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业

作者 03月29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92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怡然编辑和编发)
1
小武来到蒙特利尔的时候,才七岁,第一次随着父母来到附近小学就读,那个班叫欢迎班,是给新来的孩子们补习法语的,过了欢迎班才能进入正式班学习。小武在国内学过一点英语,是那种洋泾滨的顺口溜,比如“有个man扛着gun,骑着house还嫌慢,重要情报送边关”之类。有了学过英语的底气,小武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在走廊见到老师,他就用英语说,hello teacher,但老师没有理睬他,而是向即将离去的刘翔和郁欢点点头,转身径自向教室走去,小武有点不知所措,郁欢就说,赶紧的,跟着老师。
小武着实是经历了一个与新文化磨合的过程,这是郁欢没想到的,她本来以为只有自己在陌生的环境中备受煎熬,小孩子懂什么呢?他们去玩就是了,但小武的不快乐是那么真实,一张小圆脸都变得愁眉苦脸,他没有朋友,在学校受到打击,这些都明白地写在脸上。他回到家里,在床头呆坐了片刻,就开始看《西游记》,画画。郁欢忙完了去看,看见一张白纸上画着一块大石头,上面还有几卷书,几个小人儿正在忙着。问他是什么,小武说是唐僧西天取经,被老龟扔在海里,正在晒经,那块大石头就是晒经石。郁欢想我们就是来西天取经的,目前也是狼狈不堪,通往西天的妖怪尚未打完,英语,法语,计算机都是妖怪,既使取得真经,还有神仙掐指算来,说你共有八十一难,如今还差一难------慢慢地晒吧。
郁欢开店之后,认识了旁边希腊餐馆老板的女儿乔依娜,才十六岁就打工,因为蝇头小利而荒废学业,就禁止小武来店里,但这个小店其实就是郁欢的家,再怎么着,小武都是不可能不来。魁北克政府又明文规定不让12岁小孩独自在家,如果被政府发现,轻则拘管家长,重则领走孩子,然后给他们找一个代管人家收养,等于将家庭拆散。郁欢当然不敢将小武独自一人放在家里,但小武又不愿意留在放学之后的托管所,那里都是小小孩,小武自认自己已经是个少年。所以有时小武也会在小店过渡一下,等郁欢下班一起回家。小武来了,就坐在柜台后面的摇椅里。雷恩来买酒,爱逗他玩,说小武你几岁?小武说11岁,雷恩说才不像,我看你像七岁。小武不说话,紧绷着一张小脸,站起来显示自己的身高,雷恩就做跌足状,拍手叫道,你果然十一岁。
魁北克是加拿大唯一的法语省,原本是法属殖民地,二战之后戴高乐将军来过一次,一来就演讲,演讲口号是新法兰西万岁,戴高乐这句话极大刺激了魁北克法裔,本来魁北克是他们祖先占领的,后来打不过英国人,被迫归属联邦法,魁北瓜从此耿耿于怀,一直都想闹独立。戴高乐老先生身高1米90,高出某些人数头,振臂一呼,引起魁北瓜们应者云集,山呼万岁,竟有揭竿而起之势,后来被老特鲁多政府镇压下去,那是后话。如今法裔最害怕的事,就是民族性的流失,法律规定在魁北克必须学习法语,说法语,这就是语言法。101法案。魁北克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语言警察。如果服务行业的人不说法语,就要强制去学法语,如果学不会就别做生意了。直接打张单程票,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所以魁北克的小学是必须学法语的。小武来到这里,就学了法语。到了小武要考中学的时候,小武早就忘记了有个man扛着gun的顺口溜。郁欢认为小武急需学习英语。英语是世界语言,也是上中学要学的第二语言。尽管刘翔反对,郁欢还是坚持给小武找补习老师。
小武最早的老师是布朗夫人。刘翔小店面朝纽曼街,后面是一片居民区,那里是刘翔的客源,布朗夫人也住在这一片小区中,她是个身材健壮的妇人,一头稀疏的灰白头发梳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戴一副白边眼镜。郁欢最早见到她,透过牛仔裤和灰色圆领衫的外表,就看出了她真实的社会身份,布朗夫人伸出的双手纤细修长,非常漂亮,而在伸出这只手接过零钱的时候,永远是五指并拢,表现出一种礼貌和态度,郁欢对此印象深刻。有一天,布朗夫人见郁欢在看书,就说她有很多书可以送给郁欢,第二天她就抱着书来了,她抱来的是英语小说和语法书,还有一本小红书,是英语版的毛主席语录,第一页上赫然印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本书让郁欢感到某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时布朗夫人已经拄着拐杖,每走几步就要停一停。
郁欢因此深受感动。
2
在小店里交朋友,是魁北克小店的功能之一,因为顾客们都是邻居,见面要寒暄一下,年长孤独的也会在买东西之后与店主闲聊几句。小店原来就有社区中心消息站的功能,但刘翔接手之后,这个功能就丧失了,刘翔和郁欢都不爱传播小道消息,又有语言的局限,这着实让居民们很不高兴,但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客人们还是喜欢聊一会儿天。布朗夫人也是这样。郁欢因此了解到,布朗夫人原来是英语老师,郁欢就问她能不能给小武补习英语,布朗夫人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至于报酬,布朗夫人坚决不接受现金,她的方法是以物易物,就像孔子教书,要的是一束脩。布朗夫人教小武,就要她平时买的东西,一盒烟,一大瓶可乐,几只香蕉,两个牙买加酥饼。于是郁欢把几样东西装在一起,小武就拎着一包东西去上课。
第一次小武回来,说他到了布朗夫人家,家里有一个中年妇人,是布朗夫人的女儿,听说小武考上的博海尔中学,就尖着嗓子叫起来说,天呐,你是一个天才!那个男校只招天才!小武这样说的时候,有些洋洋自得,郁欢就制止他。在郁欢看来,小武如果考不上这个排名第一的中学才叫怪,考上了是正常的。郁欢说什么天才?哪里有什么天才?爱因斯坦说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百分之一的天分。小武说还有下一句呢,郁欢说哪里有下一句?小武说下一句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也不及百分之一的天分。
郁欢说我怎么不知道?我们那时教室里的黑板报上只有前半句,我也从未听说过后半句。小武说,那就是你们老师把最后一句屏蔽了。他加强语气说,但是最后一句是最重要的。
每到这时,郁欢就会惊讶于小武的自信,这个十一岁的小孩说起话来,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笃定。
去布朗夫人那里补英语,效果不错,小武的英语也有长进。但郁欢不能容忍的是,小武每次回来都带回来一身的烟味,这种烟味不是浮在衣服的表面,而是浸在每一个纤维里,好像小武不是去学英语,而是被泡在大烟缸里。这种被烟熏的味道大大降低了郁欢的快乐,甚至让她沮丧起来。所以每次小武回家,郁欢都被他按在浴缸里,剥下的衣服,立刻送进洗衣机。
还好那是夏天,衣服穿得少。到了十月份,小武要去上中学,郁欢正犹豫是否继续跟着布朗夫人学英语,布朗夫人的儿子小布朗来了,说他们就要搬家了,如果小武想继续学英语,我母亲热烈欢迎。小布朗又说,搬完家我会来告诉你地址。
小武去了博海尔中学,开学考英语分班,小武被分到第一班。这个班的孩子大多来自英法双语家庭,也就是说,家长是一个说英语一个说法语的。小武的父母既不说英语也不说法语。小武仰着一张中国脸,坐在一群白孩子中间,十分显眼。开学第一堂课,校长来到这个班,说谁的家长不说英语和法语?只有小武一个人举手。校长问他家庭语言是什么,小武说是中文。校长就笑,说以后你是老板,因为现在中国正在崛起。
布朗夫人搬走之后,小布朗来过小店,他一跛一拐的进来买了一盒烟,一包布朗夫人喜欢的牙买加酥饼。小布朗不说什么,用一双大眼睛望着郁欢,仿佛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郁欢发现人在这个时候,是很好看的,含蓄的期待让人类表情丰富而神秘。小布朗长着一张稍显粗糙直白的脸,因为眼神中的含蓄变得生动了很多。郁欢心里明白小布朗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他还是很希望小武能到布朗夫人那里上课,郁欢不知道这是布朗夫人的心意,还是小布朗的意愿,但给小武上课让布朗夫人感到高兴,这是一定的。
小布朗一直在说小武是多么聪明,他是怎样让布朗夫人感到教学的愉快。一个老师与一个学生的相遇不是偶然的,他说,对一个老师来讲,有一个好学生是他的幸运。然后小布朗就用一双询问的眼睛望着郁欢。郁欢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说出他想要的那句话。从西区跑到东区去上课,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太不安全,而如果刘翔去接送,就给他们本来繁忙的生活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郁欢潜意识中,最为抗拒的还是布朗夫人家中的烟味,那种烟味,能够在短短一个小时内浸透小武的衣服和头发,郁欢不能想象他们家的卫生状况。郁欢不想让小武为了学英语伤身体,夏天通风尚好,冬天关门闭窗,环境更加恶劣。
小武能进双语班,实在是侥幸,真正学起来,小武相差很远。第一次考试,考了倒数第三名。郁欢开始盼着小布朗来,但他却始终没有来。
3
有一天来了一个女士买东西,郁欢开口就说你是英语老师吧,那女人就笑起来,她说你怎么知道?郁欢说,你一开口我就知道。那女人说我开口说了什么呢?郁欢想说你咬文嚼字,但英语不知有没有这个成语,郁欢的聪明,第一表现在她善于拐一个弯儿,把成语转换成日常用语,她说你的腔调特别好。
是的,玛丽亚的腔调特别好,她说一口略带伦敦腔的标准英语。那时候郁欢还不知道她同玛丽亚的友情,因为这一句话持续了许多年,一直到玛丽亚离开人世。
郁欢终于给小武找了一个老师,她不吸烟,解决了郁欢的顾虑,她收现金,比布朗夫人的以物易物前进了一步,玛丽亚到底是比布朗夫人年轻,她不再讲老夫人说的传统,但玛丽亚的教学也很让郁欢开眼界。
玛丽亚身材不高,浅棕色头发,灰色深凹的眼睛,有一个狄更斯小说人物的“坚强下巴”,她语言清晰,性格坚定,注重隐私,她并不邀请小武去她家上课,这让郁欢有些为难,郁欢请她到家里来,她也不接受,她坚持在小店授课。
不用担心,她说。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授课。我在印度,曾经在地上教孩子们学英语。沙地为纸,木棍为笔。知识是不需要环境的,知识可以在任何地方传授和接受。
玛丽亚很快就成为郁欢的朋友,她们一起去吃早餐,喝咖啡,玛丽亚带着郁欢,转过本地的许多餐馆,但玛丽亚坚持不去唐人街吃早茶,尽管郁欢不止一次地邀请她。
许多东西我都不能吃,玛丽亚说。我只吃我了解的食物,我必须知道食物中的成分和配比,我的胃肠不好。
老店主秦叔宝曾经见过玛丽亚一次,他认为玛丽亚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
你怎么交了这么一个朋友?秦叔宝困惑地说。
她不是你的客人吗?郁欢也有些困惑。
从来没见过。秦叔宝怂怂肩膀。他长一双细长眼睛,络腮胡子,怂肩的样子像阿凡提,只缺一个小毛驴。
可是玛丽亚就住在纽曼街上呀。郁欢说。
那大概是因为我和她气味不同。秦叔宝说。你这个样子才招惹这些神经质的人。
郁欢听了哈哈大笑。她知道秦叔宝说话的含义。按着秦叔宝的说法,小店现在已经成为附近中国留学生或者新移民的歇脚站,有一个女人经常站在郁欢对面哭,她说她的父母霸占了她在北京的房子,因为出国前她父母以帮她照顾为由更了名,如今成了她弟弟的婚房。黄昏时能看到有人坐在窗台上,与刘翔聊天,那人看起来很苦闷,他说这地方真不好,老婆天天跟在后面,我在国内时哪里这样,就是后面跟的,也不能是老婆呀。而被秦叔宝称为另一个神经质女人的,是安兰。郁欢在一次红酒拍卖中认识了安兰,她有一张端庄周正的脸,肤色微黑,说话时字正腔圆,她们共同走出拍卖场,互生好感,郁欢那时并不知道安兰是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一直到安兰找到她店里,说到犹太商人如何在她的电话上安装窃听器,如何跟踪她去另一个商店买东西,如何将她的卖酒额报告给联邦调查局,郁欢才知道她真实的精神状况。但她一直不知道安兰发病的原因,而这正是她最想知道的。
4
秦叔宝把小店卖给刘翔之后,在麦吉尔大学找到了计算机工作,成功完成了小店主到IT精英的人生逆转。其实在魁北克的中国新移民中,小店主和IT精英不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而是有了某种必须的联系,当不上精英就当小店主,不当小店主了,可能就精英了。去做小店主有时就是生活的过渡,你找不到工作,或者失业。汤姆不当魁北克省省长了,又卖起房子来,他在纽曼街上竖起广告牌,刚下台的省长,如今的地产经纪,照片沐浴在阳光之中,笑得正欢。
听说汤姆下台与贪污有关,秦叔宝说。他勾结建筑黑帮,很多建筑不合格。这个,秦叔宝扬扬下巴,指着郁欢小店旁的公寓楼,就是其中的一个。
郁欢知道这个建筑有问题,豺狼马克曾经抱怨过。豺狼马克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通常牵两只狗,一条像狼,一条像熊,他的两条狗都身材高大,走在街上衬得马克十分威武,像一个随时进入战争的狙击手。马克是一个年轻的白领,正在享受既有经济的独立,又没有家庭所累的自由。郁欢从未见过他的女朋友,偶尔有一两个女孩一起买酒,过后就消失了。豺狼马克如今是一个骄傲的自由人,这种自由是短暂而珍贵的,就连小武都知道。
我长大以后会自己住一段时间。小武很认真地说。郁欢对小武这个憧憬感到好笑,他才十一岁。郁欢想起刚来时对他说,这里的年轻人与国内不同,十八岁就会搬出去独立生活,小武的眼泪就涌上眼眶,可怜兮兮地望着郁欢,小武是巨蟹座,宅男,顾家的宝宝。
自从那次以后,郁欢再没有提过十八岁独立的话,刘翔认为这个话题让小孩很受伤害。
只过了短短的三年,如今小武说他准备独立了,这种话题让郁欢有些猝不及防。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郁欢可怜兮兮地说。为什么这样说,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人生中一个短暂而珍贵的过渡。小武说,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之间的自由。德里克说的。
德里克是谁?郁欢经常在耳朵里认识小武的社交圈子。
德里克是数学老师,人很好,非常好。小武评论说。他今年50岁。过生日那天改了这个名字,以前叫马克,现在叫德里克,他说这是为了纪念50岁的再生。
这个名字改得很好。郁欢说。因为叫马克的人委实太多了。
这跟多少人叫马克没有关系。这跟马克五十岁的心情有关系。小武说。
玛丽亚的授课在郁欢的小店后面开始,她和小武各拿一个牛奶箱子坐在上面,中间再放一个牛奶箱子,书本就摆在那上面,在上课的一个小时,好几个客人来买东西,雷恩来过,对玛丽亚的教学方式表示不屑。
教学就是教学,有崇高的一面,你必须让学生有仪式感。他说。同时对郁欢没有请他做小武的老师颇有微词,他是正儿八经的英美文学专业,在日本九年,是职业教师。
乔伊也来过,乔伊脸上戴着口罩,郁欢开始以为他感冒了,却没有。乔伊说,别人才感冒呢,他带上这个是为了与别人的空气截然分开,是别人可能传染他。你知道吗?中国的空气污染正在飘向加拿大,因为地球在转动。他的那双绿眼睛今天格外绿,像一只暗夜中的小狼,闪着贼贼的光。他的眼神让郁欢很不舒服。他拒绝塑料袋,把牛奶装进肥大的裤袋里,他减少任何一个程序,以保证与他人隔离。郁欢对他的变态置之不理。郁欢认为他的忽冷忽热,是由于肥胖导致的荷尔蒙问题。
最后一个来的是对面梅尔街的混江龙,他倒是对玛丽亚的行为赞叹有加,他说一个老师能在这样坐在牛奶箱子上教学生,说明她是一个好老师。
5
郁欢如今已经记不得为什么称这个瘦高的男人是混江龙。来来往往的顾客着实太多,偶尔来的忽略不计,就是常来的,也叫不全名字,于是他们就给这些人起各种绰号,不仅用他们喝的酒牌子,烟牌子,还开始用《水浒》和《西游记》中的花名和诨名,这纽曼街着实是一个江湖,小店中来来往往的人也是千人千面。这样想着,郁欢就坐得端庄一点,好像她正坐在岸上垂钓,观过江之鲫。
混江龙刚搬到纽曼街不久,就住在店对面,一街之隔。混江龙有一种江湖浪人的潇洒,常年穿牛仔裤和有领的衬衫,从来都是洗得干干净净,让人很难猜出他的职业,刘翔是坐商,在此开店,谨守的规则之一是从不主动跟任何人搭讪,有人愿意说话就说话,爱聊天就有聊天,不说话的他们从来不问。混江龙刚来时,每次都行色匆匆,郁欢以为他是一个有正当职业的人,后来他看到店里安装了提款机,就说他也做这个生意,他有30台提款机,散布在餐馆和便利店里。
这个是吃傻瓜钱的。他说。因为提一次要付给机主一笔钱,还要给银行一笔钱,提20元却要付三元钱,谁会干这个,只有傻瓜才干这个。提款机在魁北克就很赚钱,因为法裔是一些过着今天,不想明天的人。
郁欢这才知道他是个混江湖的生意人,又精明。原来是从多米尼加来的移民。混江龙是一个善谈的人,一旦熟了,每次来都忍不住要说话,郁欢认为这是一种心理,为什么很多人喜欢来小店聊天,因为小店是一个无害的环境,在外面工作一天,同事之间都是有利害关系的,到小店来聊几句,这两个来自亚洲的中国人却与他们没有任何利益,就像酒吧里马路上偶遇的人,却又是熟面孔,有一种奇怪的友情。
混江龙在店里遇见苏菲,很快就打得火热,苏菲有一对儿小狗,郁欢叫它们是吸尘器,它们长着极短的狗腿,又有很长的毛,一直拖在地上,跑起来完全看不到狗腿在动,只看到一团黑漆漆的毛在移动。苏菲是一个长着雀斑的棕色眼睛的女人,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长得娇艳欲滴。苏菲和混江龙一样,两条修长的腿,常年穿牛仔裤,混江龙第一次在店里看到玛丽,就开始搭讪,这对刘翔来说是一种轻佻,他并没有想到苏菲完全接受这种调情,并且十分友善,然后两个人像多年的老友一样并肩走出小店,这让传统刻板的中国男人刘祥有些目瞪口呆,他想着这就搭上了?是不是太快了?两分钟?
刘翔与郁欢在八十年代末,通过媒妁之言,自由选择。刘翔没有经历过西方酒吧文化,也没在外面勾搭过女人,他对这种偶遇,抱有中国式的戒心------不与陌生人说话。他对小武在电梯中对陌生人笑感到惊奇。
你认识他们吗?他说。
小武说不认识。
不认识就不要对他笑。刘翔说。
可是他对我笑了。如果我不笑,是不是没有礼貌?小武说。
刘翔就有些不知所措,他很害怕遇见坏人。绑架小孩的人总是会在开始时表现友好,但如果这个人不是坏人,是一个好人,如何对待?对于向你表现友好微笑的人,板着脸置之不理,无疑是没有礼貌的行为,但如果那是一个心存恶意的坏人,是不是微笑会放松警惕?刘翔面对如何教育小武适合世界的问题。但他没有标准答案。出国混淆了刘翔的观念,他在以往的生活方式和现在的状况中无所适从,不知如何选择。
混江龙与吸尘器苏菲很快出双入对,但他们并没有住在一起,他们依旧各住各的公寓。沿着小街望过去,混江龙在街口与苏菲分手,苏菲独自一人向小街深处走去,她住在间隔大约50米的另一个公寓里。外面的枫树高大茂盛,玛丽的身影在高大的树下显得很小,而她的两个吸尘器如今只是移动的小黑点儿。它们与苏菲形影不离,即使苏菲和混江龙约会时,它们也一同前往。
6
玛丽亚的教学很有效果,她非常注重语言的逻辑性,她对小武很满意,她说小武的数学一定很好,他的语言逻辑没有问题。第二阶段的考试,小武考了第三名。与此同时,小武交上了一个新朋友,是一个叫做哈利的印度小孩,出生在英格兰,说一口流利的英国腔,尤其是他的文章,被老师称为太美了,这引起了小武的注意。哈利住在西山区,是岛上最富的住宅区,里面住满了超级富豪,比如口香糖总裁,啤酒厂老板。哈利的父亲是个医生,已经是行业中的金领,也只能住在边缘地带。
郁欢是一个具有孟母气质的母亲,深信孟母三迁是一条金规则,尤其在小店里,与阿瑟和他的朋友们盘桓数年之后,对西方的教育深有体会。总的讲,无论西方还是东方,教育都是以金钱为基础,好的学校对一个孩子的作用极大,它不仅决定了孩子的成绩,还决定了孩子对待人生的态度,而人生态度是最重要的。郁欢没钱住在西山区,就住在与西山区最靠近的地区,在那里租了房子,小武与哈利,两个少数族裔的孩子很快成了朋友,他们都喜欢海底的生物,比如身体内充气的鱼,身体长满嘴巴的鱼,没有眼睛的鱼。
小武通过哈利对印度人有了新了解,印度人家族传递,是继承父亲的名和自己的姓,这让小武很感兴趣。在印度的种姓制度中,哈利是最高种姓婆罗门,素食,哈利却不管,他在家茹素,在外面鱼肉都吃,尤其迷恋喝酒,这极大的颠覆了父辈的信仰,但他父母对此只是详装不知。对一个在西方生长的青少年,他们能做什么呢?家族的教育不是学校的教育,两者分裂如水火。任何一种坚持,都可以让两代人的关系变质。哈利的父母继承了印度宗教中的智慧,他们不说话,等待树大自直。
哈利对印度的印象还不如小武对中国的印象深。小武七岁才来加拿大,他对中国有清晰的印象,而哈利在英格兰出生,印度对他,就是一个字眼。他对这个字眼很陌生,却属于这个字眼。哈利的父亲从未放弃对哈利的教育。每年夏天,哈利都必须跟随父亲回印度,同他的大家族生活在一起。他每次回来都带回一些家族记忆,然后把这些在他看来很好玩的事情讲给小武听。比如总是偷着给他额外食物的奶奶,喝酒致死的肥叔叔,穿着沙丽唱歌的姑姑。他还有一个小叔叔,在外边租了一个小房子,只是用来去喝酒,因为他在家中是不能喝酒的。婆罗门不能与其他族裔通婚,所以大多近亲结婚。事实上,哈利的父母就是近亲结婚,虽然哈利的父亲是医学博士,但科学并没有战胜种姓概念。老哈利与他的表妹结了婚,生下了哈利姐弟。他们很幸运,姐弟俩都聪颖过人。他们生活在旁遮普省,肤色黝黑,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头浓黑的卷发。郁欢第一次看到哈利,就认为他的长相很像少年派,但比少年派更漂亮。哈利是细高的身材,有一个漂亮的桃子脸。小武班里还有一个男孩,是法语印度的混血儿帕特,帕特的父亲是刹帝利,具有清晰的理性头脑和丰富的历史知识,帕特在班里建立了一个宗教组织,崇拜一个用纸叠的小玩具。
欢迎你成为我组织的一员,这是我们的偶像。帕特挥一挥手上套的纸叠小玩具,对小武说。
他是一个热情的演讲人,对于发展组织不遗余力。
小武摇摇头笑,小武对学校出现的各种社团保持一种距离,他不喜欢很多人在一起的激烈,他秉承了刘翔的沉静安稳。很少有事情能让他深陷其中,他天生有局外人的气质。
帕特很喜欢小武,但他认为小武有点古怪,中国人都有点古怪,不是吗?他们很少健身,极其聪明,数学好,但不合群,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静。他们的笑容很神秘。他们单眼皮,不喜欢吃奶酪,即使吃很油腻的食物也不胖,他们吃的零食是小包装的,看起来很精巧。帕特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鼻子却精巧细长,圆润而鲜红的嘴唇。他不知道继承了父亲还是母亲的特质,或者他跟谁也没有继承,他谁也不像。
我是我自己。他说。
小武对帕特的这个定义感到新奇。对小武来说,对父母家族的继承是与生俱来的,你不能否认这个,就像你不能否认你是血肉之躯一样。小武常常与母亲讨论某些文化的不同,比如,《三国演义》电视剧是不是应该给小孩子看,那些取人头如探囊取物的动作,其实是十分暴力的。小武对小时候曾经看过这些镜头有些不满。
这种杀戮对儿童心理十分不好,他说。电视剧应该表明什么是十四岁以上看的,什么是十八岁以上看的。
7
这天郁欢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梅尔街7号,从车上下来两个荷枪实弹的高大警察,直接进入公寓楼,他们出来时带走了混江龙的儿子皮特,那孩子与小武年龄相仿,一身暗黑皮肤,卷头发大眼睛,郁欢眼看着那桀骜不驯的孩子,乖乖地跟着警察进了警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想起来好久没有看见混江龙了。
混江龙生病很突然,那段时间他没有来店里,郁欢也并没有想起他。开店生活琐碎繁复,郁欢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不好,比如她常常忘记应该干什么,客人的来来往往,将她的生活撕成一个个碎片,怎么也不能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有一段时间她做梦是连贯的,这让她大吃一惊。在梦里她七岁,跟着姐姐去一个小红楼里,然后认识了一个年轻人。第二个梦,他们还在小红楼里,正在谈话,她在看小人书。第三个梦,姐姐结婚了,同那个年轻人,她去当伴娘。这个梦好像电视连续剧,把她日常琐碎的生活忽略掉,将生活的一条被隐蔽的副线变成了一条主线,而且连贯得那么好,让她在碎片般的生活中,突然感到某种潜在的持续性。她想如果梦是现实,而现实是梦,那会怎么样?这样想时她有些恐惧,想着自以为清明的白日生活,其实是大梦一场,就如庄子梦蝶。想到自己在黑夜的睡眠中,有可能进行着另一种人生,在那个人生中尚有许多事物没有呈现,自己都不知道的故事,突然又有了憧憬。她想如果连续睡一个月,或者可以完成梦中人生,却睡不着,很是遗憾。转念一想,人生其实还是有某种意义的,只是这个意义经常被掩埋在各种衣食住行和吃喝拉撒之后,以某种深邃的形式存在。这个发现,让郁欢突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这时她就会感到某种困惑,有点像不知是庄子还是蝴蝶。她神神叨叨地去查周公解梦,然后再去看弗洛伊德,还去看十二星座。这是个神秘世界,她力图了解完整。她同时想起自己的生活,还有在生活中遇见的各色人等,那些即使很熟悉的面孔,好像也含有某种寓意。
她坐在椅子里,慢慢向后仰一仰。窗子外的人就更远一点。纽曼街此时安静,沿着梅尔街一直望进去,高大的枫树掩映着街道,一只黑猫正在过马路。它走的缓慢而从容,好像这是它的世界。郁欢好像在看一幅画。距离产生美。这样的瞬间,无聊而似有所悟。郁欢突然感到,所有的忙碌都没有意义。她就这样,又出世又入世的活着。月亮很美,但她需要六便士。
混江龙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店里,他的出现把郁欢的所有思想拉回到现实。郁欢几乎不能相信这是混江龙,他健壮均匀的身材,如今形销骨立,一张脸灰得像烧灰烬一样,郁欢不禁张大嘴。混江龙瑟瑟地站在郁欢面前,说自己生了癌症,前几天在医院手术过,如今回来看看儿子和家人。混江龙的儿子,与他生的全然不同,混江龙无疑是一个白人,儿子却是个黑孩子。
他不是我亲生的,混江龙说。他说得很直接。
我和前妻结婚时候,她带来了皮特,可皮特也不是她生的,是她领养的。我们在一起过了三年,很快乐的时光,但后来她爱上了别人,就走了,把孩子留给我。我很幸运,就这样有了一个儿子。他是一个天才长跑运动员,他的速度飞快,他让我骄傲,但他有一个问题,自从吉娜走了,他就很少说话了,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想他没有问题,他很阳光,你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他很安静,很柔和。但现在警察带走了他,说他涉及一个贩毒集团,这个我不敢相信,我只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混江龙的脸色十分难看,郁欢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
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看见他,我快死了。他说。
混江龙死得很快。两天之后,郁欢的店里来了两个女人,她们都有与混江龙一样的细长身材和脸庞,她们说来告知一下,她们是混江龙的姐妹,来处理混江龙的后事。吸尘器苏菲和她们一起来,两姐妹十分礼貌地微笑着,腼腆而友好,郁欢能看出她们应该是生活在小城的女子。苏菲和她们并肩而站,让郁欢对苏菲深有好感。混江龙或者有复杂的人生和许多女人,但他最后的这一个女友却是好的,她接待了混江龙的家人。
混江龙的姐妹带走了皮特,这是皮特人生的再一次转移。没有人知道皮特在被领养之前走过多少人家,他总是被陌生人领走,进入陌生人的家庭。
祝他好运。吸尘器苏菲说。
8
那时候玛丽亚已经成为郁欢的好友。她们不仅一起喝咖啡,也去逛商场,每次逛了商场出来,玛丽亚喜欢在街上走走,她们每走一条街,玛丽亚总是会告诉郁欢一些事情,比如每一栋房子里的主人是谁,他是干什么的,长得什么样。玛丽亚在这个社区住了60年,她认识很多人,了解他们的生活,这些故事让郁欢感到好奇。她并不知道这些房子,在被几易其手之后还存在许多古老的故事。
玛丽亚那时致力于将郁欢变成一个自由党的投票人,因为下一年她的儿子也许会参选。玛丽亚是上过大公报的人,原因是车祸。她丈夫在那次车祸中丧生。玛丽亚也深受重伤。郁欢认为身体的痼疾是让人神经质的原因之一。
玛丽亚已经不再教小武英语,小武开始拒绝母亲对他的安排,他认为做为一个学生而请家教,是一件有辱他人格的事情。
只有需要的人才会要家教。小武说。
小武认为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学好功课,这是一个人生态度。他说。
尽管对小武的成绩,郁欢并不满意------他的成绩从来没有在顶尖上出现,一直都在平均分上徘徊------但小武所表现出的强硬态度,让郁欢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她在小武的强硬态度后面隐隐感到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不仅来自小武,还来自小武每天出入的那个学校,学校里的老师和整个教育体制,乃至教育体制后面的理念。那个沉默的或者是生气勃勃的理念,对郁欢很陌生,但它通过小武向她展示一种精神,小武的自信就是这种精神的体现。
我们的教育是这样的。有一天小武拿着一张纸给郁欢看。
一个金字塔。在高中毕业专科毕业那里形成一个巨大的阶层阶梯。上大学的孩子不多,升到金字塔顶的更少,但那些高中毕业的也是对社会有益的,他们尽自己的力量做有意义的事情。
就是说,很多人高中毕业就工作了?郁欢说。
是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按着自己的能力和心愿生活。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上大学或者当医生。小武说,他说得老气横秋。
在灵魂上,说不定小武比她老。郁欢不止一次这样想。
转一年,小武升到了初中二年,人也开始长个,而且长出了淡淡的小胡须,这让做母亲的郁欢又感动又有点不愿接受,那个在怀中猫一样的小婴儿,如今长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这生命让她回顾自己的青春,唏嘘不已。
两年的时间,小武从一个小孩变成了一个青少年,现在他长出喉咙了,说话发出京剧小生一样的声音,性格也改变了很多,他不再喜欢跟郁欢一起上街。有一天他们下地铁时,郁欢习惯地想拉他的手,却没有拉到,小武躲开了。这让郁欢很失落。当然还有更失落的事情,当郁欢认为重金属音乐过于喧嚣不能接受时,小武说,世界是我们的。
世界是小武他们的,他们开始走向人生舞台。而郁欢看到自己,开始从舞台上向后退,或者走下舞台,站在观众席上,给小武们鼓掌喝彩。小武的骨骼开始硬起来,晒黑的脸上出现了自由奔放的表情。有一天郁欢收拾东西,在抽屉里看到一卷纸,是刚来时小武画的《西游记》。郁欢一页页翻,看到那些幼稚的画,有一种丰富的喜悦。翻到最后一页,却是那张晒经石,郁欢将那晒经石举起来,对着阳光看来很久,看那块大石头上面一卷卷经书,有些平摊着,有些卷曲着,是如此生动形象,几个小人有蹲有站,都在忙碌,郁欢想,经历了这两年的光景,小武如今终于习惯了英语法语,很少看《西游记》了。他还记得这块晒经石吗?还记得那些被打过的妖精吗?郁欢这样想时有些感伤。她想明天去买一个镜框,将这张晒经石框起来挂在墙上,人生有许多必经之路,每个人的生活中其实都有一块晒经石吧。
有一天下雨,店里生意惨淡,一团团雾气在冰柜上形成一层薄雾,郁欢没事干,就在薄雾上练书法,写得正兴起,这一张雨伞挡在门口,看不清雨伞下的人,那人收了伞,一坡一拐的进来,郁欢才看清楚,竟是布朗夫人的儿子小布朗,小布朗买了一盒烟,是布朗夫人以前买的那一种。郁欢就问他,布朗夫人还好吗?小布朗叹一口气,说她母亲已经去世了,郁欢连忙说,真是遗憾。
小布朗说已经过世好几个月了。
郁欢说是什么病?希望她没有太多痛苦。
小布朗说不是生病,是我姐姐爱丽丝把她推下去的。爱丽丝想跟母亲要钱买酒,她本来已经喝醉了。你也许知道爱丽丝精神不太好,她离婚之后就同母亲生活在一起,酗酒成性,母亲一直很宠爱她,但那天母亲确实是没有钱了,然后爱丽丝就把母亲推下台阶,我们把她送到了医院,但是太晚了。就这样。
玛丽亚与郁欢的友情保持了很多年,那时候她们以姐妹相称,一直到玛丽亚去世,郁欢去参加了玛丽亚的葬礼,那时候她原谅了玛丽亚的某些偏见,在玛丽亚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的偏见常常是莫名其妙的。她总是谈到危险,她对食物的恐惧越来越多,以至于她坚强的下巴越来越突出。她们还会出去吃早餐,但玛丽亚会没完没了询问任何一种食物的成分,最终还是定义为危险食物。郁欢这时就会想起秦叔宝的话,秦叔宝一直认为玛丽亚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也许他是对的。
(发表于《山花》2019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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