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75期 )我觉得写作必须是个人性的,就是它是作者内在独特的、重要的部分,这些是没法伪造的,也不能去迎合谁。作者需要足够真诚,打开自己,而且必须具备独特性。另外,我也认为共鸣是写作的交流的一部分。
(本文首发 于《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21年第四期)
山眼:我一直认为了解历史非常重要。历史在塑造着我们的今天。有一些当今的问题,我们回到历史里面能得到好的解答。如果我们回看中国的近代史,就可以了解到从晚清、民国、抗战这一路走来,中国人经历的震惊、动荡、战争,直到今天都在影响着民族的一种心态和表达。《行医者》的故事正好是这一段历史的最好载体,它贯穿了从同治末年到1949年的近一个世纪,写的是在光绪年间留美的女医生康成和石美玉的故事。
康成和石美玉的事迹具有相当的史学价值。这两位女医生的故事在文学作品中从未出现过,包括她们早期留学、回国开拓西医、女子教育和公共卫生教育、办孤儿院、济贫等等。在我看来,非虚构文学是具象化的历史,或者说是具有人性深度的历史。以非虚构方式描述她们的人生故事、灵性与情感,既是对历史的尊重——因为她们是标志性的历史人物,也是对文学基本价值的追求——因为文学即人学。
历史题材的写作方面,最重要也最具难度的是史料的收集。这方面我做了大量工作,在国内和各北美图书馆搜集资料,阅读整理,联系历史见证人,等等。这是一个相当艰苦的过程。在写作中也坚持严谨地遵循历史记载,不断校正,以免疏漏。另外一方面,文字上我采用了第一人称半白话的风格,贴近那个时代的风貌,更加逼真;结构上采用两个主人公独立叙事,彼此交叉呼应这种具有现代感的结构。希望历史感与现代感的对照,能够给文本带来一种特殊的张力和美感。
林楠:有意思的是,你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重逢1900》也采用了现代和过去的对照,而且视野和架构更加宏大。在三段时空内,主人公的各自叙事独立成章。这部作品从结构到主题,都是复调性、交互性的,富有哲学意味。通过这种后现代式的复叠和对应的结构,你想要表达什么?
山眼:这种复调叙事暗喻着历史的循环和重复。“旧”与“新”、“去”与“来”;当年的“新”在如今意味着“旧”;当年传教士去中国,如今我们来到西方;1900年的庚子年所发生的,和2020的庚子年所发生的……在2020,我们看到的是中国孤儿艾伦对身份的追寻、他的成长与孤独、灵性上的挫折;雨晨被轻视的灵魂、在文化冲击下失衡的少年时期、求爱而性的青年时期;灾难对生命的毁灭和人的再生,等等。在1900年的庚子,人们面对的是另一些冲突:玛丽亚一家代表的西方文明遭遇晚清农耕文明;乡绅栗忠翰的忠诚与失落,末世的聚散飘零等等。历史是一面镜子。如何解读书中的映像,读者可以见仁见智。
著名文学评论家、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王红旗老师在《重逢1900:一部寻找“人类家园”的历史寓言》(《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20年第三期)中是这样解读的:“小说题目命名为《重逢1900》,本身就是文本‘多重复调’结构叙事的隐喻。并且隐含某种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多向度的不同文明形式因‘相似’而‘重逢’的寓意。”
我是这么看的:人类一代又一代不断在迁徙、对抗和融合。只有宏大的叙事和结构才能恰当地表达这种宿命式的生存状态。在这个框架下,同一个故事由不同主人公来叙述。对此,王红旗老师是这样评论的:“小说《重逢1900》以其宏深的独特创构,穿越世纪、时空而问世,呈现出历史与现实、希望与未来关系的图示全景,向世界发起‘人类旧文明’衰落的历史追问,提出‘哪里才是人类家园’的根性问题。……同一个事件由几个人在不同部的章节里从自己的角度来讲述,从而变换为无穷的‘多棱镜’,构成独特性的‘多重复调’审美效应。”
对我来讲,这种叙事方式凸显出“罗生门”的矛盾,同时也给出一种“上帝视角”,可以更深地进入主人公的内心,可以更自由地转换情感的对象,可以再现人类生存的本质性的局限,在此之上仍有宽容和怜悯的空间。这正是文学的能力和魅力,也只有文学才能够达到这种既宽泛而又精准、既宏大而又细微、既多重而又专注的境界。
林楠:你的小说读起来很有吸引力,情节常有出乎意料之处,人物形象独特、饱满,文字简洁而精美。整个作品完成度很高,给人一种既优美、内敛又有冲击力的感觉,读完之后好像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很欣赏,你的文字功力很深。陈公仲教授评论过:“《逃无可逃》的精心构思,精巧布局,精深言语,我以为很老到成熟,几乎难以挑剔。”
林楠:作为一名海外华文小说家,你怎么看待移民文学或者说海外华文文学?
山眼:我感觉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创作技巧有很大的不同。总体来讲,短篇小说更有冲击力、紧张度,短的篇幅之内承载着看不见的重量。对短篇小说来说,人物之间的内在联系,甚至一部分情节之间的逻辑关系,主要是构建在作者心灵和感受内部的,可以比作是作者内心的一座城堡。一篇短篇小说就是作者打开几扇窗,呈现给读者这座城堡的几个房间。作者决定打开哪扇窗,呈现哪一部分给读者,以及如何从这个窗口进入下一个窗口,是创作的一部分,是作者展示他内心城堡的艺术。短篇小说通常会留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一些具有哲学意义的小说,实验性或者先锋性的小说更多地以短篇小说的方式呈现。相对来讲,写作长篇小说就好像作者要把整个城堡呈现给读者。作者内心的城堡要建构得更加充实逼真,容不得纰漏。长篇小说由于它的体量,比较难以成为一种顿悟式的、哲学性的存在。为了保持对读者的吸引力,长篇小说需要持续的流动力,充足的细节,真实的人物,总体来讲是缜密、厚重、现实性的。
中篇小说可以说是一个综合。有一定的容量给出故事和人物的合理性,读者的阅读不是切面式的,而有一定的时间上的发展和连贯性。但是也少一些短篇小说那种哲学性、概念性。如果作者掌握得好,可以达到很好的效果。
林楠:你觉得一个好的小说家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山眼:对他人比对自己感兴趣。我看到一些作品,不太成熟的地方在于,作家总是急于给出他对人物的判断;或者作家总是出现在场景中,以至于挡住了读者的视线。
当然这也是一种平衡,作家一定是有他(她)的价值观和判断的。但是他(她)必须足够尊重人物,藏在人物身后。另外好的作家创作出场景和人物,读者在阅读中会扩展出与他们自身相关的感受。我觉得这是很奇妙的部分,好像作品的生命力、丰富和开放性超越了作家的蓝图。
另外好的小说家必须是一个对世界有很多问题的人,他(她)试图通过小说来缓解这种不知答案的焦虑。小说家并不是知道答案的人,而是对问题特别敏感的人。
林楠:对于许多作者来说,都存在着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为什么写。谈谈你的体会。
山眼:写是因为有内在的热情。每个人都有一种天然的驱动力,去做自己喜爱的事。对我来说那就是写作了。写作也出于对人的关注,通过写作与人物感同身受,同喜共悲。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作为小说家,我有话要对这个世界说,或者有问题要提出来,有很多使人困惑的、感动的,人之为人的部分,以小说的方式表达是比较深入、比较美的。
林楠:在当今社会里,文学作品的读者越来越少了。你怎么看待文学在当今社会里的地位?
山眼:确实,文学在社会中的光环在过去的二十年间消失了。纯文学的读者越来越少,不仅在中国,在欧美也是这样。一方面是由于影视等娱乐方式的兴起,另一方面碎片化的社交网络,人们的交往和各种体验都变得更浅显。慢节奏的文学性写作和深入思考比较难抓住读者的注意力了。这是让人担忧的部分。
文学还有价值吗?似乎一直都有这样的问题。我认为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就是说文学最大限度影响人类的时代,但它的影响还会一直存在。只要文字存在,只要人类存在,对人性深入的认识和探讨就会一直存在下去,因为这是会思考的人类的本能,人们也会一代一代继续问这些问题,正是因为它的复杂性,没有答案,它的多变,或者个人性,人们会一直问下去。
这就好像音乐一样,并不是因为流行音乐的受众更多,交响乐就失去了价值。交响乐会仍旧受特定人群的喜爱,而且可能持续时间更长久。我们也可以把文学作品放在时间的框架里,经过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来看,来给出一个清晰的判断。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中文本身的美感和韵律不论过多久都不可替代。
我还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文学的一部分意义是分享内在、产生共鸣。读者越来越少的纯文学在这方面有点尴尬,未来不那么乐观。目前可能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有坚持,并且保持对文学的热爱和对读者的尊重。
林楠:你的写作是很个人性的吗,换句话说,你构思创作时会考虑读者的喜好吗?
山眼:我觉得写作必须是个人性的,就是它是作者内在独特的、重要的部分,这些是没法伪造的,也不能去迎合谁。作者需要足够真诚,打开自己,而且必须具备独特性。另外,我也认为共鸣是写作的交流的一部分。我会在一定程度上考虑:这样的故事会不会让人看得懂,或者这样的审美是否会影响他人。这就好像作者在私人空间比如说客厅邀请了读者客人进来,但仍是作者的私人空间。这中间有一种开放性和私密性的平衡。
市场化的类型小说或者畅销小说受众更多,但是艺术性比较差。对我来讲,是如何在不丧失艺术性的同时兼顾可读性,把一个深刻的故事写得好看。我也相信如果普通读者愿意静下心来阅读我的作品,会有享受,有回味,有故事情节以外的感触,也可能带来一些思考,这是一般的畅销小说做不到的。
林楠:你是一名工程师,这个职业和文学创作看起来离得很远。你是怎样在全职工作的同时,开发你内在的文学创作的那个种子,你是如何协调工程师和作家这两个角色的?
山眼:我挚爱写作,但是也喜欢工程师的工作。工程工作训练了我的逻辑思维和对事物的严谨,反映在写作上就是对文本精准度的严格要求。这种工匠精神和专业精神在我的长篇小说的写作,还有历史性非虚构的《行医者》写作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另外在加拿大工作多年,我对这个社会的人情、文化有深层次的了解。这对于我的跨文化写作,形成自己的独特视角都很重要。
林楠:山眼,最后来谈谈你未来的写作计划吧。
山眼:在中篇小说的写作方面,我会继续一些现实题材的尝试,希望每写一篇在题材、结构、视角上都能有一定突破。另外我也在搜集资料,预备未来的长篇历史性、非虚构题材的写作。我相信这类写作的价值,虽然写作过程很辛苦,也要经过比较长时间的预备,但我觉得是值得的。我希望很多年过去,我写的这些书还会有人看,会有读者产生这样的共鸣:在这本书里,我认识了过去的这些人,我在他们身上读到了自己,原来我们在时间深处、生命深处是相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