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书相看说荒田——读陈新《荒田丰穰》

作者 陈瑞琳 11月25日2018年

执书相看说荒田——读陈新《荒田丰穰》

■陈瑞琳(得州)

在当代的中国文坛上,有一个特别的现象,就是小说家很多,但纯粹的散文大家并不多见。散文其实比小说更难写,写散文首要需要一颗真心,而敢于剖心的作家又何其少也。但在海外,散文因最“贴心”,最无拘无束,却成为了最受欢迎的文体,其成就甚至可以向小说挑战。刘荒田便是这样的散文作家。

2015年春天里的一天,我坐在散文大家刘荒田的客厅里,窗外是旧金山的日落大道,一棵棵巨大的松树美如画卷,远处就是太平洋的蔚蓝。以前,我读荒田的书,总以为他很入世,但这次走近他,才发现他的目光原本是游离在世内与世外之间,俯首看着街道,抬头看着远方。

那日,开北美作家会,荒田告诉我,有一位叫陈新的文友一边读他的作品,一边写下了厚厚的一部读书笔记!这消息很是让我惊讶,因为读荒田的书,可以说就是一个大工程,在我看来都不亚于读托尔斯泰。荒田笔下的人生容量不会少于《战争与和平》。

刘荒田,海外创作三十载,从早期写异乡客好奇的“东张西望”,到铁胆柔肠的“歌哭悲欢”,再到出奇制胜的“胡思乱想”。如今,他已在“假洋鬼子”的灵魂蝉蜕中完成了对“生命乡愁”的超越。作为移民文学的扛鼎作家,他几乎写尽了来自东方的异乡客辗转在西域红尘的诸多层面,以散文的形式为海外中国人刻画了一幅力透纸背的“清明上河图”,留下“移民时代”斑驳惊心的真实面影。

陈新,生活在广东台山,一位中学的退休教师,以其对荒田作品的挚爱,竟然写下了上百篇的读书笔记。当今世界,人心如此浮躁,能够精读的人已是凤毛麟角,写读书笔记的人几乎就是绝品。诗里有“执手相看泪眼”,在这里正可谓“执书相看火眼”!海内海外,虽有无数追读荒田作品的人,但是能够读到陈新先生的这个深度和高度,不仅令人称奇,而且让我敬佩和感动。

陈新的“读”荒田,读得精而准、细而深,每每抓住了要害。他用自己的心,从作品的字里行间,不仅体味到了作家的风骨和气质,也看到了作家处理素材的微妙诗意。在书中,陈新如此剖析荒田的随笔特征:一是他善于从纷纭的世事中梳理出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都会是自己独立的见解,甚而“发前人之所未发”,他是一个不喜欢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的人;二是他能就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罗致自己的根据,言之有理,持之有故。

荒田散文“独立见解”首在“真”,因为真而独具个性。在荒田笔下,那种“真”就如同从生活的三千弱水中自然淌出,如同来自肺腑的呼吸,同时又透着从原生态提炼出的老辣与智慧。陈新认为,在荒田的《美国闲话》中,看上去是生活的琐碎,没有故作姿态的“宏大叙事”,却是植根于故国泥土与北美草根民间深层的世态观察和人情剖析。王鼎钧先生称他的散文为“华人散文中的巴尔扎克”,指的是他以人生百态组装一面历史与现实的多棱镜,映像生动而真切,深邃而繁复。

多年来奢读荒田散文,最感叹他敏锐的观察力,他总能在最细小琐碎平庸的细节里发现人间的惊喜,从细处的个体看到社会的某个层面和本质。如他能在小孙女睡在肩膀上的细节而感叹出自己移民心路的历史,由拔掉“我的臼齿”而想到父亲的失去。所以,陈新在“笔记”中写道:“荒田看人生,有很多秘密通道:他呈示生活中最有色彩和最有诗意的风情,他捕捉到的,往往是绞着的,离自己最近的,最大量的,最原质生态的生活图景。” 看到这里,真是让人有拍案击掌之共鸣!

近年来,荒田创作了很多随笔式的大散文。虽然在早期作品中他更注重叙述的感悟,如今则更开拓在抒情的智慧,感受到一种感性向理性的飞跃升华。代表作品如《梦回荒田》。他所探讨的不仅仅是生命轨迹,而是生命的意义。对于每一个生命来说,“走过”是一种境界,“阅尽”又是一种境界,“参透”则是更高的境界。只有看过了红尘里的沧海桑田,生命才开始高蹈,才开始俯视,才能够欣赏,才能够悲悯。这是陈新的发现,也是我的共悟。

读陈新的精妙笔记,让我对荒田的创作高度有了更圆满的认识。荒田散文的独特文化价值正体现在他对中西文化的比较与反思,进而上升到移民世界个体生命价值的探讨,再抵达到张扬人性的光辉。

在荒田散文中,有这样一段:“中国的老男人,和西方一天中道谢数百次的绅士相反,妻子替他做饭、盛饭数十年,他不会在口头上有所表示,认为那是“虚伪”;这样的思维定势如果移用到整个社会,尤其是陌生人中,长期累积下来,遂造就普遍的冷酷、麻木、令人齿冷的知恩不报乃至恩将仇报。”

这样的段落,深入到了中西文化的骨髓,言出人人所见却未能言的灵魂发现。

荒田的散文语言一直为人称道,有人喜欢他的平实拙朴坦诚亲和,有人称道他的诙谐幽默机锋四伏,有人着迷于他的藏典借古尽兴发挥,有人激赏他的亦庄亦谐大俗大雅。他的冷热幽默,让人想起林语堂“两脚踩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气度。不同的是,林语堂多半站在云淡天高的“方外”,刘荒田则粘着柴米油盐的“世内”。除了文化立场上的血脉传承,梁实秋、陈西瀅等的理性幽默调侃,也在刘荒田的语言中打下烙印。不同是梁实秋们出以讥诮的雅士之“冷眼”,刘荒田在喜感讽喻的背后,则是谦卑温煦的“俗人”情怀。

陈新读荒田,正读出了“俗人”的絮语,即把事情丝丝缕缕娓娓道来,密针细缝,欲休还说。如最为读者喜爱的名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人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此:70岁午夜梦回,摸摸身边,还是结发之妻的温暖身子;80岁的生日,为我整理好领带,掖好衬衫,好清清爽爽地接受儿孙的祝福的,是我的原配。如果牵手到90岁,我想起一个笑话:在麦当劳快餐店,一对老人相对而坐,老先生津津有味地蘸番茄酱,吃法国炸薯条。老太太没吃,只是津津有味地盯着丈夫,瘪下去的腮帮蠕动,表明她有的是食欲。这情景,引起旁座的好奇,过来打听‘一个人吃,一个看’的缘由。老先生微笑不答,张口卸下整副假牙,递给太太,说:‘轮到你了’。那才是幸运到极致的举案齐眉。”这情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典信念,也是西方“爱的艺术”的最高礼赞。

陈新尤爱《刘荒田美国闲话》。此书是作者30年海外生活的精神总结,也是记忆宝库的浓缩。其风格,犀利却不偏激,深邃却不颓废,具诗意的轻灵,同时哲思充盈。他的“真境界”正在于:以融汇东西的视角,华洋贯通的情思,在尺幅之间,构建有深情感悟和明达智慧的个性世界。比如他对“乡愁美学”的解读,既不渲染游子归家的欣喜,也不沉溺于“爱恨交加”的挣扎,而着力在纯文化意义上拥抱,凝聚广义的母土人文精华。刘荒田以悠然之笔,刻画个体生命与社会结构的互动;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在此岸和彼岸之间,他找到了一种秋水蓝天般的和谐。

陈新在他的笔记中曾引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话:“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此话于刘荒田的创作,正是高度地契合。

近日捧读荒田的《两山笔记》和《人生三山》,从“台山”到“旧金山”,再到“佛山”,荒田写的是生命中的城市,而我看到的则是他内心的“高山”。虽然我们还很难断定他最终的情归何“山”,但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登高望远的足迹。

散文的高度向来是来自心灵的高度。海外散文大师王鼎钧先生这样说荒田:“这位广东才子上山下海,呼吸过灵秀之气,再经西化打磨加工,天意造就一颗魁星。当然,他还要继续前行,还有一些人要绕过,也许包括他自己。走下去!桂冠在那一头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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