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62期。原 2024/01/14 公众号文章由唐简编辑,胡刚刚编发。)
北美华文作家是非常幸运的群体,一方面置身于世界最有艺术感染力、最耀眼、最有包容性的国际大都市,另一方面又深受祖国认同。近期,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向张炯、饶芃子、陆士清、杨匡汉、刘登翰、陈公仲等六位前辈学者颁发“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学术贡献奖”。执着于这领域的研究者很多,程国君、邹建军等人都是出色的学者。外国文学界的张龙海曾经提出,要打破美国华文文学和美国华裔英语文学研究长期分离的格局,他的动议,体现了北美华文文学的巨大价值。
就诗歌而言,体量大,诗人多,可学术界对诗歌的热情远不如小说。所以,饶蕾用十年时间赢得了学术界和作家群体的普遍认同,相当不容易。从我掌握的文献看,对饶蕾诗歌的评论,既有相似性、互补性,又不乏矛盾特征。人们普遍认为饶蕾诗歌浪漫、欢愉,程国君老师称赞饶蕾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华文诗歌新风尚,她不像洛夫那一代人,主要书写思乡、种族、战争、人性等主题。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发现。
饶蕾的双语诗集《纽约七重奏》面世,让我想起了华文诗歌源头的两个诗集,一个是110年前出版的《金山歌集》;另一个是40年前的双语诗集《天使岛墙诗》。《天使岛墙诗》不仅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其中还有多首诗歌入选《希斯美国文学选集》《诺顿美国文学选集》等。所写题材毫无疑问和自己的处境相关,集中于思乡、壮志难酬、囚居生活、忧国忧民、无奈苦闷、满腔仇恨等。《金山歌集》涉及的题材更广,不仅讲苦闷、无奈,也讲享乐,有些诗写得相当露骨,“作客羁北美,行乐勿抛弃。花旗女子极标致,及早当尝白种味。肯投机,与他同梦寐。若负青春佳景地,有钱归国再难期。”显然,这首46字诗所反映的爱欲人性,与那些去往东方猎艳、淘金的西方人有很多共通之处。
相比百年前移民的无奈处境,诗人饶蕾完全不同,甚至她与洛夫、刘荒田等诗人的处境也有天壤之别。一方面她是北美相当成功的化学家,另一方面祖国蒸蒸日上。读饶蕾的双语诗集,所得况味尤其不同。读者必须在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中寻找相同的诗意,读诗显得不那么悠闲自在了。《故乡是行走的泥土》《致哈德森山谷》《纽约客说》这几首诗,澎湃宽广:大西洋含盐的波光张开双臂/层叠的山岭是起伏的情怀。反而洛夫的诗,满满都是纤细敏感的思乡情;郑南川的诗,像个热血少男;顾月华的诗,快如闪电;洪君植擅长在诗里聊天。
饶蕾的诗同样也表达思乡之情,只不过她变幻了寄托思乡之情的喻体和本体,不再是约定俗成的表达。譬如《纽约客说》这首诗,将历史、现实和当下串连起来,将纽约这个故乡和中国那个故乡串联起来,在回望历史中要回纽约也是华人的纽约这一不争的事实。另外,诗集《五瓣丁香》中有一首写给母亲的诗,情感丰富,很容易被误读为情诗:“给你七彩的吻和潮水的泪痕/给你梦境的惊喜/给你不曾出口的词语”。《致姑妈》《通向父亲的路》尤其感人,思念之情、悼念之义,爱的回望,很容易唤起共鸣。
饶蕾的诗还有相当挑衅的一面。譬如《海子》这首诗,开篇第一行,“诗意是脆弱的,如你”,断句、留白都很巧妙。饶蕾的诗,开头尤其好,特别有涵盖力,充满了诗意。好像在第一句落笔之前,就已经说了千言万语。这首诗不仅质疑海子的诗意,质疑他的意志品格,还质疑他自杀是否值得。“后悔了吗?自杀是懦弱的,时光在前行 世界依然阳光满天,叹息遍地。”可能因为我太喜欢海子了,那么纯,从身体、心灵到语言,不容怀疑。
饶蕾的另一首诗论《诗歌的悬崖》,更是充满了讽刺、夸张、矛盾和隐喻。以诗论诗的诗人并不多,就诗论而言,饶蕾是个点火者,是华文诗人中的“朱丽爱、陈美林、梁志英”。朱丽爱、陈美林、梁志英号称战斗诗人,陈美林早期作品不屑于唐人街传统,新诗集Sage更是彰显女性主义诗人的批判性,她的组诗 Chair, An Inquiry,几乎把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克尔凯郭尔等哲学家蹂躏了个遍。可贵的是,陈美林作为挑衅者,她笔下诗意的美感并没有丧失。饶蕾的《海子》这首诗也一样,挑衅者的姿态不乏美意。回往千年前的女词人李清照,何曾不是这样,“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令男儿羞愧,豪情万丈的胸襟和美让人无以辩驳。
饶蕾的诗歌在主题和意象上都有隐蔽的一面,这与她的诗歌结构、创作的无意识性、叙述方式等,有很大关系。她的诗歌浑然天成,大多数并不刻意使用段落、字词句等各种反复,行文跟着诗意走。《纽约七重奏》的诗意和境界,也体现了诗人与西方诗歌传统对话,在认识论、时间观和叙事艺术上的传承与发扬。
最近,华裔作家汤亭亭再次获得美国文学终生成就奖,前一次是因为小说获奖,这一次是因为诗歌获奖。汤亭亭在小说中彰显诗意,在诗歌中彰显叙事,写译中国文学经典,融通美国文学经典,关注美国社会现实和历史中的华人命运,毫无疑问是她文学生涯成功的法宝。
回到饶蕾,我记得枫雨在《七重奏》前言非常详实地梳理了饶蕾这十年来立足于人类共同命运的创作历程,为我们理解《走过灾难》《十月的道路》和《投票》等诗歌打开了崭新的一页。无论是19世纪的水仙花,还是当下学术界津津乐道的汤亭亭,无一不是将目光聚焦于人类共同命运。我可不可以说,在甜美、浪漫和欢愉之下,还藏着一个挑衅、大胆、野心勃勃,有时也伤感、惶恐的饶蕾呢?谁知道未来会有一个怎样的饶蕾,而作为一个点火者,是不是还可以让火势来得更猛烈一点,燎原起来。
江西师范大学教授,首都师范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理事,美国加州大学亚美研究系访问学者。长期从事北美华裔美国文学、女性教育、性别文化研究,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多篇文章被人大复印资料、新华文摘转载。独著合著专著六部,主持或参与美国福特基金会、联合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以及省部级课题十余项。双语组诗《她们在暗中伟大》入选联合国妇女发展基金会编撰的《亚非作家》,其它偶有诗歌和译诗散见于海内外期刊杂志。目前正在酝酿出版日记体诗集《哭之笑之:共同体之歌》,诗集精选从18岁至今创作的305首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