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点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11期,原公众号文章由陈瑞琳编辑,唐简制图编发。)

蒲丽雅拎着一篮子散发着腥湿气味的海鱼站在这扇门前,在西雅图周六拥挤嘈杂的渔夫集市上行走,她脖子上挂着一架双镜反光相机,像侦探一样非常神秘。某一个场景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粗壮敏捷的胳膊快速举起,按动了快门。
 
这一刻,她感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膛间翻滚激荡,转瞬间有千言万语在头脑中快速闪过又迅速湮灭,她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属于时光深处的记忆的气息,她的鼻子顿时一酸,泪水落在篮子里的海鱼上,像海水一样咸腥无色。
 
她嗫嚅着自问,这一小块时空记录又会有什么故事,按动快门的那一刻又从现实中抽离出一种什么样的情绪片段?《尤利西斯》是一个昼夜的情绪,《百年孤独》是七世人的情绪,《追忆似水流年》是碎片式的意识流情绪,一个故事的情绪能延续多久?她的相机能记录多少人的情绪,多少转瞬即逝的不经意的情绪片段?

 

蒲丽雅就这样边想边走出了集市,她提着海鱼篮子穿过熙攘的马路,经过一条商业街,路过一个商店橱窗时,她看见自己面容忧郁严肃盯着橱窗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这个片段弥漫着一种情绪,于是将相机依旧保持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按下了快门。此时她不再是那个每天忙到脚不点地的佣人,不再是精疲力尽照料四个孩子的保姆,而是一个目光深邃敏锐的摄影师。
 
她回到雇主家走进厨房,将海鱼快速处理干净,晚餐就准备做迷迭香罗勒烤海鱼、土豆泥和青豆沙拉。从厨房里出来,她看见客厅、卧室里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她默不作声一件件拾起送进洗衣间,倒入洗衣粉的那一刻她痴迷地看着白色的细粉流泻入衣缸内,像一条连贯的完整细线。她突然顿悟:摄影展示的虽然是时间的一个片段和节点,却可以用构图、背景、人物表情和动作或者其余的什么东西,将这个片段或者节点拉伸成一条连贯的完整时间线,传递一个故事或者一种情绪,让观者猜想、思考。她扭开洗衣机,听见哗啦啦注水的声响,又是一个顿悟:摄影师的镜头和水一样倒映着世间众生,按动快门的瞬间我只是一个记录故事和情绪的媒介,观者如同洗衣粉又是加工故事和情绪的另一个媒介。她边想边返回厨房,盯着那些海鱼发呆,突然她再一次顿悟,疯魔般开怀大笑。是的,的确是这样,她想,加工海鱼的人是我,可是海鱼本身有它自己的味道,吃海鱼的人有他们自己的味蕾和口味,这三者共同创造出因人而异的不同风味,这难道不就是摄影的秘密吗?她欢快地笑着,头脑清晰明朗,干活的节奏也明显轻快了许多。
 
晚餐过后,她哄着四个孩子洗完澡、上床睡觉,又和女主人瑞秋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摆弄起相机。她关掉日光灯,拉开屋角一盏暗红色的小灯,开始用显影剂冲洗白天拍摄的照片。
 
显影剂清澈透明的水影下,一对打瞌睡的老夫妇慢慢显现出来,他们应该是坐在公共汽车上,老妇人闭着眼睛将头垂靠在老先生的肩头,那位老先生戴着一顶黑色礼帽,面容沧桑憔悴。
 
蒲丽雅一动不动盯着那一点点清晰起来的影像,不觉开始暗自猜测这对老夫妇的故事,一种淡淡的情绪在显影剂下慢慢弥散开来,疲惫而困顿。
 
她的摄影机仿佛有一种魔力,在不经意的时刻设置各种速写底板,随机而成千变万化的情绪基调,那些浮现的形形色色的人就是不同故事的主角。他们的神情、动作和姿态,画面的构图、光线和基调,就像侦探片里蛛丝马迹的线索,形成一个个闭环迷局,让人琢磨揣测背后的真相。
清晨两点,她将冲洗好的一百多张相片收拢归纳好,又在相机里塞了一卷新的胶卷留作第二天拍摄使用,之后便四肢疲倦沉重地爬上床休息,四个小时后她还要挣扎着按时起床,为瑞秋一家做早饭、送四个孩子上学。
 
这十年蒲丽雅随着瑞秋家在芝加哥、洛杉矶、伦敦、巴黎和维也纳辗转生活,瑞秋是一名作家,丈夫是外交官,每隔几年就被派驻不同国家的美国大使馆担任参赞。进入瑞秋家之前,蒲丽雅还在北美和欧洲不同雇主家里担任保姆。二十多年前她生日那天,当时的雇主送给她这台双镜反光相机做生日礼物,之后的日子里相机如同融入了她的血肉,时刻与她同在。从那时起,她用了二十年时间用镜头捕捉生活的不同片段和情绪。
 
十年前进入瑞秋家做保姆之后,她的世界便豁然开朗,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她随着这家人仗剑天涯、四海为家,一同看日升月落、四季更迭,穿过山海田园、斜风细雨,遥望寥廓长空、海天苍茫。她用相机记录下每一个流逝的瞬间,每天夜晚都要冲洗上百张照片,不知不觉便积攒了一屋子几十大箱的摄影相片。
 
她总是沉默寡言、神情羞涩拘谨,常年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衣衫。她尽职尽责照顾着瑞秋一家,直到瑞秋先后生下了四个孩子,她又开始一边打理家务一边帮瑞秋照顾四个孩子。蒲丽雅从未谈过恋爱,没有亲人、丈夫和孩子,在她心里瑞秋一家既是她的雇主也是她的家人。她爱他们每一个人,家务再繁重劳累她都甘之如饴、任劳任怨。
 
右手是忙碌繁琐的保姆工作,左手是敏锐深邃的摄影机,左右手交叠便是蒲丽雅的一生。
 
生活是由无数个孤独又忙碌的片段组成,而摄影恰恰是孤独者的艺术。蒲丽雅但凡出门都要带上相机,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让她为之触动的生活片段。她的镜头下有雨中相互搀扶的父子身影、新婚夫妇甜蜜对望的笑脸、傲慢贵妇的冷眼蔑视、吉普赛浪人的舞蹈、行乞者龟裂的双唇和双手、好奇打探的工人,完全多到数不胜数的各种场景和人物。
 
蒲丽雅的镜头像无处不在的上帝之眼在这世间逡巡游走,像一个充满生命的见证者、聆听者和记录者。
 
她笃信罗伯特·卡帕的摄影圣经:“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蒲丽雅那张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面孔上,却有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上帝之眼,转眼便洞察每一张面孔下的灵魂和悲喜,然后她就会迅速按动快门,用相机摄入每一个灵魂的瞬间生命切片。
 
没有经过任何专业摄影培训,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拍摄了上百万张照片,拍到后来她索性也不再冲洗相片,只用胶带将一卷卷拍好的胶卷封存在一个巨大的木箱中。她完全不在乎所谓的最棒摄影角度,她将相机看成自己的双眼,记录自己看见的一切。她的眼中没有贫富贵贱,只有一幕幕人生。
 
乘坐火车时,她拍下了在座位上相拥打盹的中年夫妇,熟睡中的他们完全忘记了车窗外的风景。经过学校时,她拍下了面孔惊奇盯着她看的黑人男孩儿。经过电影院门前,她拍下了衣着光鲜亮丽的当红影星被众星拱月似的包围着的场景。路过车水马龙的街头,她拍下了车祸的现场。给孩子们买冰淇淋的间隙,她看见一个笑容甜美的姑娘坐在路边轿车里瞪着友善的大眼睛朝她微笑,她举手拍下了这个美丽的灵魂。在地铁站候车时,一个与人发生争执的女人身旁畏缩着一个满面委屈的小女孩儿,她眼里泪光点点瞪着她,她拍下了这个可怜巴巴的小身躯。在银行自动提款机取钱的时候,她不经意侧头瞥见建筑的廊柱在光影中延伸,一个女人的孤单背影在廊柱下渐行渐远,她快速按动快门记下这一瞬。瑞秋一家到海边度假的途中,她看见一辆轿车撞在路边,又下意识按动了快门。瑞秋的两个女儿搂着彼此微笑,她捕捉到这一刻的美好,又迅捷记录下来。路边捡垃圾的小男孩、市政广场前的抗议人群、装满垃圾的街边箱子、牵着孩子过马路的胖妇人、哭泣的小丑演员、抽雪茄烟的绅士、盯着甜甜圈发愣的小姑娘、穿着貂皮站街的妓女、自己的长长倒影、咖啡馆里读报纸的女人、戴钻石项链的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拍下这些瞬间,她只知道每个场景都有她熟悉的情绪和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抑制不住想记录下这些时刻,让一瞬定格成永恒。
 
“蒲丽雅,要不要我为你筹办一次摄影展?”瑞秋问她,眼里有鼓励和好奇。蒲丽雅拘谨地笑着摇头。其实她从没有把这些照片示人,甚至自己也没有见过自己全部的摄影作品,几乎等于盲拍了二十多年。
 
她、相机和被摄者,重重叠叠的时刻在快门按动的刹那遁入沉寂和黑暗,随着一卷卷被胶带封存的胶卷静静躺在那口大木箱子里。
 
然而,蒲丽雅仿佛神奇地感应到相机里有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世界,有无数不可重复的瞬间,那是她的另一双眼睛、另一种生命。名利从来不是她想要的,她只老老实实做着保姆的工作,宠辱不惊地用相机记录着生活。
 
十年一晃而过,蒲丽雅日渐衰老,依旧单身未婚。瑞秋和丈夫定居在美国中西部的一座小城,四个孩子已经有了各自的人生,蒲丽雅仿佛一下子闲了下来。她和瑞秋成了知心朋友,她常常在夏夜坐在屋前回廊的椅子上听瑞秋回忆往事,她静静听着,手里不断搽拭那台斑驳掉漆的相机。
她打着呵欠,看见自己的灵魂缓缓出窍,走进一个巨大的镜头中,里面黑漆漆一片。她听见教堂弥撒的旋律在空洞的黑色镜头通道中响起悠远的乐声,那是一种名叫共情、共鸣的声音,在她心头狠狠刺入一点震颤。她渐渐感到放松麻木,一道闪电在头顶炸开,许许多多影像如同蒙太奇一般在她眼前流动闪回,她心头一惊,这不都是我一生拍摄过的景象吗?她看见那些人神态放松自然,他们在表演自己的人生,蒲丽雅敏锐地感应着他们的情绪,下意识抓起胸前的相机拍摄。突然,她觉得相片中的某一处细节深深触动到她内心深处潜伏的情绪,像一根刺深深嵌入她的记忆。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刺点”?她兴奋地想。
 
不久后,瑞秋发现蒲丽雅已经在睡梦中过世,脸上带着开悟的满足和喜悦。
 
瑞秋和丈夫,还有四个孩子一起料理了蒲丽雅的后事。他们对留在她屋子里的几十箱子照片和胶卷感到头痛,他们知道蒲丽雅用了整整四十年的时光摄影,这些照片他们却从未亲眼见过。孩子们说,咱们把这些照片挂到网上处理掉吧。很快一个年轻小伙子买走了一大木箱胶卷,几天后他打来电话将所有的照片和胶卷全部买走。瑞秋一家感到很惊讶,想不到这些东西竟然这么快就全部脱手处理掉了。
 
几天后,瑞秋在报纸上看到了成版的令人惊艳的黑白摄影作品,她喊来丈夫和孩子们一起欣赏。突然在报纸右下角他们惊愕地看到摄影师的名字竟然是蒲丽雅。他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些大师水准的相片竟然出自他们熟悉的保姆蒲丽雅之手。这是怎么回事?
 
随后媒体纷纷涌入瑞秋家,打探蒲丽雅生前的点点滴滴,他们这才知晓蒲丽雅四十年的照片记录了历史每一个当下的精华,没有心猿意马、焦躁担心,只有冷静真实的记录,在每一个按动快门的瞬间,蒲丽雅用生命的大部分光阴身体力行、无声无息改写了摄影历史。
 
她在死后声名鹊起,成了一代旷世罕有的摄影大师,然而这一切她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当然,瑞秋想蒲丽雅也并不在乎这些俗世名利,她说过自己只想记录情绪里的每一个刺点,每一个能刺痛隐秘情绪、走进心灵的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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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崔淼淼,旅美画家、作家、教师、摄影师,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美中艺术家协会会员,亚洲艺术协会会员,曾为大奥古斯塔美术家协会会员。在国内曾任记者、大学讲师,多次获得国家级和省级新闻奖。在美创立个人艺术工作室,两度在美举办个人画展,丙烯画作品多次入选国际画展并获奖,《花瓷间》作品被美艺术机构永久展示。文学作品有小说、散文、随笔、诗歌等,发表在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出版长篇小说《翡墨庄园》,代表作有《走进精神疾患的围城》《辽宁偏远地区教育行》《聚焦儿童孤独症》《烛九阴》《黄梅雨入芭蕉晚》《掬一捧云水繁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