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易逝,美酒趁时——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性爱之美

作者 程宝林 02月14日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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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寶林,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和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創作系,獲藝術碩士學位( MFA),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中英文詩集、散文集等各類著作22種,任教某聯邦政府下屬之外語學院。)

 

人生易逝,美酒趁时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性爱之美

 (转载自《香港文学》2019年2月号)

  

灵与肉的和谐,构成了千百年来,诗歌的一种恒久主题。

 

长期以来,在中国的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由于特殊的社会环境与学术语境的制约,中国古典诗歌中那些勇敢地抒写男欢女爱的诗歌,被不恰当地界定为“艳情诗”,而受到贬抑。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故事:80年代初,正在中国西安某大学攻读中国古典文学硕士学位的一位研究生,因毕业论文的主题是“艳情诗”研究,而遭校方拒绝授予硕士学位。

其实,从中国诗歌最古老的源头《诗经》开始,描写两情相悦、鱼水和谐的诗歌,就一直构成中国民间“诗教”传统的不可分割的一部份。这些诗歌的教化意义在于,贯穿数千年苦难、战争与饥荒的历史,中国人的心里,还能保留一份缱绻之情,一副怜香惜玉的柔肠。如果说,中国诗歌中的“大江东去”、“铁琶铜筝”的传统,构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阳刚豪放之美的话,那么,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香闺暖衾、风环雾鬓的诗歌则构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阴柔婉约之美。作为普通读者,人们对于李、杜诗章的沉雄俊逸、苏、辛词苑的高绝千古,都会有或深或浅的印象,并成为我们诗歌素养的一部份。但是,那些直接诉诸两性心灵互动、乃至肉体欢娱的诗歌,却受到了我们有意无意的轻看或忽略。

这篇文章的标题,其实来自一句英语,印在朋友家的酒杯上:Life Is Too Short for Bad Wine。(人生易逝,美酒趁时。)

先从柳树谈起。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柳”有至少两种基本寓意,一是折柳相赠,表达离情别意,如李白的《忆秦娥》中的两句:“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二是春色长驻,如宋代词人晁补之的《水龙吟》中的两句:“占春长久,不如垂柳。”

身居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的词人韩翃,其爱妾柳氏在安禄山之乱中失散。为了寄托自己对她的思念,韩翃写了一首《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章台是柳氏的居所,在长安城内。这首诗以“呼唤”开始,以推测加感叹结束,直接用“柳”代“人”,全诗并无一个“思”字,而无一字不透出深深的思念。但它仍然是站在男性的主导视觉来看待女性的,“也应攀折他人手”,当然是“他人手也应攀折”的意思。也就是说,这株“柳”遭人攀折,不复属于自己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这首诗的两种英译:

1, Mistress Liu, of the Zhangtai road. Dark haired in bygone days, are you still so?

 

Through long tresses trail as before, whose hands do you now hold.

 

2. Willow, willow, of the Zhangtai road. Green in bygone days, is it still so?

 

Though weeping branches sway as before, beckoning to other gathering hand.

 

在原诗里,我们看到的是被攀折之柳,明显是被动的命运遭遇;在两种英译中,前者是“柳”牵人之手,后者是“柳”“召人以手”,都是主动的、迎合的动作和姿态。显然,由于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和隔阂,这里出现了误读和误译。

  

墨西哥199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诗人帕斯(Octavio Paz)在一篇题为“Literature and Literalness (文学与直译)的文论中,有一段精彩的论述,谈到诗歌的语义多义性与语汇唯一性的关系。我愿意将它摘引在这里,供大家在阅读、欣赏诗歌时作为对照:

  

The meanings of a given poem are multiple and ever-changing; the words of the same poem are unique and no others can be substituted for them. To change them would be to destroy the poem. Poetry, without ceasing to be language, is something beyond language.

 

(Convergences, Essays on Art and Literature, tranlated from the Spanish by Helen Lane,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这段引文的中心意思是:特定的诗歌具有多义性,且其意义并非恒久不变。但诗歌语汇独特,无可替代。如果加以置换,就会损害诗歌。诗歌与语言密不可分,但超越语言。

 

以帕斯的上述论述为依据,我们就会发现,我前面所说的“误读”和“误译”,其实,何尝不是原诗多义性的另外两种文本呢?柳氏遭遇离乱后,为了生存下去,对其他的男人,“召手”或“牵手”,都是完全可能的,词人韩翃不知道,我们在千年之后,又哪里能够知道。

 

寄人怀远,是中国古典情爱诗歌中最常见的主题,如《章台柳》一诗;而枕孤衾寒的闺怨诗,在诗歌的艺术长廊里,同样如珠玉在盘,我们信手就可以拿来品味,如温庭筠的《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这首诗几乎不需要任何解读,甚至,任何解读都显得徒劳和多此一举。读到这首诗,我眼前总是会出现80年代初期,四川成都的街道:两层的木板房,青瓦,梧桐树冷清地在街头站立着。春夏之交的夜雨,淅淅沥沥,真正是“空阶滴到明”。可是,最近几年再回成都,青瓦平房越来越少,夜雨打在钢筋混凝土建筑物上,“一叶叶,一声声”的凄清之感,孤寂之美,是越来越难以感受了。这或许就是现代化的代价吧。

这两首诗都还停留在“情思”的层面上,还不涉及“情欲”的层面。周邦彦有一首《少年游》,很有情节,而且,其创作的缘由,也特别富于戏剧性:宋徽宗幸临李师师家,但周邦彦却先来一步。得知圣驾到此,可怜的词人只好匿藏床下。从传统道德的角度看,这或许有伤风化。但也说明了,远在宋朝,社会生活自有其自由和开放的一面。其实,青楼买笑,红袖相招,一直是中国古代士人、才子、读书人理想的生活方式之一,由此诞生了无以计数的优秀文学作品。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诗写的是李师师委婉留客的情景。词人在李师师的闺阁中,听笙、品橙,不觉已经三更。室内香气袅袅,帏帐暖暖,而外面“马滑霜浓”,行人稀少。两相比较,意志再坚强的男人,都难免留恋这绝妙的温柔之乡,何况是多情的词人。全词无一字关涉男女私情,但无一字不是暗指那销魂的时刻。特别值得我们写作者留意并借鉴的,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两句:刀为金属,水为液体。以液体比喻金属,可谓奇妙。而“纤手破新橙”,将那种女性的柔美与柔情,纤毫毕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样的一双玉手,在如此良宵美景中,为你剥出的一瓣新橙,怎不令你心旌摇荡,难以自持!这样的美妙与微妙,实在是妙不可言,只有这样杰出的诗词,才能弥补我们在世俗、日常生活中难以感受的大美。

唐代“花间派”诗人孙光宪的《更漏子》,是直接描写男女欢爱的作品。但是,它仍然避免了对欢爱的细节描绘,而是上阕和下阕的结尾,都用一句结论,将作者的意旨直接表述出来。

掌中珠,心上气,爱惜岂将容易。花下月,枕前人,此生谁更亲?

交颈语,合欢身,便同比目金鳞。连绣枕,卧红茵,霜天暖似春。

这首诗回答了这样两个基本问题:

 1,世上最亲最爱之人,应该是肌肤相亲的人儿。

 2,人生最暖最美之时,应该是共赴巫山的时刻。

还有比这首诗更勇敢、更大胆、更直露的描写男女欢情的诗歌吗?

当然有。

请看宋代词人欧阳炯的一首《浣溪沙》:

 想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第一句写女方久不见自己情人的幽怨。第二、三句,写美酒之后的美事。下阕的前两句,是对于男女交欢的细节描写,有体香,有娇喘,有华丽衣服除尽后,玉体横陈的娇态。最为有趣的是最后一句的诘问,带有男子让女子酣畅满足后的自得与骄傲:你还骂我是薄情之徒吗?我的床上表现就是对你爱的证明。当然,后面这句话,是作者的潜台词,我们不必说破。

如果说,欧阳炯的这首诗,写的是男子以满足女子的性需求,而实现自己爱的承诺或责任的话,那么,唐代诗人牛峤的《菩萨蛮》,则是站在纯女性的角度,写出了女子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让自己的情郎,达到欲仙欲死的极乐境界,哪怕自己为此付出全部的青春,也再所不惜。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关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甘作一声拼,尽君今日欢。

长期以来,我一直怀有一个疑问:中国古典诗歌中,既然有那么多的诗,写的是怨妇思夫、旷夫思妇,为什么几乎没有读到语涉“自慰”(masturbation)的诗句呢?有人解读“粉融香汗流山枕”一句,是指:1,天气炎热;2,少女怀春,而导致身体燥热。其实,在我看来,这样的解读,完全忽略了“粉融香汗”的环境,是在清凉的楼阁中,在防暑的凉席上。天气并非那么炎热,因为,女子的身上,还盖着“鸳鸯锦”。我们可以推定,这名女子,一定是在情郎久盼不至的情况下,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消解性的饥渴。我们还可以推定,在卧室的帘外,必然有一口水井,不然,“辘轳声”就无从解释。显然,来者对这里,已经轻车熟路。他来到女子的闺阁,不是直接出现,而是汲水而饮,甚至用来净身,把即将到来的交欢,看得无比珍贵和神圣。正在自慰的女子,听到自己的情人到来的声响,产生那种“豁出去了”的追求热烈性爱的冲动,这在妇女社会地位低下、性快乐难以自主满足的古代,不能不说具有个性解放的积极意义。

其实,怎样在诗歌中,将“性”写得美丽、庄重、神圣,而不是猥亵、淫邪、下流,是困绕许多诗人的问题。性之为性,本质上是社会的人,片刻回归生物的自然性、动物性,但正是在这短暂的回归中,能够充分显示出人之为人的文明与理性。只是,在这种文明与理性中,也必须保留一点点的野性、一点点惹人“想入非非”的激情,这样,人生才是多彩的,世界才是多维的,男女之间的那点“意思”,才具有永恒的“意思”。

韦庄有一首《江城子》,写性爱,也写得别有风趣。

 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

这首词,起句就相当不凡,写出了“相爱越深,越容易彼此伤害”这样一个深刻的道理。爱到深处,为爱所伤,其实,是古今中外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的一贯主题。从《红楼梦》,到《安娜ܮ卡列尼娜》,难以罗举。那么,一场欢爱,是不是就能减少、愈合爱的创伤呢?接下来的宽衣(解鸳鸯)、相吻(口脂香)、揭被(缓揭绣衾)、抽腕(请注意,一个“皓”字,表明女子已经退尽钗裙)、移枕(移凤枕)的动作,都归结到最后一个动作上:“枕潘郎”。东晋潘岳是风流俊逸的美男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超级帅哥”。此刻,春心泛滥的女子,头枕着自己心爱的超级帅哥,正是春风一度,良霄千金,端的是美哉,乐哉!诗歌是一门特别讲究不拘一格,在语言上别出心裁的艺术,“枕潘郎”一句,如此大胆、狂野、率性、姿情,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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