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殇

作者 02月13日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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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性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诗集《独木舟》、《月亮的青春期》、《心的版图》、《孤之旅》、《王性初短诗选》(中英对照)、《心的版图》、《行星的自白》、《知秋一叶》、《诗影相随》、《一滴》、微诗集《一瞬》以及散文集《蝶殇》、《美国250》、《唐人街涂鸦》等。2016年出版诗集《初心》,并荣获世界华人“中山文学奖”。组诗《心的版图》获2018年首届湘天华杯全球华语诗歌大赛奖。)

  

 

(转载自《香港文学》2019年2月号)

 

  真的,这决非迷信!说起蝴蝶的故事,总是和我的母亲连在一起。

 

    当然,有人会说,这近乎迷信。但是,绝不!这绝非无中生有,这是我耳闻目睹的事实!

 

    母亲虽然在我和弟弟年幼之时,就撇下我们长眠于地下,她走的时候,刚过而立之年。然而,她的音容,她的人品,至今,却总是萦绕在我的心灵深处,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去年夏天,我又回到了日思夜寐的故乡,为的不仅仅是探望亲朋好友,与他们欢聚一堂;更重要的是去祭扫双亲的坟墓,重温我铭心的缅怀,寄托我无限的哀思。

 

    那天一早,我特地去花坊买了一大束鲜花,让友人用摩托车将我载到远离市区的「高盖山」去。母亲就安息在那片林木葱茏的山巅。自从出国之后,每次回乡,我总要去双亲的坟茔,锄锄杂草,刷刷墓碑,凭吊一番。这次,又隔数载没去了。好在胞弟一家,每逢清明时节,一定会去扫墓。让我这颗游子的心,少却许多迢迢的牵挂。为了不至到了山上,一时东西莫辨,找不着方向,往往在上山之前,我们就看准方位,寻到显著的标志,然后才顺着蜿蜒的山路,攀缘而上,这就事半功倍了。记得,在靠近母亲墓地的右方,有一块巨大的山岩,只要找到了那块岩石,再顺着左边方向移步不远,就到了。还记得,坟前耸立着几棵松柏。廿多年前才丈把高,我便在其中的一棵树干上,用小刀刻了一只蝴蝶的花纹。所有这些,我都记忆犹新。

 

    那天,一到山脚,我们就逮着了那块大岩石,接着就沿着山径攀到了半山,眼看就要抵达,这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说来奇怪,当我们将那块岩石踩在脚下,再往左方寻去,谁知就在那周围,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搜寻了不知多少遍,怎么回事?那非常熟稔的坟顶,那印象深刻的墓碑,任你来来回回转兜了个把钟头,就是找不着!我们热得汗流浃背,渴得口干舌燥,累得气喘吁吁,恰在焦急万分欲罢不能之时,突然看到右前方不远,有一只色彩绚丽的小蝴蝶,正在翩跹飞舞,彷若引路一般。我双眼一亮,不由自主地顺着彩蝶的位置,辟开荆棘乱草,迅速猛操过去。果然!一下子便找到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就在离墓碑几步远处,友人的摩托车钥匙不知何时遗落,躺在那儿,而他竟全然不察。他拾起那串金光闪闪的钥匙,我把鲜花轻轻地摆放在双亲的坟前。回首那早已枝叶遮天的松柏,抚摸着树干上亲手镌刻的蝴蝶花纹,我的热泪盈眶,不禁久久沉浸在儿时外婆对我说起的,关于母亲和蝴蝶的往事……

 

    那年的早春二月,母亲历经了整整四个年头病痛的折磨,终于挣扎到了她生命的尽头。躺在家中的病床上,已陷入弥留之际。凌晨时分,父亲久久地伫立在母亲的床旁,守候着母亲这盏即将油枯的生命之灯。人们忙碌地准备着后事。那时,房间里灯火通明,空气十分浑浊,不知是谁将所有的窗户悄悄打开。母亲吃力地残喘着。窗外一片漆黑。院中的白玉兰,在凛冽的寒风中飕飕颤栗。四周彷彿沉重得像凝固的世界。远处不时传来隐隐约约猫头鹰不祥的哀鸣。就在这时,突然从窗外飞进一只五色斑斓的大彩蝶!彩蝶在室内忽高忽低,自由地盘旋翩飞。起先,有人在惊愕之余想将牠驱赶出去。可是,任凭人们怎么轰赶,那只大彩蝶忽上忽下,固执地在房间里飞来绕去,就是不肯离开。后来,大家见牠静静地栖息在吊灯的电线上,也就不去惊扰牠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母亲的病情更加恶化,她仍在断断续续痛苦地抽搐着,一步步逼近生命的终点。一个因为闲着无事请来帮忙的远房表舅,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里找到一把大火钳。他手执火钳,急冲冲地闯进病室,用火钳将大彩蝶从电线上挟了下来。父亲看见后,苦苦哀求叫表舅立即拿到室外将牠放了。可是那个表舅执意不听,他不由分说,将火钳挟住的彩蝶一下子捅进了厨房的灶膛内!就在彩蝶化为灰烬的同时,剎那间,白发人送黑发人!病室传来了外婆悲恸的嚎啕。父亲也忍不住滴下了男子汉的泪水。哀戚的哭声,顿时淹没了二月的冥夜……

 

    更加怪诞的是,没过几年,那个亲手杀死大彩蝶的表舅,无缘无故就疯了。后来,疯得不可收拾。整天光着身子,在街头巷尾跳来逛去。外婆说,他死时正值不惑之年,很惨。

 

    时光,在动荡中蹉跎而过;漫长的岁月都随着外婆、家父的先后谢世而逝去。前几年,我最后一次去到母亲的坟前与她告别。移居美国旧金山后,就听说距这里七十英哩的圣他克鲁(Santa Cruz), 有个闻名遐迩的「蝴蝶谷」。就冲着我对蝴蝶的特殊情怀,特地到过那儿两次。去年十月,我刚从故乡返回旧金山。带着在母亲坟前奇特的际遇,我再一次去造访名为   Bridges State Beach 的蝴蝶谷。在靠海岸的临崖处,长着一片高耸挺拔的油加利树。只见不计其数的丛斑蝶,铺天盖地、成群结队地由加拿大西岸,美国落几山飞到加州的西海岸避寒。那一串串一卦卦的丛斑蝶,为免被风雨吹散,牠们一只紧贴着一只,攀附在垂悬的油加利树叶上,数以十多万计的蝶们,轰轰烈烈,扬扬洒洒,聚成一个蝴蝶的王国,蔚为壮观。

 

    丛斑蝶不能经受华氏五十五度以下的气温,所以,每年秋后总要向南方作长途的迁徙。尽管丛斑蝶是蝶类中的寿星,但也只有八个星期的寿命。等到每年三月,当地春意盎然之时,丛斑蝶又向北飞回原居留地。看着树上条条垂挂着的蝶群,在阳光下静观、沉思、飞翔、觅食、恋爱、结婚,他们并不因生命的短促而灰心丧气。在长途跋涉的旅程中,牠们不断地繁衍延续着自己的家族。老的一代相继死去,新的一代茁壮成长,周而复始,继往开来。我踏着用满地落叶铺就的柔软而温厚的小径,见到树下,枝旁,岩上,路边,斑斑驳驳,星星点点,睡着许多默默死去的斑蝶的尸骸。我仰天长叹,我低首徘徊,我灵魂撕裂,我戚然无语。我俯下身躯,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只长眠的斑蝶,慢慢地,慢慢地将牠夹进一本诗集。

 

    回到家中,我把那只依旧保持着亮丽色彩的斑蝶,镶进我母亲遗照的像框之中,犹如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使命,又象写就了一首庄严的史诗。

 

    母亲笑了。她的笑声伴着飞舞的蝶群,久久地在蓝天回响,回响成一篇凄美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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