时带了一盒饼干、一盒巧克力、一袋奶油瓜子,两个女人坐在牛场边,一边等小牛出生,一边吃东西,雪莉每吃一口就要谢我一声,她说很久没吃巧克力了,也很想尝尝瓜子的味道,但她牙齿不好。她说着,给我看她的牙,我这才发现,她的当门破了,像穷人家的破门,根本挡不住风雨。她说是麦克喝醉时打的,麦克经常打她,还到外面骗钱,因此坐过四次牢,他拿回家的钱都是骗来的,他不是一个好人。
“你们结婚多少年了?”那天我问她。
“快20年了。”她说。
“你还能忍下去?”
“只能这样了。”
“他为什么那样对你?你是他妻子呀。”。
“我是墨西哥人,他是白人。”雪莉叹口气,自卑地说。
“我是中国人,菲里普是白人,他对我很好呀。”我气哼哼地说。
雪莉笑了,她说,菲里普是个好人,但麦克不是。“不过,麦克会改的,我等他改,我等。”雪莉目光坚定地说。为什么要等呢,有的人永远等不回来。我很想说。
那天,太阳移到头顶时,整个世界变得金玉满堂,我看到了新生的小牛,它从母体中喷薄而出,像一只喷薄而出的小太阳,牛妈妈吃掉了小牛的胎衣,舔净了它的血水,不到10分钟,小牛就站了起来,一边颤抖一边吸奶,充满了活下去的信念。
这时,雪莉脸上绽开的笑容,就像粉嫩的奶杯花一样。
雪莉为小牛取名叫草莓。这个名字很好记,我很爱吃草莓。
从草莓出生这天开始,我和雪莉成了真正的朋友,草莓是我们共同的话题。
雪莉告诉我,我的友情对她很重要,她没有朋友,只有牛,但现在有了我。
那天,我跑到两家的边界,追赶一只鹅,怕它越过了边境,因为麦克在家。
我跑到他们家的牛场边,一下子惊呆了,牛场空了,八条牛没了,小草莓也不见了!
我惊慌失措,以为她家被抢了。但我很快看到了麦克,他正在院中走动,表情悠然,哼着小曲,看到我没像往常那样横眉竖眼。这很不正常,我更加不安起来。
这天我一直在等,等雪莉出来跑步,但她没有出来。第二天她还是没出来。
连续两周我没看到雪莉。我知道雪莉一定出了事,我怀疑她被麦克拘禁了,或者被打得半死了。
我很想报警。但就在这天,我看到了她,她站在空荡荡的牛场,失神地凝望前方,前方什么都没有,只有越长越高的野草。我喊了她一声,她没理我。我知道麦克在家,但我没有犹豫,快步向她跑去。雪莉向我转过脸来,哆嗦着,说了一句“我和他打架了”,泪珠就下来了。
雪莉告诉我,牛没了,被麦克卖掉了,因为他欠了很多钱,再不还又要坐牢了。
牛没了,3个外孙被女儿接走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说。
我看着她,像看着被摔坏的陶器。她的眼睛、鼻子青紫,脸肿得像只气球,泪水中填满了悲怆。我知道,她的悲怆不是因为挨打,而是因为失掉了牛。
雪莉的日子不能没有牛,她的意志和快乐,是靠牛支撑起来的。现在,这个支架倒了,她的心空了,像被掏空的洞穴,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背也驼了,眼珠也瘪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我抱住了雪莉。除了拥抱,我还能给她什么。其实我也想哭,我想念我们的小草莓。
我甚至想过,替她把小草莓再买回来。
但菲里普说,这有什么用,麦克还会把草莓卖掉。我说,那就养在我家,雪莉每天可以来看。菲里普说,那更不行,她会被麦克打死。
雪莉的牛被麦克卖掉后,差不多过了三四个月,雪莉才再次出门,但她没有跑步,而是像我一样走路。我们在小路上见了面。我说,我走路是为了减肥,我现在长胖了。她说,她走路还是为了心脏,她的心脏糟糕透了,她很想跑步,但跑不动了,没有力气。她果然瘦得可怕,单薄得像片纸,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我劝她少走一些,她总是摇头。后来我再也不劝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走路的乐趣。
前不久,就在我撰写这篇文章时,雪莉家里有了变化。
她丈夫麦克醉酒开车,撞死了三个人,再次进了大牢。麦克入狱后,雪莉无力偿还银行的房款,只好把房子抵押了。她回到了母亲家。雪莉离开前,把她的鸡送给了我,请我当它们的妈妈。
我们每天在手机上聊天,鸡是我们中心的话题。
可惜的是,在举世闻名的“哈维“飓风中,她的鸡、我的鸡,全部在洪水中丢了性命。
一晃过了两年。
有一天,我在镇上遇到了雪莉,她在HEB打工。我们紧紧拥抱到一起。
我问雪莉,麦克还要坐多少年牢,她说还有20年。我对她说,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她却说,她要等麦克回来。“他会改好的,一定会改好的,我等她。“她咬着嘴唇说。
我觉得雪莉很傻,这个命苦的傻女人,她傻等什么呢!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她不傻,活在等待中,总比死在绝望中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