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印象
李晔
作为台湾十大散文家之一的王鼎钧先生似乎在大陆并没有得到足够的介绍。在国内时我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位重要作家。初次见到王鼎钧先生是两年前在纽约华文作家协会的活动中。当时《世界日报》的创始人马克任老先生很尊敬地请“鼎公”(鼎钧先生的尊称)讲话。我不记得鼎公讲些什么,只记得他的话非常诙谐幽默,引起阵阵笑声,而他本人却一点儿不笑,而是一脸祥和地娓娓道来,引来更会心的笑声。他的个子很高,近八十岁的人却仍然很挺拔,看上去在1米75以上,清瘦而硬朗。他的高高的身架和从容的动作给人一种闲云野鹤之感。高颧骨上的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偶然与他的目光相遇,却感到一种睿智而能透视一切的力量。这是怎样的一位老人!我心中赞叹道。再次听到王鼎钧的名字是从我的文学班的一位学生的口中,这位从台湾来美的同学是王鼎钧的崇拜者,几乎读了鼎公的所有作品。这不禁让我这位文学教师感到汗颜。于是决定找来鼎公的书拜读。鼎公出书近四十种。从散文家亮轩的《风雨阴晴王鼎钧》一书中知道“他应该是全台湾以个人所有作品总和起来最畅销的作家之一。”他的得奖记录也是令人注目的。他在台湾读者眼中带有几分神秘色彩。因为在“人生三书”以逾百万册风靡宝岛时,他却毅然离开台湾,去美国潜心创作。那是1978年,他以五十多岁的年龄为创作的分界线,开始不断挑战自己,一反以往说理小品的理性风格,而以一本又一本风格迥异的抒情散文集再创文学新高峰,在台湾文坛引起一次又一次轰动。他本人却从此没有回过台湾。有幸因为一些机缘结识鼎公,了解他后,我发现他其实并不神秘,而是独特,一种令人折服的独特。读了鼎公的作品,知道他的创作题材大多是以1949年以前在大陆时的青少年时代的经历为背景的。他对山东老家有着极深的感情。“还乡,我在梦中作过一千次,我在金黄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楼蹒跚起步迎我,一路上洒着碎砖。柳林全飘着黑亮的细丝,有似秀发……。” 1 他把多少感人的句子写给了故乡。但当我问起他:“鼎公有没有回过故乡?”他的回答却是“没有。因为亲人都已不在了,故乡也已经不是从前的故乡了。”我突然明白了,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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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如此珍视自己记忆的人,因着太有情,太爱,而只能以看似无情的做法而完好地保留自己心目中的故乡。远离台湾,在美国过着安静、简朴的生活,为的就是能够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用异乡的眼,故乡的心”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品尝、回味、挖掘那沉积于内心深处的生命体验。“赤条条来,易,赤条条去,难。” 2 因着那份难以割舍郁结于心的情怀,他选择了这种半隐居式的生活。现实生活的沉寂,激发了精神世界的更为广阔而自由的搏动。“回忆如水,为我施浸礼。回忆如火,给我反复地锻炼。人海的浪有时比山还高,而回忆是载着我的一苇不沉的小舟。” 3 现在远离了人海的浪的击打,小舟可以自由地驶向一心追求的彼岸。那是艺术的彼岸,从《情人眼》的以诗为文的象征意蕴,《碎琉璃》的小说与戏剧手法的融入,《左心房漩涡》的抒情史诗风格等等,我们看到了王鼎钧在散文创作上的开创性建树。那苇执著的小舟在驰骋中也带来了作者精神世界的升华,经过时间的沉淀,化为思想的结晶。“因为我个人生活的背后有极深的蕴藏,极宽的幕,我想以文学方法展现背后的这些东西,为生民立传,为天下国家作注,我提供一个样本,虽不足以见花中天国,却可能现沙中世界。” 4 自幼儒家思想与基督教信仰的教育,八年抗战的流亡经历,从大陆到台湾,再到美国,看世事变幻,王鼎钧生活背景中蕴含的文化内涵实在太深厚了,他割舍不下,他只有书写。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些充满激情,汪洋恣肆,如浪拍天的篇章,也看到了那些闪烁着智慧光芒的隽永哲思的文字。由于鼎公着力表现的是个人生活背后的社会大背景,所以,他的作品常常将“自我”的形象隐去,“我”只是在属于过场之必要时才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他也刻意保有自己的隐私,以平常姿态低调生活。这反而引起了许多读者对他的生活表示更大的好奇。生活中的鼎公一如他的散文,具有一种坦诚而智慧的人格力量。在此,我想就我与鼎公接触的一些小事例,来让读者看到鼎公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侧面。今年四月,我请鼎公来纽约州立石溪大学为我的文学班和文学社的同学们作演讲。在与鼎公交往的过程中,我时时感到他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的细心和周到。来我们大学演讲的审批手续非常繁琐和程式化。作为邀请人就少不了在学校与演讲者之间反复沟通。每次给鼎公发电子邮件,他总是及时回复。很惊奇于八十高龄的他对电脑的使用很在行,可以用附件或扫描等多种方法发送照片、文件等,也能解决因繁、简字体不同带来的困扰。在我为一再麻烦他感到不安时,他却发短信来称赞我“办事周全”。因考虑到鼎公年龄大了,一个半小时的讲座身体吃不消,于是我同时请了《世界日报》的副总编辑兼纽约华文作家协会主席赵俊迈先生和作协报纸《文荟》的主编石语年女士作其他两个专题的讲座。鼎公一再嘱我不要搞成以他为主而其他两位演讲者为辅的讲座,在程式安排上要公平,均等。来演讲的当天,鼎公带来了二十本书赠给文学社的同学。演讲时,他的机智、诙谐吸引了每一个人。记得他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文学贵在创新。从前有个人来到赵国的首都邯郸学赵国人走路,竭力模仿,反而把原来自己走路的能力也失去了。今天的故事是,学赵国人走路,结合自己的特点,能走得更好,这就是‘赵俊迈’。石头本不会说话,可是这块石头不仅会说话,还年年说话,这种反常思维会带来创新,这就是‘ 石语年’。”鼎公以他的朋友——其他两位演讲者的名字作开头,点明“文贵创新”的主题,引来台上台下一片笑声。演讲的最后,他以文学社同学们的诗作作为范例分析其中的创新因素,令场上气氛十分热烈。我知道鼎公为了此次讲座,事先看了我们文学社网站上所有同学的作品。当时,我的感动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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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鼎公交往不多,但每每却因为他的一两句话得到开启。有一次,我告诉他,文学社办刊物,我建议把有的同学的文章拿掉了,因为写得太过分,怕影响不好。他说,历来最尴尬的角色是杂志社的编辑和奖项的评审员,常常给他们否定的作品,不知哪一天却成了名作。他在示意我充当这种角色要谨慎。他还提醒我应该把与同学们交往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这将是你的财富。”在鼎公的作品中似乎从来没提过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很在意自己的私生活不被打扰。但愿我下面这段有感而发的文字能够得到鼎公的谅解。在实际生活中,鼎公与王师母的关系很令人羡慕。王师母有着南方女子的白皙清秀和小巧玲珑,她的插花手艺很高,在纽约华人活动的一些重要场合常常会见到她的作品。王师母总是伴随在鼎公左右。他们之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和谐。鼎公来我们学校演讲时,王师母坐在同学中听他讲话,神情非常关注。还有一次,作协活动结束后,我看到王师母与鼎公说着悄悄话,高大的鼎公微笑着低头注视着她静静地听,引来“马妈妈”(马克任老先生的妻子刘晴,曾是著名记者,大家尊称她马妈妈)的评论:“多么亲密的一对儿。”作协会餐,我们一起吃饭时,我看到王师母细心地先尝过每一样菜,再告诉鼎公哪样可以吃。大约因为身体上的原因,鼎公有饮食上的禁忌。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很为这种相伴终生的默契所感动。鼎公常说,他本人是个最平常不过的人,没什么好提的。可我想说,一个以一生时间在生活和创作上忠实于自己信念,并孜孜以求的人怎能是一个平凡的人?今年鼎公八十岁,按计划出版了他的第三本回忆录,他正在筹划他的第四本。这些年他一直笔耕不断,而且多产多变。前两年还出版了一本颇受好评的诗集。他曾经幽默地说:“有两句话从台湾传过来,他们说,王鼎钧年纪这么大了,居然还能进步。讲这句话的都是年轻作家,乍听好像不太客气,其实,年轻朋友这样说,很不容易,我谢谢了。”确实,他一直在求新求变,他晚年的作品不带丁点儿迟暮之气,而是激情澎湃,文采飞扬,令年轻作家不能不折服。台湾著名散文家张晓风说:“他以肉掌劈凿嵬岩,泻下千尺飞瀑,他印流入川,回狂澜于千里烟波。他秉一枝巨笔,横烈处如血涌热腔,幽柔时如风动翠帘,怎能不叫人‘一生低首’。”我想,令人“一生低首”的不仅是他的文字,那不管世事风云变幻,始终执著于自己理想生活的一生也许该是鼎公最精彩的作品吧。
注释:
1. 《左心房漩涡·臣心如水》见《王鼎钧散文集》
P1672. 《左心房漩涡·红石榴 》见《王鼎钧散文集》
P1493. 《左心房漩涡·惊生》见《王鼎钧散文集》
P171-1724. 《碎琉璃·后记》《碎琉璃》P268
原载《作家》2005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