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人性在文学中的惊心对峙——读戴舫短篇小说《猎熊黑涧溪》

作者 楚鸿 05月06日2023年

   复杂人性在文学中的惊心对峙

      ——读戴舫短篇小说《猎熊黑涧溪》
文 | 楚鸿
也许是我曾被戴舫近年的一部长篇小说惊艳过的缘故,之后再读他早前的中短篇小说集《猎熊之什》,里面作品的精彩于我便是顺理成章,预期之中。印象中它们各有各的好,我并无偏重,直到北美中文作家协会最近召集文友和作者一起讨论其中的《猎熊黑涧溪》,让我有了重读此篇的理由。
读第二遍的感受,与之前不尽相同,却同样引发我良久的回味和思考,或许是由于我对故事里主要人物的性格和真实想法,读至最后也难以作出清晰、确定的结论。在讨论中我也听到了文友们对人物、故事的多种解读,有些完全出乎我意料,由是感叹:一部文学作品的精彩,正在于薄薄几页文字,就能引发阅读者对人性、生命,以及对文学的功能、视角各异的理解。
故事写了自认相互甚为了解的两位男人,在公司是生意搭档,私下是忘年的朋友,加上婚姻的缘由,他们还连带了亲戚关系。年长的一位是位有北欧血统,个性好胜的美国商业精英。他的妹夫,一位华裔,同样也算成功人士,平日又善待同僚。两人能力优秀不相上下,而极度自信、自尊是他们的共同特点。在多年相处中他们彼此欣赏,也注意照顾对方的自尊。作品讲述了他们结伴进山猎熊,分工配合,相互照应的五个昼夜。他们行动一路多有默契,似乎映证了彼此的熟稔。
然而在两人性格的成因上,东西文化背景的差异,与作品提及的成长的家庭环境的不同,导致了他们在更深层面上,本性的不同。对待同事,前者事事好胜,后者忍让,与人为善。故事通过两个男人简练的对话,彼此观察、揣测内心的细节,一点点揭开他们小心掩盖的,久已存在的性格冲突。两人在与外界相对隔绝的情境中,面对危及生命的挑战时,人性中的善恶之念,对强弱的认知,意念中的自我冲突,想法的难以琢磨,一步步显露、累积、升级。
强势人格间无法回避的对峙:前者无时不在的逞强,后者为了成全对方煞费苦心的妥协 —— 读者一旦觉察这种 “越靠近越谨慎”关系的两难,便悬起了心,并跟随他们的每一轮互动(和同步的内心较量),进入到生死选择的关头,不知这种危机会以怎样的冲突爆发,怎样解决。在他们巡狩开始时,故事的一段环境描写,对矛盾端倪在后面的发展已有暗示:“涧溪里水大了,淹没了所有的巨石,表面上平静,内里却是湍急汹涌的,因山势落差大拐弯陡,漩涡特多。”

两个男人间的对话一路并不算多,常以默契的行动替代言语交流。而性格的本质差异,尤其是前者极端好胜的心理,和倔强的行为表现,一次次刺激被视为大度的后者,迫使他只能用忍让压下越来越多的不解,压成越来越紧的心结。与此同时,作者着墨刻画了后者与人为善形象下面,心理结构的 “冰山模型”。他在猎途中与同伴的互动表象平和,而内里善恶之念交织闪现:遇到危急情况,他有不顾自身安全,挺身射熊救人的举动;他也有行动上积极施救,辛苦扛人走险路,内里却对同伴的争强嘴硬滋生反感和怨恨,并逐步加剧。

在发现同伴脚伤不轻后,后者本来还在纠结,是否要继续顾忌对方的个性,使自己的施救不露痕迹,保护对方敏感的自尊。这种思虑多次反复后,他似乎厌烦了自己的小心翼翼,产生怎样摆脱这种久拖不决关系困境的想法。几种闪念交替出现,似明非明,加上互动细节的帧帧推进,使得两人的内外冲突进一步激化,走向爆发的高潮,引向必然的解决。
前者在遇熊时,已受过同伴的一次救命之恩,后来脚部伤情恶化,只能无奈让后者背出深林。得人帮助,却不愿感觉欠人情,要强的个性使他不愿口头服输,坐在别人脖子上,以开玩笑的语气继续试探,挑衅:“你是否想把我摔到涧溪里去”。被这样一激,后者有一刻真的产生了这样的冲动,又被自己暂时压下去,因为他想到:如果两人的关系因自己救人一命而毁坏,“那就不仅是愚蠢了。” 可前者无法察觉对方心理的变化,仍有一句没一句刺激后者的忍耐,直到后者“听到自己突然用一种冷酷低沉的嗓子”说话,吓唬要摔死背上的同伴。他本一向被前者视为“不够狠“,这样的“狠话”便似乎只是嘴上的发泄而已。而它却不知怎样激活了后者潜意识中的某颗种子;或者反之,也许这正是藏于他意识冰面下的,解决矛盾的一个念头,他之前自己都不曾觉察。
作者在故事里对人物的一路心理铺叙,读者在作品外对紧张、微妙人物关系积聚的不安,每一步都在把故事推向悲剧性的结局。强与强的碰撞,一方以某种形式被彻底打败,或者认输,终将不可避免。只是到结尾部分,后者的最终选择(见死不救),不仅令他的同伴感觉之前对对方的了解 “今天一下子全体崩溃,”也让我们读者产生了疑惑:为什么他会这样做?难道我们对他性格在前面形成的理解,别人眼里他的善良,令同伴一直佩服的大度,都是错觉?
文友讨论时,有人为后者的选择赋予了善意,说他是不愿意让自尊心超强的同伴,今后一直生活在救命恩人的阴影中;也有人觉得这样的结尾太残忍,不符合人道和故事的逻辑;还有人觉得故事最精彩之处恰在结尾。我忽然意识到,各人对故事大相径庭的解读,本身也体现了人性的丰富,或者说复杂。我们揣测和分析他人性格和心理的过程,也是认识自己,发现自己性格里被忽略角落的过程。
小说最值得回味和赞叹的,还是作者细致高超地呈现了两位人物间拉锯式的性格和心理对峙、较量、升级。故事开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隐忧初显,而且渐行渐 “险”,令人心悸。人性在特定情境中难为人知,难为己知的复杂,得到了淋漓的呈现。这种呈现本身,在文学上有着耐人寻味的美丽。阅读过程虽然紧张,却是令人享受的,一场美丽的紧张。而如果人们还要争论故事结尾的合理与否,价值导向如何,都错失了它的美丽和真正的价值。

这种呈现的(即便有人视为残酷)价值,就在于它触发了我们对生命、人性、人与人的关系重新讨论和深入理解。文学作品对复杂人性提炼后的虚构创造,比你我肉眼观察到的真实,更接近本质。爱尔兰作家希尼曾在文论中这样说:“恰恰是这个虚构、反讽和有异想天开的脚步的假面舞会,才能够使我们抽离自身并进一步贴近我们自己。艺术的悖论在于,艺术全是人工的,它们全是编造的,然而它们使我们可以了解关于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或我们可能是什么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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