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善美
——与一代大师刘海粟会面
■黄怡(加州)
我飞往洛杉矶的途中,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传进我耳里:刘海粟逝世了,就在昨天。昨天?怎么可能?前天上午我还在海老的身边,说什么也无法接受,不敢相信。可眼前的屏幕上,一遍又一遍地报道着有关海老逝世的音讯。我傻了,沉浸在久久的震惊中。
时间是1994年8月8日。
记忆的潮水瞬间把我卷入了7年前。《刘海粟十上黄山》的画展,在上海美术馆隆重开幕时,我正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和同学们一起随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挤进展览大厅,一幅幅气势恢宏、色彩斑斓的《黄山图》,在93岁的刘海粟大师的挥豪泼墨泼彩中,栩栩如生。黄山松的千姿百态,如苍龙探海,流云一泻千里,群峰似战马,吞云喷雾,奇幻莫测又虚无缥渺。他的《黄山一线天》《黄山光明顶》《黄山天都峰》等尤为抢人眼球。《黄山图》是海老一生热爱祖国,坚忍不拔,寻觅“天、人、山”合一的艺术巅峯。他手中的画笔如神奇的指挥棒,在《十上黄山》中,奏响了他人生中最渴望的《英雄交响曲》,永远留在了世人的心中,回荡在层层叠叠,风云突变又巍然屹立的黄山峰。
我挤在人群中,庆幸能亲眼看到如此惊世的伟大壮举。这一刻,我多想近距离看一看,万人景仰的刘海粟大师。可是,海老和夫人被层层观众和高举着摄像机的媒体记者们簇拥着,尽管我尽力踮起脚尖,也难以看清楚他们的颜容。
时光飞驰。在海外,我和许多炎黄子孙一样,总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特别是我,活力充沛又幻想翩翩。拿到绿卡,我迅速返回祖国,就在那一个酷热的夏天,我潜藏在心底已久的愿望,出现了谁也没有想到的奇迹。
回中国第二天,我匆匆地奔波在上海滩,拜访了知名画家朱屺瞻、钱君匋、程十发、林曦明等老前辈,告诉他们,我想把祖国的国画艺术在海外展开更瑰丽的画卷……他们一听,立刻高兴地给于了无私的关怀和支持,点燃了我更大的热情。
紧接着我又直奔海老的故园,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时,就常到这里玩,可从没见过刘海粟大师,却结识了日夜守护着海老故园的他的亲侄子刘卓如先生,也是颇有成就的书法家。我一进门,他就握着我的双手,开心地说:“小黄怡,你这次回中国,我能让你见到海老。”
“海老?刘海粟大师?”
“当然了,你不是一直想见到刘海粟吗?”
“是呀,那是我梦寐以求的。”
“这次我就让你美梦成真。”
“真的?太感谢您了。瞧,我给您带来了什么礼物?”我让他闭起眼睛,迅速从提包里拿出二条大中华香烟,我知道,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抽烟。
他一睁眼:“哈哈,你呀,你呀,这太好了,太好了。”他接过烟,往脸上贴了贴,闻了闻,把我带进了客厅。
我每次见到他,刘卓如先生都会送我一幅得意之作,这次他点燃一支大中华,深深地吸一口,腾云驾雾般大笔一挥,一幅《奋蹄》跃然纸上:“我要你在海外跨上骏马,驰骋风云,做一个女中豪杰。”
“那我可要在海外好好地努力,加油,不负您的祝愿。谢谢您。”
接着,他很神秘地告诉我如何去见海老。
翌日,我起得很早,第一件事就是要买一个插满红玫瑰的小巧玲珑的花篮。天气奇热,又抱了个大西瓜,叫辆小车接了刘卓如先生,朝着华东医院的外宾楼驶去。一路上,我忐忑不安,渴望见到又怕打扰了正在疗养中的海老。
我跟随刘卓如先生来到外宾楼的六层,由一位女士领我们在接待室里坐了会儿。刘卓如先生给我们作了介绍:“这位就是北大毕业的海老亲侄女刘霖女士,是她在这里日夜照看海老。这位是我的朋友黄怡小姐,她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时就看过海老《十上黄山》的画展。刚从美国回来,想见到仰慕已久的海粟大师,就把她给带来了。我的唐突还望您海涵和给予安排。”
我小声插了句:“实在不好意思,明知打扰了又忍不住……”还有半句留住了,只是望着她傻笑。
刘霖女士也笑起来:“你呀,说话倒是挺乖巧。”又转身对刘卓如说:“这样吧,昨天,国家领导人和上海文化局的领导们都探望过海老。今天也有美术界的好几个领导和一些艺术家在这里探望,海老有点累,他将躺在床上接待你们。”说着就带我们朝海老病房走去。
房门轻轻打开那一刻,我抑制住紧张与兴奋,几乎是屏住呼吸望着:海老脸上露岀慈祥的笑容,很精神地钭靠在床头,正和艺术家们亲切地交谈,时而还发出朗朗的笑声,我怎么看,也不相信眼前的刘海粟大师已是一位百岁老人了。
当刘霖女士小声地告诉他,我来看他了。海老立即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伸出手,招呼我:“谢谢!请过来坐下。”我赶忙走上前去,紧握住海老的双手,好温暖有力,我恭敬地献上红玫瑰花篮和名片。果然,海老开心地接过红玫瑰,赏悦了好一阵子才放下。
我激动地连连说:“海老,海老,我终于见到您了。”
“哦?你从没见过我吗?”
我不好意思地说:“只远远地见过,那还是在上海音乐院学习时,和同学们一起参观过您《十上黄山》的画展。”
海老一听,立刻很兴奋。我又说:“您的十上黄山的画展都震动到海外去啦。”这一下,屋里的人全乐了。
海老开心地问:“是吗?那就说来听听。”
我顿时有点儿懵了,瞬息,小脑筋一转:“当然啰,海外的许多美国朋友和华侨都非常热爱您,尤其是在美国的各国艺术家、画家,十分钦佩和赞叹您中西结合的艺术精品。他们说在中国画坛上,采用中国的笔法结合西洋画,刘海粟是第一位尝试成功的。”
海老乐得连皱纹里都溢出了微笑。这时,他低头看了一下我的名片:“很好,很好,到海外继续深造钢琴。你也要把中国民族的乐曲演奏到海外去,让那些美国人能欣赏到我们中国的《春江花月夜》《夕阳萧鼓》《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等,这些中国古典音乐奥妙无穷,韵味之美在西方音乐中可是别具风味。”
“哇。”我惊讶得瞪大双眼傻问:“海老,您对我们音乐也这么精通呀?”
卓如先生伸手就拍了下我的头:“要不,大家都尊称刘海粟是艺术大师呢,你要好好铭记大师的谆谆教导。”
我红着脸说:“是,是,我会时刻记住海老的话。今后只要有演出机会或是老美的各种聚会上,我都要演奏中国的古典名曲,一定把那些老美也给震翻了。”
海老高兴得直点头,室内的艺术家也都朝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忽然有几分紧张,忙对海老说:“今天很不好意思,太打扰您了,我该回去了,我就坐在这儿和海老合个影,可以吗?”
“好的,好的。”
谁也没想到海老的思维很清醒,他坚持要穿上正装,坐到轮椅上合影。这一来,吓得我小腿肚子直转筋,不知如何是好,我十分尬尴地望着大家,好像所有的人都很不安,还是刘霖女士最理解海老,她招呼卓如和他的学生王兆荣,快过来帮助海老,卓如轻手轻脚地扶起海老,刘霖赶紧拿来西装,和兆荣一起把他上装先穿好,卓如和王兆荣再小心地挪动着他的双腿,这时我才发现海老的腿几乎已不能弯曲了,人们都静了下来,兆荣说:“先生总是这样执着,非常尊重来看望他的朋友。”大家对海老感佩不已,我的眼圈湿润了。直到海老一切穿戴整齐,坐进轮椅里,他才满意地让我依偎他身旁合影,使我实现了十几年来的心愿。他又朝大家招手,大伙儿迅速地围着海老,只听相机快门“咔咔咔”地连拍了好几张。这一珍贵的镜头,永恒地定格在每个人的心中。
稍息,我满怀感激地朝海老深深地鞠躬:“海老,谢谢您,让您折腾老半天,您该好好休息了,有机会我再来看望您。”海老兴趣盎然,连连地说:“不累,不累,你们再坐会儿。”海老亳无倦意,又侃侃而谈:“你有没有到我的故居去啊?那儿的一切还好吧?”
我爽快地回答:“当然,去过了。那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留下了海老对故园的情感,收藏着丰富的墨宝。走进海老的故园,处处都辉映着您的身影,就像见到海老您一样……”他听到这,乐呵呵地说:“哦,真是这样吗?”
我歪起头对海老说:“骗您,我就是小狗。”
一句童言引得屋里人全笑起来了,海老又问:“那好,你就说说我的故园,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不加思索地就描绘开来:“您的故园,有刘卓如先生的精心守护,那里仍然一片幽静、安宁,墙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墙虎,显得很神秘,顺着阶梯一边的阳台上,摆着各种花草,红玫瑰最吸人眼球,淡淡的幽香缭绕。庭院旁侧的一大篷茂盛的竹叶,风一吹,就像是在窃窃私语,诉说着主人的故事,海老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
室内好静啊,百岁老人微闭双目,眼角边闪灼着晶莹的泪滴,轻轻地摇晃着,完全沉浸在回忆中,好一会儿,海老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刘卓如先生。
这会儿,他精神显得特别好,我再次想拜别,口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海老,我想…想请您为我签个名。”海老爽快地点点头。我急忙从手提包里掏出钢笔和小本本,海老却朝着王兆荣招招手,指着书架上那本插页画册,王兆荣立刻取出,又拿出一块长方形的小木板,架在轮椅的扶手上,再把画册放在上面,海老又朝卓如看看,卓如赶紧取出宣纸和笔墨,送到海老面前,把宣纸放在画册上,小心地展平,这时好几个人都走上前来帮忙,我被吓楞了,直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海老慈爱地望着我:“你想要我写什么呢?”
我一下子紧张得不得了,慌乱地说:“就……就……就写我的名字吧,或者您想写什么都行。”
海老凝视我片刻,挥笔缓缓地写下了“真、善、美”。
大家顿时睁大双眼,异口同声地赞叹:“这幅墨宝太有价值了。海老对后辈是多么的关注。”
刘霖和卓如也说:“是的,海老今天能动笔,真是奇迹。我们天天生活在他身边,也不敢奢望,海老对年轻的一代,真是寄于了无限的希望。你太幸运了。”
海老端详着他写的“真善美”,又挥墨写下落款:百岁老人刘海粟。他望着我,感慨地说:“我现在已不再轻易动笔了,今天对你很特别。”天哪,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心潮翻涌,热泪在眼里滚动,我这个不速之客,何德何能配受到刘海粟大师的如此厚爱。
我万分不安地说:“谢谢海老,谢谢海老,这是您赐我的无价之宝。我一辈子珍惜,永朝着真善美的境界去攀登。不辜负海老的期望。”
海老听了很欣慰,转身对王兆荣说:“别忘了,我的美术馆在上海开幕时发请柬给她,请她来参加开馆典礼。”我又兴奋又惶恐地朝海老鞠躬致谢:“谢谢海老,太荣幸了。我一定来参加并拜望海老。”
……
这一切还在眼前,瞬息,一代巨星殒落。
我坐在飞机上,怎么也接受不了海老与我们已天人永隔,我满脑子浮现着海老的音容笑貌,我的手心里还留有海老的余温,在深深的悲痛中,我想起海老生前的自题励志名言:海到尽时天是岸,山登绝顶我为峯。
海老啊,您还留给我您艺术生命中最后的绝笔——“真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