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小说集《离岸流》序:逐浪而生的叙事

作者 黄子平 06月23日2020年

凌岚小说集《离岸流》序:逐浪而生的叙事

 黄子平 北美文学家园 
 

 缘起——海与岸——离与合——情与欲——虚与实——结语

 

缘起  

 

那年春季的“当代文学史”课没上完,后来也没接着上。然后呢,然后就是师生云散于五洲四海。很多年以后,我订阅了一个叫“金色笔记”的公众号。原来主持者是可以看到订阅者名单的,就收到了短讯,问,您就是那位在北大讲“当代文学史”的黄子平黄老师么,我是凌岚呀,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开始写小说了,寄几篇给您看看?——结果不是几篇,而是一本,中短篇小说集,书名叫《离岸流》。

岁月如流沙掩埋了太多的记忆,我不记得这个学生了。凌岚1991年从北大中文系毕业,留学北美,期间一直用英文写非文学,直到2015年才开始她所说的“高强度汉语写作”,写诗,写专栏,“终于”写小说,犹如井喷。但我想把这件事看成是一个象征或一个隐喻。想起一句古人的话:史统散而小说兴。在“当代文学史”中断之处,小说兴焉,小说家兴焉。史的叙述断裂,故事也成了碎片,唯有小说家出来,犹如本雅明说的“黎明时分的拾荒者”,拾缀废墟中的碎片,检点支离的细节,聚拢漂泊离散的身影,使日渐模糊的细节重新鲜明,在虚拟的结局设计与开头呼应的韵脚,来安顿吾人在文本之海的浪涛中惶然的灵魂。


海与岸  

 

凌岚喜欢写海,海是凌岚小说的中心喻象。她那篇一出手就非常成熟的处女作《离岸流》,一开头,叙述者就说他是“从来没有见过海的湖北汉子”,从飞抵洛杉矶的上空望下去,“他觉得那就是一片海”。其实,他在洛杉矶这片海里“一直没有学会游泳”。结尾处,他走到布满离岸流的海湾,撒下来不及成为生命的小生命的骨灰。《冰》的场景是“南极行”的一艘邮轮,南太平洋的海上漂满大大小小的浮冰,冰山,最高的冰山有六层楼那么高,在海浪里缓缓地翻转,融化,坍塌。破粹后的小冰块也有几米见方,在海面上浮动,泛出慑人的蓝色,下雪了。翼展三到四米的信天翁使林里想起了庄周:“鹏之大,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摶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海是迷人的,海是凶险的。那么岸呢?岸也未必安全,要不老尹怎么会在涨潮时蹈海而亡(《必经之路》)。

 

离与合

 

离乡背井,离婚,离异。离乡当然是所谓“留学生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凌岚并未在此多所着墨,她仿佛只是说,哦,来了,好吧。当然,在老家,在国际长途电话的那头,总有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妈在絮絮叨叨。离婚,离异。好多篇小说里的人物就是一个因失婚而失魂的女性。这种体验痛彻心肺,这种视觉带来某种特殊的敏感,这种叙述语调冷漠中压抑着哀怨、自嘲和希冀,这是凌岚小说中最值得细细品味的(你也可以将有关婚姻、家庭和性别政治的辩证就势引入)。《冰》里林里的“迷宫噩梦”带出复杂的心理内容:“窗户透出黄色的灯光,似乎是晚饭时刻,隐约听到人声,很近,但是听不真切在说什么;再转弯,她走上一条新的路,没有门牌号码,没有街名,象两座黑色的高墙或者峭壁之间的通道,窄仅可容一人过,头顶的天是奇怪的发亮的暗色,被人工强光照亮的黑夜,前方就是那白光的光源所在,白中发蓝的光,好像发着白光的黑洞,要把一切都吞噬进去,周围完全安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白光越来越近,她心跳加速,口不能言,无处 藏身……”,希腊神话(阿里阿德涅线团)的心理学解释转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在南极冰川的巨大存在面前,林里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个时刻,来领悟人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如何全都渺如微尘。

 

情与欲  

 

凌岚的情欲书写细腻幽微,内在于人物的情感变化,是情与欲合一,性与爱合一的。无望的单恋(《啊新泽西》、《桥水》)。少年的青春期(《蜜蜂》)。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枪与玫瑰》)。在唯美的可视形象中有“成长”或“醒悟”的线索贯串,因而不落俗套。北美流行文化和消费时尚元素的织入,不仅给情欲书写添加斑斓的背景光晕,更重要的是,给“自我觉醒”的主题带来解构的可能:“自我”可能不过是“他者中的他者”,而“觉醒”不过“总是已经欲望着大他者的欲望”。

 

虚与实  

 

现代小说从叙事者的视角叙事,因而是主客观交融的,尤其是采用“自由间接引语”的时候(把这种技巧派定为布尔乔亚的小说专利当然是错的)。以虚击实,虚实相生,凌岚善写梦境、写幻觉、写错觉,恍兮惚兮,最是精彩。《司徒的鬼魂》写美国东岸康奈迪克特⼩镇上的单亲华⼈母亲,在中年困顿时偶遇⼀个印第安⼈酋长的后裔,探索“信”,“种族⾝份”,“魔⼒”等⼈⽣的疑问。除了叙事者,并没有人亲眼看见司徒奥康和他那辆明红色的保时捷跑车,小说细细地叙写林里和他的忘年交,直到那一夜:“林⾥知道这是司徒的⿁魂,她的⼼突突地跳着。司徒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披着那件⽻⽑蓑⾐,站直后开始旋转,起先是试探性的,⼤肚⽪在蓑⾐下露出来。然后他越转越快,快到看不清他的脸。他和蓑⾐完全⼀体,变成⼀只巨⼤的鸟,翅膀掀动卧室⾥的空⽓,窗棱和窗户上挂的⽊⽚百叶窗哗哗直响,……司徒这只⼤鸟撞向卧室的天花板,冲天⽽去。破碎的⽯灰和⽊板四散开来,万千⽚⽩⾊的⽻⽑,⽑尖带着⿊⾊,像⾬⼀样地落下来,雪⽚⼀样落在她的枕头上,落在她的床上,林⾥的⽿边再次响起司徒的话:你要信,信仰是最重要的。”亦幻亦真,疑幻疑真,这是冲天而去的叙事,也是逐浪而生的叙事。

 

结语  

 

开学了,今年的“当代文学史”可能要“远程授课”,我希望到时可以跟新一代的学生说,你们有一位修过这门课的学姐,在毕业二十几年后,终于开始写小说,而且写得极好!

 

                                                二〇二〇年二月

 【作者简介】

黄子平,广东梅县人,1949年生。高中毕业后,到海南岛橡胶农场当农场工人八年有余。1977年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现为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荣休教授。论著有《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文学的意思》、《幸存者的文学》、《革命‧历史‧小说》、《边缘阅读》、《害怕写作》及《远去的文学时代》、《历史碎片与诗的行程》等。参与编著《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漫说文化》丛书、《中国小说》年选以及《香港散文典藏》。

 

凌岚,生于江苏南京,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现侨居美国。出版译著,随笔集,诗集,中短篇小说集《离岸流》于2020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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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凌岚

编发:凌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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