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作者 09月24日2020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57期 (一楠编辑,唐简编发)

 

到了周六,洛杉矶早上的艳阳越发透亮了,百叶窗感觉要融化似的。刚刚睡醒的秦娥怔怔地坐在床上,一脸愁云,她想起了一件痛心疾首的事:今晚要跟丈夫请假。

秦娥起身下地,先生十年如一日地早起锻炼去了,家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静。秦娥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面容因为睡足了润润地放光,从前妈妈总说“我的娥子会越长越好看”,秦娥却不信,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又古又土,直到上大学念了中文系,读到一句动人的诗:“秦娥梦断秦时月!”如今,她真的是在他乡梦长安了。

说到星期六,是秦娥最敏感的日子。她来美国时,因为从前学中文,一头扎进了华文报纸,一干就是八年。钱虽然挣得不多,可秦娥喜欢,平日里很自由。可没料想,夫妻俩的小日子却越来越过不下去了,原因是报社的采访多在周末,侨社那边热血沸腾,秦娥的先生却在家里等得咬牙。

秦娥的先生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就喜欢看见秦娥在家,各不相干地做事,彼此听见呼吸就成。尤其是周末,工作了五天,要好好在家享受,哪怕是上房补瓦,敲钉子弄墙。可秦娥的心却不在家里,她总是先答应了好几个饭局的记者会,还有各样的演出、演讲,都是她喜欢的,不忍心错过。周末,对秦娥来说,除了工作,还是她生活里滋神养气的甘泉。

秦娥的日子难过起来,她一面悄悄在电话里热情地答应着,一面提心吊胆地思虑着如何对丈夫开口。先生下班回来,满脸的兴奋,一听说秦娥周末要出门,顿然阴沉,两个人并不大吵,但许久没有话说,互相对抗着,家里如同结了霜。

一个星期只有五天,可前四天里夫妻俩都是余恨未消。到了周五,先生的目光回到了温和,带着一种渴询,盼着秦娥能在家里过一个完整的周末。可是,可是今天的这个周六洛杉矶的作家协会特别从加拿大请来了一位名家,笔名叫沙河。莫名地,秦娥就是很想去参加今晚的这个文学演讲会。

门开了,老公一身大汗地冲进来:“快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两个花色对应的彩陶花盆,秦娥知道那是从人家的车库里买来的旧物,渗过水的花纹正是她的最爱。秦娥的心有些发热,转瞬又掠过一丝悲凉,她想起今晚的事,为什么夫妻相濡十几年,却总有一个心灵的死角是永远无法相知的。

秦娥勤快地在屋里忙碌着,心里一直在挣扎:晚上要不要去?她几乎没有勇气开口了,看到先生那样喜悦地忙进忙出。煎熬了好一阵,叹了一声:算了,管他什么才子名作家,今晚就在家里剥花生煮八宝粥!心里这样想着,又有隐隐的不甘。因为不打算去了,便豁然开口讲给先生听,以为可以得些褒奖,先生却没有惊讶,思沉了一会儿,说:“我倒很愿意你今天去的。”

卧房的更衣室里淡淡地有一层水汽,秦娥从浴缸里跳出来,天还没黑,傍晚的斜阳透过纱帘洒在柔黄的木板地上,映着镜子里光洁的酮体。“今天穿什么好呢?”秦娥忽然想打扮一下自己。平时她出门采访,只消五分钟便脱下  T 恤的家居装换上一身衣钩上早已配好的职业性绸衣长裤,脸上也是程式化地抹好了胭脂口红。今天不是采访,是赴一个文化沙龙,见的都是文友,秦娥竟鬼使神差地在箱子里找到一套旧衣装,那是母亲当年为她参加大学生演讲比赛而特别做的一条藏黑的长裙,上面是宽袖大摆的雪青短衫,就是这一身“五四青年”的风韵,让秦娥赢回了奖杯。

车子在西南大道上疾驶,秦娥怕自己晚了。远远望见平时空旷的亚当斯马克旅馆前的停车坪竟趴满了各样的车子,秦娥不得已把车子靠在路边。旅馆的长廊铺了腥红的暗花地毯,路过洗手间秦娥忍不住去照了一下镜子,她觉得自己今天比往日漂亮,也许是因为台面上的那束玫瑰花。

演讲是在一个小型的会议厅,已经坐满,会长看见她寻寻觅觅,便在前面腾了一个位子,秦娥一抬头,发现自己正坐在了主讲人的对面。灯光很暗,台上的几位嘉宾,左边一位是本地著名的政论家,右边那位也是她熟知的本地心理学家,只有中间的这位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低着头翻阅,额前有一缕不大常见的卷发,想来他就是那位加拿大的专栏作家了。

会长开始介绍来宾,秦娥急忙弯腰找笔,她听到会长的声音:“这位就是名扬北美的政论作家沙河先生,其实他的本名叫许文涛!”秦娥心里一惊:世上竟有这么多人叫“文涛”?她没找到笔,悻悻地抬起头,聚光灯下,她看到一张雕塑般的脸:鼻梁挺直,眼睛深陷,嘴唇是暗红色的隆起,颀长的身躯坐在那里仿佛随时可以跃起。秦娥有一点儿颤栗,眼前似真似幻,心脏突然有些抽搐,尽管时光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但这张脸无论出现在任何地方秦娥都认得出,哪怕他变成满面胡须的七十老翁。

许文涛在掌声中站起来,他相当高大,脸上是那种孩子般纯情的笑,他没有看见台下就坐在第一排的秦娥。

秦娥无法让自己回神专注,又不好起身离开,她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心跳加速,只能任由往事慢慢地从远处的堤岸涌上来,喉咙里说不清是苦是甜……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刚刚下过秋雨的空气湿漉漉的,坐落在长安古城南侧的北方大学喧闹声声,校园的小径上到处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气味,东操场上正在举行新生入学的系际排球赛,是文科的中文系与历史系一决雌雄。那时的秦娥已经是大二的学生,扎着小辫的她最爱看排球,又是自己系的男队出战,立在线外作忠实的啦啦队。

沙场一片混战,四局下来难分胜负,历史系一向与中文系较劲,学术上好冲杀,政治上尤为激动敏感,这也便罢,演文艺节目都不肯服输,这回,球场上又拼起来了。最后一局是决定胜负,一锤子定音,开局中文系打得遥遥领先,历史系的人马狂躁中连连失手。眼看就剩下最后几个球了,中文系一个发球大意碰在网下,球落入对方手中,这时只见一个长手长腿的汉子捧着球静静走到发球线外,一个突然转身大臂抡起,那白色的球如离弦之箭,咚然落在对方场里,中文系竟无人有回接之力。下一次虽说有了准备,但那球却愈发凶猛,竟连续发了五个,全场都傻了。白色的球忽然滚在了秦娥的脚边,那汉子过来拣球,秦娥看着有些面熟,却也想不起,她脱口对他说:“再发一个球就赢了!”汉子抬眼看了一下这个白里透红的女生,目光里有些楞,还溢出几分怜香惜玉的温柔。最后的结果是他成了历史系的英雄,中文系个个悲痛如丧考妣,唯有秦娥却是颤颤的有一丝兴奋和温暖。

那场球赛之后,秦娥莫名地想见到他。有一次在学生餐厅排队打饭,他正好就站在秦娥的身后,秦娥抑住心跳,只是回头笑笑。他却与秦娥搭话:“那天打球,你怎么会希望我们赢?”秦娥压压嗓子:“不是你们,是你!”他吸了吸鼻子抿抿嘴,说:“谢谢,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秦娥。”秦娥说完发现他的眼神有些不对,他死命地挠头,把秦娥叫到餐厅角落里的一个桌子边,继续问:“对不起,我想知道你妈妈是不是姓许?”秦娥一惊:“是啊!”“你外婆家在渭北的许村?”“对呀!”“你的小名叫蛾子?”“啊,你认识我?”“再想想,你外婆家的那个村头小学,有个男孩每天放学保护你?”秦娥想起来了,那是她最害怕想起的往事:“难道你是涛哥?”“就是啊,你肯定认不出我了,我早就听说你上大学了,我复读了好几年,今年也考上了!”天哪,秦娥太高兴了,她做梦也想不到童年时的保护神如今会跟她在一个校园里,曾经的那个野男孩如今成了大帅哥。

夜里,校园的东操场很静,秦娥独自坐在台阶上,童年的往事像蓄积的河水,忽然间闸门打开,撞击得她心里发痛……

那是1966年,在中学当老师的父亲和母亲要带一批学生去北京“大串联”,因为是免费旅行,他们要去好多地方,妈妈就把五岁的秦娥送到了渭河北岸乡下的外婆家。

外婆的家立在村子的中央,三间漂亮的大瓦房,但外公是被镇压的“四清”份子,房子都贴了封条,不让人住。一家人就在后院的房檐下搭了一间小草房住,冬冷夏热,再加上年年拉出来批斗,外公已经中风瘫倒,外婆的血压也高得不能走路了。

秦娥是村子里唯一穿连衣裙的姑娘,她的裙子是那种碎花的泡泡纱,领子上镶着白色的荷叶边。秦娥穿着心爱的裙子在田梗上走,远远地就像一丛粉红的桃花,勾起四野里各样的眼睛。她总是喜欢在下午的时候看放学的孩子们到地里挑猪草,看那春天的草地上长出一丛一丛的小喇叭花。那天,她正在拔狗尾巴草,一个大土块忽然砸到脑袋上,回头一看,是一群比她大好多的男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握着土块,正准备砸向她。就听一个男孩大声地喊:“赶走这个小反革命,赶走这个外来的野姑娘!”秦娥吓得赶紧往回跑,她的花裙子在风里飘起来,那些男孩子在后面大笑:“快看啊,她的粉红屁股露出来了!”

秦娥好想妈妈,外公、外婆的病越来越重,她听说附近有火车路,或者火车可以把她带走?她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走了一个上午终于看见了火车路,但一直没见到火车的影子,她决定躺在火车路上等,路边的知了叫声很大,好象要撑破云天,秦娥就在这叫声里睡着了。

担心秦娥出事的外婆终于说动了村头小学校的校长,让秦娥去上学。上学的第一天秦娥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课堂竟然是一个露天的土台子,没有桌椅,也没有屋顶。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每天放学都有一群割猪草的男孩子举着枣树棍子要追打她。

奇怪的是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秦娥有一天忽然发现后面没人追赶她了,她使劲朝后看,这才发现有一个比她高一头的男孩子远远地走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杆红缨枪。那男孩也不说话,就默默地走着,真的就没有男孩子敢过来。后来几次走近了,男孩不好意思,还在路边采了一把狗尾巴花给秦娥。秦娥问他:“你咋那么厉害?”男孩低头笑了笑,说:“唉,我爸是解放军里的团长,是咱村里最大的官。”

很快地,孩子们都知道有个叫涛子的男孩是秦娥的保护神,没人拿枣棍了,却有人送给秦娥晒干的红枣,或者开嘴的石榴,还有人送给她漂亮公鸡的尾巴毛。

秦娥的妈妈终于从城里回来了,秦娥正在村头的白杨树下吃涛哥为她烧好的麻雀,满嘴是泥,牙齿也染得黄黄的,身上已完全是乡下女孩的打扮。妈妈一把搂过秦娥,眼泪在红红的眼睛里打转。

告别许村的时候,秦娥跳上妈妈的自行车,很多人在村口向她招手,涛哥就站在最高的那个土堆上看她。秦娥的鼻子里吸进一股乡下人烧饭的炊烟,那烟里还混着鸡粪泥土的气味,她的鼻子好酸,把脸贴在母亲的后背。

很多年过去了,秦娥几乎忘记了童年的那个许村,还有那个虎头虎脑的涛哥。世界早已翻天覆地,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老是给她采一把狗尾巴花的大男孩如今突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要失眠了。

又是一个春天,校园里比秋天时更热闹了,热闹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校园里那些年龄不一表情不一的男男女女。

秦娥的同学里有中央首长的女儿,有国民党战犯的后代,还有“黑五类”和“贫下中农”的子女。最好笑的是有一天,班上一个帅气的小伙向大家介绍他的父亲正在导演莎士比亚的话剧《亨利六世》,而另一位来自陕北乡下的后生望着窗外的柳树突然惊呼:“我终于知道什么是垂柳了,原来柳树的叶子是朝下长的!”

快要念大三了,秦娥的班上忙着演话剧、办刊物,系内系外交错着各种短命的爱情。同学中有一位擅长在舞场猎艳的公子,每次去食堂吃饭,他的碗都被外系的男生砸扁。也有人经常来宣布谁跟谁已经有了关系、但可惜还没发生的消息。还有一位考试老是第一个交卷的男生天天闷着头写诗,竟然送给秦娥一本他手写的诗集。晚上秦娥回去翻开,第一首诗叫《胸罩》,只有两句:“你虽然挡得住美丽的乳房,却挡不住狼一样的眼睛!”吓得秦娥一身冷汗。

秦娥因为年龄小,课外活动参加得少,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文科阅览室看书,因为在阅览室可以见到许文涛。

准确说那文科阅览室角落里的一张桌是属于他们俩的。每天傍晚,文涛总是先到一步为秦娥占上那位子。他读书快,记忆好,让秦娥惊叹。有一天,他突然呆坐着,并不打算看书,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秦娥小声问:“你怎么了?”原来是文涛的父亲病了,很严重的病。秦娥这才知道,文涛的父亲后来升到军长,1976年因为站错了队被关了监狱,身体彻底垮了。文涛打算请几天假,去监狱看看。临走时,他把自己天天用的书包交给秦娥保管,趁着没人,还大胆地摸了摸秦娥的头发,嘱咐说:“晚上别太用功!”

文涛走的这几天秦娥的心一下空得难过起来,蓝蓝的艳阳天却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黄昏时秦娥依旧把他的书包摆在对面,可是心情更加恍忽。秦娥这才发现自己是有点儿爱上他了,真可笑,为什么呀,就凭着他那几许瞬间撩动的眼神?秦娥希望自己正常起来,但就是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

周日的黄昏,秦娥正要去教室,忽然有人敲门,竟然是许文涛!他笑着,有一点儿调皮,说:“想我了没有?还我的书包吧!”秦娥问他父亲的病怎么样,他说已经过了危险期,监狱答应保外就医了。文涛的眼光有些忽闪,出门时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绒面的小盒子,说了声“谢你的!”脸色微微泛红,赶紧拿了书包,嘱秦娥待他出门后再打开。

秦娥平生第一次接收来自异性的礼物,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只纯银的手镯,香港的手工,上面刻有一个美丽的小飞蛾,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给一个叫小娥子的女孩!” 那天晚上,秦娥的脑子又乱了,一直到天明。

转眼就到了秦娥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她和文涛已很少坐在图书馆里看书,而是常常在月光里的城墙根下散步。文涛喜欢讲《围城》里的唐晓芙,秦娥喜欢莱蒙托夫写的《当代英雄》。文涛喜欢大段背诵济慈的诗,秦娥却喜欢老爷爷泰戈尔。但有一点他俩是共同的,就是坐在护城河的堤岸上和声唱苏联民歌,唱完《山楂树》又唱《红梅花儿开》,有时笑,有时却是泪流满面。

秦娥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校园里弥漫着伤感与狂欢。那是一个秋叶飘零的季节,一个只属于七七级毕业的冬天。

秦娥和文涛忽然见面没有话了,准确地说是文涛不肯讲话了。萧瑟的夜里,他们坐在学校东操场的水泥台上,凉风掠过,沉默的空气里仿佛铅云浮动。

文涛说:“ 毕业后你想去哪里?”

秦娥一阵兴奋:“我想去一个大学教书,最好是一个新建的大学,那儿没有太多的老教授 !”

文涛没有笑,轻轻又问 :“有没有想过结婚这种事?”

秦娥禁不住大笑:“结婚?” 她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大柚子,“ 我不会结婚的,我妈说她好象昨天才脱下婚纱,怎么这么快就轮到我?上个月我才刚刚20岁,女人一结婚就会老的。”

文涛好久没说话,小声自言自语:“是啊,你是不该结婚的,尤其不该跟我这样快30的男人结婚 !” 这回,轮到秦娥不作声了, 她平生第一次思考“结婚”这两个字 。她从小喜欢异性的朋友,幼稚园的小床上她和小男友分享午餐时藏下来的瘦肉,小学时的冬天, 她抢着早上为大家生炉火,为的是见到数学特别好的那个男班长,中学她喜欢校乐队的一个笛子手。她很幸运,高中没毕业就考进了大学,她已习惯了跟往事告别,好象她生来就懂得生命的转瞬即逝,从来就不会有什么长久。如今,她也把文涛看作是自己生命过程里一个失而复得的朋友。她承认喜欢他,但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所谓婚姻,那是多么遥远的事,甚至是亵渎感情的事。

下雪了,秦娥躲在宿舍里赶抄毕业论文。有熟悉的敲门声,是他!果然,那高大颀长的身影闪进来,卷着一股湿湿的凉气。许文涛冻红的手握着一封信,他好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信放在桌上,说:“我写的诗,你别笑我!”说完,旋门而去。

秦娥怔在那里,感觉有些不寻常,文涛向来专著在思想史的理性思考,从没听说他能写诗。秦娥靠在床上,打开了信:

别了

  

  今夜,我来看你,

  其实是看剪碎的焰火

  

  那年土雨初歇,我在你身后

  一轮清月为证

  

  短暂,像闪电的雨线

飘洒,如诀别的浪漫

春天过去了

  难道秋也将过去?

  

时光如炬,月圆无期

我要在桂花树下找你

秦娥在雪色的黄昏里反复地读着这首诗,每个字是那样干净,无一处涂改,她感觉自己先就倾倒在那挺拔骨硬的手迹之中而迷恋不已。她喜欢这样的诗,她忘了带围巾,拉开门,走到校园里去,雪花在头上恣意地溶化,眼前忽然有凄寒的美丽。在那个无人的排球网下,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眼泪却无声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大手围过来,是文涛。她的眼睛有霜结的笑:“你的诗写得真好!”“你说的可是真话?”他逼视着,秦娥用力点头,柔密的头发垂在许文涛的胸前。他遥望远方:“那我可要来找你了!”

秦娥最后一次见到文涛是在萧瑟的渭水之滨,那河畔上矗立着秦娥报到的一所新建的师范院校。

许文涛走进土墙围作的临时校园时几乎全校的师生都看见他了,他一米八二,肩膀又宽,脸上的轮廓会让人想到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正是下午,秦娥在跟一帮土里土气的学生打排球,她穿着一件水红的上衣,一点儿也不象个老师。走进尘土飞扬的场子,学生们俨然把文涛当作了他们老师的男朋友,文涛也卷了袖子,打了几个漂亮球,满场欢呼。那一晚,教工宿舍楼下的大电视前,学生们特地摆了两张藤椅,他们知道新来的年轻老师喜欢看热播的《小鹿纯子》。

月儿升起来了,渭河畔的芦苇在凄清的夜里呜呜地低声吟唱着,佛面的柳枝依如唐朝的诗里那般纤柔。回省城的最后一班火车已经鸣笛,文涛说这一夜他不想回去了。学校里还没有建好招待所,每个老师的新家都只是一间宿舍,唯有秦娥的屋还空着一张床。

没有多想,秦娥为文涛准备好了床铺,让他躺下,自己则躺在另一张床上。黑夜里没有一点声音,甚至听不到风,秦娥努力压低自己的喘息,她生平第一次觉得睡觉是如此地困难。文涛是睁着眼的,但他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宿舍的门是虚掩的,借着一道走廊的光,秦娥看到了挺直的一副成熟男人健壮的身躯,她突然想过去拥抱,去抚摸,但这太可怕了,对她来说是多么陌生,她不敢,而他却不能。

那一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古城郊外的乡间草木无声。文涛的脸仰面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好象是到了地老天荒,他站起身,静默无言,悄然拉门,走进夜色里去,很久他才回来,开始沉沉睡去。秦娥木然地躺着,她并不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作了什么,她忽然泪流如注。

第二天,许文涛走了,挥手的时候秦娥叫他好好念书。

秦娥没想到,许文涛再就没来,她隐隐听说许文涛去参加了《红土地》剧组的拍摄。

又是一个秋天,秦娥的学校搬家了,搬到了新建好的大校园。各个系的老师也汇合了,秦娥的新邻居是一位漂亮的外语系的中年女老师。

中秋节的周末,秦娥忽然想回家看看母亲,她好久没有吃母亲做的饺子,胃里好难受。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她刚刚坐上去省城的班车,许文涛正好从另一辆车上下来。

许文涛下了车,问了路人,知道秦娥的学校不远,完全可以走到。前面的路虽然有些上坡,但他喜欢运动,正好是个锻炼。

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秦娥了,许文涛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再来看她。秦娥太年轻了,还在贪玩期,但是许文涛眼看就要30了,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决定大学毕业后去南方的一个电影制片厂。眼前的岔路一旦分开,可能就永久分开了。文涛心里隐隐不甘,他想要再见秦娥一面。

许文涛默想着,学校到了,土塬上还没什么好看的风景,只是些白杨树,哗啦哗啦地响。门房的老头一听说找秦娥,亲自带着许文涛走到一排教工宿舍楼前,喊了两声,没人,正要回头,隔壁的房门打开,一个秀美的中年女子走出来,说秦娥回省城看父母了。老头赶紧介绍:“刘老师,这是秦娥的大学同学!”那位秀美的女老师抿嘴一笑:“那先请来我这里坐一下,歇一歇,我是秦娥的朋友!”

文涛觉得有些累,没有推托,就进了屋。待坐下,才发现这是一个独居女人的家,一个非常女性的家,房间里洋溢着暖暖的粉色的幻觉,窗帘下似有香气浮动。大姐给她张罗着茶水,说着秦娥在学校里的故事。说着说着,大姐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她小时候学过琴棋书画,后来父母关去劳改营,她投靠亲友来到这座城市,先嫁了一个老实的钳工,只是婚后的第二年丈夫就被一次工伤夺了生命。痛苦中她考进了这所学校读书,因为成绩好最后被留下来任教。文涛听她叙述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就是觉得好亲近的感觉。因为有些饿,大姐便为他弄了许多饭菜。

吃了晚饭,大姐送许文涛去车站。没想到最后班车刚刚开走,大姐就建议他回学校的招待所住一晚。两人走回了学校,天色已黑,管招待所的老张怎么也找不到,其实招待所就两件空房,平日都锁着,还没有人来住过。没办法,大姐叫文涛先回她的屋里等。看到墙上挂着的小提琴,大姐急着取下来,吹了吹灰,开始深情地拉起来。那曲子也是文涛熟悉的,眼前的情景仿佛就是多年寡居的少妇为自己心爱的年轻人演奏着尘封的旋律。放下了琴,大姐抑制不住,光了脚,裙裾摆动,她要跳一段印度舞。文涛有些沉醉,深夜里他不想离去,大姐还能用俄语给他念普希金早年的诗,让文涛更感动的是那个瘦弱爱咳嗽的俄国老头竟然能叫她热泪横流。

月光下,压抑了很久的文涛放任了自己。在粉红色的床单上,有一双暖流的手在导引他,他的生命开始战栗,终于,他学会了勃发,一次又一次,他也学会了男人的伟岸。恍惚中,他想起了自己长大后被招进一家清一色的女子工厂,在那里,他被上年纪的女人们包围,开始了粗俗又快乐的性启蒙。女人们在轰轰的机器旁,放肆地演说着床上的故事,有时故意推搡在他的身上。她们都是很好的人,宽怀慷慨,如大地般温暖。 

早晨,大姐为他准备了一包好吃的东西,送许文涛去车站。路上他们什么话都没有,文涛知道,他再也不会来见秦娥了,他这次真的是告别了。

秦娥抓起手边的一迭纸巾,来不及扯开,厚厚捂在脸上,好像是要捂住狂热的心跳。多亏演讲大厅里很昏暗,没人注意到她的失常。

秦娥的视线有些模糊,二十多年了,音讯全无的许文涛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这墨西哥海湾,秦娥第一次害怕面对他。在听众提问的空隙中秦娥悄悄地退出门外,她看看表,应该回家了。她心里有一点犹疑,要不要让许文涛认出自己?因为她还有很重要的话想问他,也许,除了今天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是问了又能怎么样?秦娥定了定神,她决定开车回家,丈夫一定在家里正数着墙上的秒针。

秦娥刚要转身,大厅里的人潮从门里涌出来,几个文友跟她打招呼,秦娥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忽然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再看一眼许文涛。她站在暗处,注视着门内的人流,许文涛走出来了,他在与会长道别,他的身影笼着一层光,很象一个雕塑的剪影。然后他快步朝着秦娥的方向走过来,秦娥忽然明白,自己的身后正是电梯,而许文涛今晚是住在这家酒店的。想躲开已来不及,秦娥就直直地站着,看着他一步步靠近。

许文涛大步走近电梯,他看见了一脸僵硬的秦娥,脸上溢出客气的笑容。电梯门开,他请秦娥先进去,秦娥却没有动,许文涛再看她一眼,突然如电击一般,眉头急皱,嘴巴抖开,他看见了眼前的这个女子穿着一套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青衣长裙。

秦娥先开口了:“涛哥,你好!”声音虽低,却真切如雷,许文涛疾步上前,扳住秦娥的肩膀,叫道:“你是小蛾子!”秦娥眼角有些潮湿:“是我!”两个人就这样站了良久,许文涛要秦娥到他的房间去,秦娥却不肯,她提议坐自己的车出去看看洛杉矶的夜景。

许文涛上了车,秦娥低头为他清理脚前的杂物,柔细的毛发不小心扫在文涛的胸前,那感觉恍若回到了当年西北大学东操场的月夜,传导给秦娥一缕震颤。车子开上环城高速公路,路面宽阔稀静,唯有两旁的摩天高楼闪烁着梦一般迷离的灯火,两个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秦娥先努力开口:“你后来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许文涛还是不想让她知道真相:“毕业后好忙,拍了几部电影,常常在外景地。你这些年都好吗?”

秦娥使劲点点头:“都好,是我想要的生活,28岁那年结了婚,对了,我们有一个宝贝儿子。”

许文涛一声感叹:“小娥子终于肯结婚了。真想去看看你的家,可惜明一早就要上飞机。”

秦娥禁不住问他:“你怎么会在加拿大呢?”

许文涛看着前方:“说来话长。我到南方并不习惯,拍电影老是被枪毙,七年之痒的老婆又跟大款走了,那时候加拿大的一个多元文化电视台来聘我,一咬牙就去了温哥华,为的是离开伤心地。”

秦娥又问:“再没有结婚吗?”

许文涛将目光收回,说:“年轻的时候很想结婚,现在快老了,反而不想结婚了。单身也许是更好的一种生活。”

秦娥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她在想一个人的变化真大,当年最想结婚的人现在却喜欢上单身。不过,她心里也是有些认同,结婚的代价的确很大,比如失去了很多自由。

忽然,许文涛转头问:“上大学的时候你到底有没有喜欢我?”

秦娥一怔,方向盘有些偏,到了这把年纪,她应该说真话,她点了点头,算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许文涛又补上一句:“那你有没有后悔过?”

秦娥以为他指的是当初的交往,就回答说:“没有!”

许文涛慢悠悠地说:“我倒是有后悔,最后悔在那个渭河边上的夜晚没有教会你作一个女人!”

他的话一点都不像开玩笑,夜幕里秦娥按下车窗,冷风进来,她镇定了自己,然后笑着说:“你知道吗?就是那个晚上,你让我感怀一生!”

许文涛再没出声,车子转了好久,空气里有一丝丝的伤感。

秦娥将车子开回酒店,熄了火,身子还是静止地坐着。她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光,掩藏着一种难言的喜悦。眼前的情景有点像青梅竹马的重逢,也像是劫后余生的相见,秦娥想:从此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就是人生之幸福。这幸福早已超越了感官,如同陈年的老酒,放了这么久,竟不肯喝了。

许文涛转过身来,对着秦娥:“就这样告别吗?”

秦娥故意放轻松:“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说罢伸出手来。

许文涛将她的手握住,却没有礼貌松开,举到了自己的唇边,秦娥没有抽回来,就由他吻着,她心里相信任何时候“吻”都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动作,只是她觉得这一刻,从手背到手心还有手指尖的骨头都似在绵绵细雨间化掉了。

许文涛抬起眼,对视着秦娥那依旧是从前纯情小姑娘的目光,禁不住笑了:“有一句孟浪的话一定要对你说,否则你自己不知道。”

秦娥也笑了:“要说赶紧说,反正你也不能对我怎么样!”

 “记住,无论这世上有多少男人爱你,无论你将来受伤还是孤独,我永远都是最爱你的那一个!”秦娥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眼前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1967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他走在她的身后,手里握着一把狗尾巴花。

两个人走出车子,夜深了,风也凉了,秦娥的心却没有离合的悲伤,她想说:上帝是多么好,总能让她看见心里想见的人,这就够了!

秦娥回到家,已是过了午夜,后院的门并没有锁,壁炉上面的灯幽幽地亮着,先生已经睡了。她没有去卫生间洗漱,脱了外面的衣裙,悄然上床。忽然,有一双手伸过来,从背后拥过来,秦娥一惊:“你还没睡?”“我知道你今天可能回来晚,无论多晚,我都要等你回来!”秦娥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晚?”先生压低了声音:“我在报上看到了许文涛今天来演讲的消息……”

(原载北美《世界日报》小说世界10月20至31日,收入《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20》一书。)

【作者简介】陈瑞琳,生于中国西安,13岁发表小说,15岁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文学硕士。出国前任教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1992年赴美,曾任《新华人报》社长,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现任美国王朝文化传播公司负责人,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兼任国内多所大学特聘教授,澳门大学访问学者,陕西师范大学驻院作家。著有多部散文集及评论专著,多次荣获海内外文学创作及评论界大奖,被誉为当代海外新移民华文文学研究的开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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