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岑自称年轻时是马克思主义者,至今仍坚信文学要有社会担当,要做新时代的吉诃德,讨伐以真人秀、漫画和微博为代表的碎片万花筒。对此我只想说:时已过,境已迁,与其讲这些抱残守缺的理,还不如赶紧去琢磨人情世故。其实弗兰岑又何尝不明白,他小说里所营建的一幕幕场景,恰好是向虚拟社区寻求逃避的宅男宅女不能也不愿直面的人生尴尬。”
当意识到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浏览(甚至只是刷新)网页,我(仍然是通过点击)买来了kindle阅览器,而入账的第一本书,是乔纳森·弗兰岑的《如何孤独》(How to Be Alone,2002)。弗兰岑以抨击传媒时代、宣扬文以载道著称,我想我有必要接受他的再教育,谁知事与愿违,他对电视和网络的鄙夷完全不能引发我的共鸣,倒是描摹父亲和全家受老年痴呆症折磨苦状的文章读得人心里发紧。有句政治不太正确的老话又得拿出来重复:既然是作家,还是少喊两句口号,多刻画些街头巷尾、家长里短、鸡飞狗跳。其实这倒也正是弗兰岑的写作姿态,他的小说好看,写的都是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把语言当照相机和录音机使,有十九世纪现实主义遗风。可他自己总不满足,一会说卡夫卡那样的奇诡想象才最真实,一会跳出来呼吁读者反思信息爆炸的肤浅。不过这样的弗兰岑才够可爱。他早年曾喟叹小说之丧失公众,而曾几何时,据说就连他爹妈都在时代周刊的封面上见过厄普代克,后来他自己也上了那封面,这究竟是夙愿得偿,还是转而痛骂“公众之收买小说”的良机?小说《纠正》(Corrections,2001)热销时,弗兰岑曾受邀请出席名嘴奥普拉的读书会,据说弗兰岑不慎表达了对该读书会品味的怀疑,于是双方翻脸;可数年后,他的新小说《自由》(Freedom,2010)再次畅销,两人冰释前嫌,弗兰岑终于回归奥普拉的推荐榜。瞧这些个翻云覆雨的皮影戏和走马灯!
乔纳森·弗兰岑生于1959年,在圣路易斯度过幼年时光,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就读于斯沃思莫学院(Swarthmore College),修德语文学,而今在纽约东村与加州均有住处,歆享着(至少为我这等俗人所向往的)最完美的美国生活。1988年,弗兰岑发表以故乡圣路易斯生活为原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第二十七座城》(The Twenty-Seventh City,1988);第二部小说《强力运动》(Strong Motion,1992)的主题是某分崩离析的家庭,书中随处可见的“地震”暗喻以及对新英格兰小镇剑桥(Cambridge)和萨默维尔(Somerville)的描写,来自作者本人为哈佛大学某地震学实验室工作的经历;《纠正》呈现了又一出悲辛交加的家庭闹剧,弗兰岑因此赢得了国家图书奖的小说大奖,与奥普拉的纠葛更是为小说销售锦上添花;在前作成功的巨大阴影下,最新长篇《自由》终于于九年后挣扎而出,弗兰岑的虚构世界回到了圣路易斯,而寻常百姓家的可怜与可恨始终是小说家和读者共同的心神所系。与小说相比,弗兰岑的非虚构作品——散文集《如何孤独》和回忆录《不安地带》(The Discomfort Zone,2006)——也许是因为少了虚构的假面,多少显得太过端正而几近拘谨。弗兰岑自称年轻时是马克思主义者,至今仍坚信文学要有社会担当,要做新时代的吉诃德,讨伐以真人秀、漫画和微博为代表的碎片万花筒。对此我只想说:时已过,境已迁,与其讲这些抱残守缺的理,还不如赶紧去琢磨人情世故。其实弗兰岑又何尝不明白,他小说里所营建的一幕幕场景,恰好是向虚拟社区寻求逃避的宅男宅女不能也不愿直面的人生尴尬。
读完为弗兰岑赢得盛誉的《纠正》,我不由对这位也许并不太高明的散文作家刮目相看,甚至感慨道这就是我梦寐以求想要写出的小说。早些年我热衷于纯粹的审美趣味和大一统的命运悲剧,现在吃的盐渐渐能够与读的书相平衡了,忽然就爱上了哭也不是、笑也不该的讽刺故事。以前最不喜欢的就是世故文章,为此宁可去读学问书或是美不胜收的妙文,可这些年下来,在经历且目睹了一场场头破血流之后,不得不笑着解嘲:谁敢说叫嚣精神追求和境界的不是另一种明目张胆的势利?谁又能说冷却的热血所意味的不光是妥协,更还有幻灭,甚至不乏点缀着苦笑的谅解?这其中的流程,也许是从“为赋新词强说愁”到“天凉好个秋”;再也许,就是从弗兰岑的宣道文到结结实实塞满了他小说的、那些欲说还休的美国琐事。我的朋友曾斩钉截铁地说:“去大街上随便拉人,要是能找到背后没有见不得人或是谁都不稀罕搭理的破事的,我这就输给你钱!”可是,满大街衣冠楚楚的也好,破衣烂衫的也罢,又有谁愿意叫你知道他/她的那点破事?除非……除非你去读弗兰岑的小说,边读边骂,这不就是我家那点破事嘛?
弗兰岑喜欢谈读书。他认识的某教授曾做过这方面的调查研究,据说我们的阅读习惯有两个并不冲突的来源——父母的影响和想象的倾向。前者往往与阶级身份有关,几百年来的现代文学话语早已稳固地建立起经典与资产阶级趣味之间的血脉相连,无论这些年的学院研究如何强调多元化和批判性,蚍蜉们所要撼动的,是根深蒂固的大树。而言及后者,教授和弗兰岑忽然就多愁善感起来,他们都承认,喜欢读书的又岂止是披着精神羊皮的势利狼,这世上终究还有不善辞令、怯于交际的孤独儿,渴望却又畏惧融入群体的他们只能求助于文学想象,他们默默地观察,把每一个细节都揣在心眼里来回体贴,他们悄悄地描摹,凭空捏造与生活平行的另一个宇宙。这些读者中的幸运者最终会为自己赢得一个新的名字,作家。作家弗兰岑喜欢闭门造书,书中人物的对话必定要亲口排练反复修改以求最佳效果,直到口干舌燥、喉咙发哑。当他放低声音时,虚构中的男女老少也渐趋沉默,那些折射着从云层缝隙间射落的阳光的脸、因太多颜色而归于黯淡的眼睛、行走时在身体两侧摆动的双手却如同潮水退去后的海滩般明晰起来,越来越空旷,占据进而笼罩我们全部的视野,是的,我们就在他们之中。
虽然讲述的总是讽刺故事,弗兰岑的笔触却浸润着不合时宜的诗意,这也许就是他不动声色的体谅?虽然遣词造句仿佛匠人作画、痴人说梦,这份沉溺却又被层出不穷的丑事和闹剧所拯救,所谓自嘲的趣味,莫过于此。我所渴望却难以企及的小说,莫过于此。以《纠正》为例,需要被纠正的,显然是我们所犯的错,错着错着,人生也就这样了。小说中的老夫妻阿尔弗莱德和艾妮德生活在中西部小镇圣裘德,二子一女均已成人,迫不及待地逃离父母的魔爪,奔向自由的东海岸。阿尔弗莱德退休前是铁道工程师,艾妮德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夫妻俩的生活平稳得仿佛一潭死水,唯一的波澜来自丈夫的颐指气使和妻子的冷嘲热讽,可他们所能企及的,无非是为客厅地毯和地下室座椅而冷战。这对夫妇的长子盖瑞和小女儿丹妮丝都去了费城,成功人士盖瑞在银行工作,丹妮丝经营餐厅。次子奇普是英文博士,原本在某文理学院供职,为终身教职而努力奋斗着,却不慎被女学生勾引上床,玩腻之后告发给校方,结果只能卷铺盖走人,去纽约做饥饿艺术家,幻想着能把自己的不幸经历写成电影剧本,最终沦落到向来自立陶宛的诈骗犯讨生活。奇普与哥哥盖瑞显然格格不入,妹妹丹妮丝倒是他的知心人(更贴切的说法是应急提款机)。我行我素的丹妮丝早早就嫁了人,然后又赶忙闹离婚,好不容易在费城把大厨这项职业经营得有声有色,却千不该万不该跟老板和老板的太太分头上了床。所谓兄妹连心、其利断金,人生得要多皮实,才能经得起这样折腾?好在还有大哥,大哥盖瑞事业成功,家庭美满,是小说中仅有的亮色,以致作者都心存嫉妒,硬是把他描写成《包法利夫人》里无良药剂师般的庸人,这庸人还饱受酗酒折磨。更有甚者,作者更是恶意威胁他的资产阶级生活,把小说的高潮时段定在泡沫经济即将崩溃的九十年代末。1999年岁末,艾妮德召集子女回圣裘德欢度圣诞佳节,阿尔弗莱德已经罹患帕金森综合征,身体瘫痪神志不清的他并不知道,盖瑞、奇普和丹妮丝终于开始试图纠正自己的错。谁知道呢,也许纠正本身不过是又一个错,再也许我们的错本没有必要去纠正。铁腕治家的老父亲活得如同一列火车,曾经风驰电掣,到头来却只是一堆沿着既定轨道滑向永恒的废铜烂铁。弗兰岑的父亲死于老年痴呆症,他自己又是奇普那样的文人,于是便坦然承认《纠正》中拉伯茨一家的原型就是弗兰岑家,而他的读者们则纷纷表示,自己也在《纠正》里跑过龙套。
我也在大学教书,像奇普那样不厌其烦地教导学生要批判地对待当代文化(话说多了,自己的脑子就被洗了),也像奇普那样,关上门就想喝点小酒、攒点酸文,幻想点罗曼司。但他的历险记可真把我吓惨了,居然出现了越看小说越着急做研究、搞发表、拿到终身教职的奇迹。我的导师好几年前就说要写回忆录,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妙笔生花,准能写出部新时代的海外版儒林外史,我不妨先来偷偷爆点料。为了帮助我熟悉新环境,导师在我赴任之前就把有关该校他所知道的八卦都过了一遍。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某位师兄携妻子前往某大学工作。为了丈夫的事业,妻子放弃了艺术史博士学业,心甘情愿地干起了行政工作。丈夫在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勇猛精进,发文出书,终于拿到了终身教职!就在这全家欢庆的时刻,妻子提出了离婚要求,并公然搬走与情人同居。妻子那时已经荣升了学校的教务长,与她暗中往来多年的情人原来是与丈夫共事的女教授。丈夫无法面对这两个背叛了他的女人,于是愤而辞职,心想就凭我的研究成果那还不是天高任鸟飞。谁知,最可笑的事情发生了,被背叛的丈夫的确为众多名校所青睐,可一旦被邀请去做演说,他就会在台上丧失自制从头笑到尾,笑得自己万分沮丧,笑得围观群众面面相觑心里发毛。听完这故事,我没敢再追问他的下落,或者说下场。弗兰岑的小说应该是他的好去处。但愿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像弗兰岑那样,用小说来纠正我们的错(绝不排除错上加错的可能)。
【作者简介】倪湛舸,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宗教构建、世俗主义与现当代流行文化,有随笔集《黑暗中相逢》《人间深河》《夏与西伯利亚》,小说《异旅人》,诗集《真空家乡》《白刃的海》《雪是谁说的谎》等作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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