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厨房

作者 刘文 03月17日2019年

我来美国将近4年,却一直没有建立起对于美国食物的热爱。天寒地冻,情绪低落,或者仅仅是无聊的周日下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总是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麻辣火锅;浓油赤酱、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深秋时节满是蟹黄的一雌一雄两只大闸蟹;和漂着黄澄澄油花,撒着一把油绿绿鸡毛菜的鸡汤。

洛杉矶的夜生活极其丰富,但是与中国人吃饭为主喝酒为辅的习惯不同,夜晚的主要活动往往是去喝上一杯。

我和同学以及同事去过不少次酒吧,那里的食物通常都非常敷衍,仿佛知道大家在醉醺醺的时候并不怎么在意味蕾的满足。炸鸡翅干巴巴的,本身没什么味道,仅仅靠充斥着调味料和添加剂的番茄酱、美乃滋调味。薯条听起来还算香脆可口,但上桌时总是又湿又软,看起来蔫儿吧唧,垂头丧气的。甜点吃起来总像是隔夜的,仿佛糖不要钱一般疯狂地撒着糖霜,盖掉了其他所有味道。有时候,不需要烹饪的薯片和坚果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想要果腹的话,选择只有干巴巴的烤鸡三明治或者火腿三明治。我还记得在法国小酒馆里吃到的三明治,两片四周烤得焦黄的吐司面包中间加着火腿和熏肉,涂上些许奶油,铺上满满的芝士,烤到芝士融化后沿着面包片的边缘流下来为止。吐司的顶上放着颗半熟蛋,切开鸡蛋之后,蛋液毫不保留地流下来,所有不同的食材在一刹那达到了和谐的融合。

而当我在洛杉矶西好莱坞一家据说有很多名流出没的昂贵酒吧切开那一盘火腿芝士三明治的时候,才发现火腿、芝士、面包都各自为阵,看起来孤零零的。

“你怎么吃这么少。”同学们热情地与我分享他们盘子里的炸鱼薯条,洋葱圈,并且在喝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商量着开车去IN-N-OUT汉堡店吃牛肉汉堡。

我为了向他们证明中国菜并不是美式快餐连锁店Panda Express里那些放了过量糖和盐的柠檬鸡,西蓝花牛肉,盛情邀请他们来我家,吃一碗雪里蕻肉丝汤面,体会一下什么叫真正温暖又熨帖的食物。

雪里蕻肉丝汤面是外婆常常做给我的早餐。

外婆平时喜欢把鸡肉、猪肉里面的骨头都留下来。她把葱姜蒜都切成末,下油锅连骨头一起炸得金黄,然后加水没过骨头,用大火烧开之后,加入料酒,醋,一点点生抽,小火慢炖。小的时候,每到冬天,我就最期待外婆炖骨头汤。中国南方城市没有暖气,冬天又阴又冷,而汤盅里漏出的丝丝缕缕温暖又喷香的气息,像是能够驱除所有的阴霾。大概过上4到6个小时,锅里面已经能看到一层金黄色的鸡油或者猪油浮在水面上,外婆将煲好的骨头汤放到冰箱里,满满的胶原蛋白冷冻成胶状物,每天早上,她就挖出来一块,作为雪里蕻肉丝面的汤头。

雪里蕻是外婆自己腌制的,她通常在深秋或者初冬做这项体力活。她飞快地将晾干的雪里蕻切碎,放入大盆,将盐和花椒均匀地撒入雪里蕻碎里,然后双手用力揉搓雪里蕻。揉搓全靠她自己的经验,手感,这就是为什么邻居总是来我家讨她亲手腌制的雪里蕻的原因,哪怕超市里有现成的可以买。

等早晨六点,我妈妈将我从被窝里唤醒,外婆便飞快地将鲜嫩的春笋剁碎,下油锅,和雪里蕻,肉丝一起炒,浇上一勺辣椒油,用她的话来说,辣味可以帮助困倦的我“醒神”。

我磨磨蹭蹭地洗脸刷牙的时候,外婆煮开了水,将二两挂面放进去,过5分钟,把面捞起,放进盛着热腾腾鸡汤的大海碗里,然后在顶上浇两勺刚刚出炉的雪里蕻竹笋炒肉丝。有的时候,外婆会煎上一个外焦里嫩的荷包蛋。我吃得饱饱的,然后出门,妈妈骑着硕大的自行车带我冲下地道,然后我赶上6点40分的校车,去市中心的学校里,7点20分上早读。

我大学毕业后在香港的普华永道工作,常要加班熬夜,晚餐和宵夜都是公司出钱,大家常会去很高级的餐厅吃饭,作为前菜的三文鱼塔塔上面点缀着鱼子酱,蘑菇酱意大利面上洒满了黑松露,嗅起来满是金钱的味道。但吃起来总是缺了点儿什么。

我春节回家的时候瘦了不少,我暗自得意,却把外婆担心得不行。虽然彼时她已经80多岁了,住过一次医院后身体一直没办法恢复到从前风风火火骑着自行车去郊游的状态,但自从知道我要回家过年开始,她便开始置办各种食材。我到家的那天已经夜深,在火车上吃了泡面,中间换乘巴士的时候又嘴馋吃了麻辣烫,一走进家门就发现外婆熬好的一锅白粥:泰国香米浸在水里几个小时之后,加了磨碎的白果,泡发的瑶柱,极其花时间地煮到米粒全部融化,最后加上切碎的葱,姜,两筷子肉松,一块微辣的腐乳,一根切好了的酱黄瓜。我并不饿,但白粥喝到胃里后,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便彻彻底底松下来了。

在家的几天,外婆变着花样给我做龙井虾仁、大煮干丝。乌骨鸡和甲鱼等大补的食材炖了不少,松鼠桂鱼、冰糖圆蹄这样彰显厨艺的大菜也一个都不拉下。等我走的那天,她从冰箱的冷冻室里拿出一个饭盒,里三层外三层裹上塑料纸,放在箱子的最底下,嘱咐我一路小心,一到香港就拿出来放进冰箱。

我到香港之后打开来看,发现是外婆炒好的雪里蕻竹笋肉丝。

之后的几个月,晚上加班时,大家每每要叫宵夜,我都摆摆手,飞快地把财务报表做完之后,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一边看深夜的电视剧,一边煮一碗清汤挂面,挖一勺外婆做的雪里蕻竹笋炒肉丝做浇头,吃完之后,浑身暖融融的。

后来到了美国,再想吃外婆做的饭都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因此,我不得不自己开始学习做饭。我既没有外婆的厨艺,亦没有外婆的厨房里的各种家什。骨头汤是感恩节烤完火鸡之后用剩下的火鸡骨头熬的,雪里蕻则是华人超市里买的现成货。外婆做雪里蕻竹笋炒肉丝用的是香喷喷的猪油和自己熬制的辣椒酱,我用的是超市里两美金一罐的老干妈。但即使这样,吃到的美国同学还是被这碗面的美味给震住了。

无论是墨西哥裔同学、印度裔同学,还是金发碧眼人高马大的白人妹子,都一边别扭地握着筷子,一边呼噜呼噜地吸着面条。

“比牛肉汉堡好吃,适合喝醉的时候吃。”喝高了的杰森大着舌头说道。他环顾四周,终于顾不得体面,捧着碗,将里面的汤料一饮而尽。他是我们年级里出了名的派对动物,去过他的房间,便会发现那里除了花样繁多的烈酒,便是速冻披萨、速冻热狗、巧克力棒和薯片。

“我从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骨头汤。”来自南方小镇的梅丽莎说道。她父母离异,母亲一个人打三份工带大她和妹妹。花时间做饭是奢侈品。她从小都喝金宝罐头鸡汤长大,童年的记忆是罐装的鸡汤面——煮烂了的面条,放了过多人工调料的汤头,一点儿鸡肉碎,胡萝卜丁和豌豆。她的味蕾习惯了充值和鸡精和味精的“重口味”,反而不习惯于一碗温柔清爽的汤面。

我向他们解释在中国文化里,用心烹饪是展示对家人关爱的一种方式。当我刚离开家乡的时候,立志要成为和我的外婆截然不同的事业型女性。我曾一度认为唯有那些依附丈夫生存的家庭主妇才需要用食物来拴住男人的胃,而我志向远大,又怎能被厨房困住了梦想。

我身边的女朋友也大多在投资银行和事务所工作。我们穿着昂贵的西服套装,通过人行天桥在中环的摩天大楼里穿梭,小口喝着咖啡,用小勺子吃英国式下午茶。业余的时间,我们全都用来考各种资格证书,去世界各地旅行,或者去酒吧跳舞,坐着游艇出海钓鱼,我们标榜自己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贤惠和持家对我们来说,根本就不是褒义词。

直到我三十而立的那一年,我才发现厨房是一个家的核心。

我的外婆几十年来坚持早起,她以前是骑自行车,现在是步行去不远处的菜场,挑选最新鲜时令的食材。她从农户手中买下散养的母鸡,又挑选了活蹦乱跳的河虾和鲫鱼。春天或者秋天,她会和小姐妹们一起去郊外远足,顺便采摘下农场里最新鲜的番茄、樱桃、草莓、葡萄。任何天然的材料经过她的巧手都焕发出第二春。夏天的荷叶被用来包裹粽子和青团,秋天的桂花做成桂花酒酿,配上汤圆或者莲藕一起吃。

她的厨房从早晨开始就氤氲着好闻的味道。刀和砧板都是用了很多年的,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一口巨大的铁锅,历史比我的年龄还长。一大口三层的蒸锅,透过顶上的一个小孔滋滋冒着白气。她一忽儿蒸,一忽儿煮,一忽儿炒,一忽儿凉拌。有时候快手炒菜,热气腾腾,有时候小火慢炖,细水长流。她的厨房就像精妙的艺术品,初看没有什么特别,仔细看才发现一样东西也不能多,一样东西也不能少。

外婆在厨房里每天都能给我们做出一桌子荤素搭配的佳肴。

我一直想要融入美国社会,即使和中国同学见面也尽量说英语,学校里中国留学生会组织的活动我一概不去。工作中的同事都是美国人,毕业之后就立刻搬到白人居住的西好莱坞去居住。我想要切断自己和故乡的联系,想要成为洛杉矶的“归人”而非“过客”,想要在酒吧里像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一样对橄榄球和棒球比赛了如指掌。但经过一番对自己身份的挣扎和割裂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无论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生活,还是那个喜欢吃外婆做的雪里蕻竹笋炒肉丝的女孩。

我给自己的厨房添置了在外婆家一般的铁质炒锅,又买了两个不同大小的蒸笼,一个蒸馒头包子,一个蒸鱼。我不再假装热爱牛肉汉堡和炸鱼薯条,相反,我坦然地告诉每一个同学、同事、朋友我从哪里来,经过了怎么样的童年,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吃完这碗面后,我倒是想试试更多的中国菜了。”杰森说道。

“你们中国人女孩看起来总是很年轻,和你们吃的食物有关系吗?”梅丽莎关心的则是鸡汤里面的胶原蛋白到底和亚洲女孩的好皮肤有没有关系。

应他们的要求,我又飞快地切了葱,打好了鸡蛋,切了一点儿华人超市买来的腊肠,用昨晚剩下的米饭给他们做了一碗蛋炒饭。我高中的时候,晚自习要上到夜里十点,外婆总是担心我吃学校的食堂没有营养,便在我回家之后变着花样给我做炒饭。有的时候,炒饭的下面,还藏着她特意给我留着的一个茶叶蛋,或者一块梅菜扣肉。

我累得瘫在沙发上休息,忙碌过后的厨房里热气腾腾,凌乱,略脏,灶台上有点点油渍,但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也让人觉得无论世道是顺遂还是艰难,都没有吃一顿饭跨不过去的坎。

“下次轮到我给你们做菜了。美国南部出名的炸鸡、松饼、玉米面包、土豆泥,我都能做得很好吃,”梅丽莎许下诺言,“我为了能做好炸鸡,专门买了炸锅。”

酒足饭饱的我们抚着肚皮,诉说着因为厨房而结下的缘分。

登录后才能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