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飞轮

作者 07月16日2020年

凌岚 | 陀飞轮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46期
题记:陀飞轮的工作原理是抵抗地心引力,它是瑞士钟表大师路易-宝玑于1795年发明的钟表调速装置,目的是校正地心引力对钟表机件造成的误差,原词来自法语Tourbillon,有“漩涡”之意。
基妮割腕是在五月,那时正是11年级AP考试前的一周,也是雨燕迁徙回归的高峰季。黄昏时漫天的燕子,黑压压像巨型的苍蝇,从南方的天空飞降到我们这个北方小城罗兰冈。鸟屎密密麻麻落在汽车上,高中橄榄球场的计分牌上,镇公所的旗杆上和AT&T的钢筋信号塔楼上,也落在游艇俱乐部内湾里停泊的船上。年复一年,这个时节雨燕的粪便带着固定的颜色—黑绿色—质地和粘稠度,预报夏天到来:成千上万黑得像煤灰一样的燕子,在黄昏的天空中流星一样疾飞。被主街上疾驰的救护车的鸣笛声惊到,它们齐齐发出雷霆一样的响声,以为随着汽车警报声而来的是它们的天敌,红鶽,白头鹰,游鹰这些猛禽。
基妮的双胞胎妹妹朱莉和玛丽,足球训练结束后搭同学家的本田车回家,这会儿车正在主街上开。为给救护车让道,所有主街上的车辆都一齐停下。汗臭和脚臭弥漫在本田房车里,这几个女生看着救护车冲向基妮家的方向,心里都升起同样的直觉——又出事了!朱莉打开足球包里的第二罐健力饮料,喝了一口,心里默默祈祷救护车别去我们家吧!
在罗兰岗过了大半辈子的台湾人陈太牵着一老一少两只博美犬,正在例行一天三次的遛狗。她目送着救护车行过,忽然发现开车的是她的老相识,一度暗恋过的罗宾,仅一秒钟她就认出罗宾那老而帅的侧影。陈太心中升起一丝骄傲,为自己眼力没有退化,为了驾驶座上的“老而帅”。后来当她跟当心理医生的丈夫回忆,前一天她居然在镇上唯一的杂货店外遇到基妮骑车出来,车前篮筐里的塑料袋装的正是她割腕用的塑料剃须刀。基妮下车礼貌地跟陈太打招呼。两滴燕子屎,准确地滴在她们的各自衣服上,基妮说:“是时候啦!” 陈太以为她说的是回归的燕子,频频点头。后来每每想起这句预兆血光之灾的话,陈太还是心中一阵凉。
罗兰岗的医疗救护EMS是义工组织,由老而帅的罗宾领头。他慢吞吞地往身上架着急救包和便携式呼吸器,像一只负重超过体重的工蚁一样走过杂草丛生的草地,墙基边的灌木长得像营养过剩的杂树,杂草杂树丛里是这栋屡屡出事的赵宅。前门半掩是半推半就的邀请。罗宾大力推开门,哈罗哈罗地打招呼,然后他和助手鲍伯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基妮家的几大危险地带罗宾很熟悉。基妮的爸爸常年在亚洲做生意,家中日常由她妈妈赵太主持。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组成的赵宅常常出情况———陡窄的楼梯正对着大门,一个趔趄失足跌下来跌断尾椎骨(赵太);楼梯栏杆间距过宽,随时会把倚栏而立的小孩子挤出来(朱莉);厨房炉灶被溢出的汤水灭了明火,煤气泄漏可以让人中毒(赵太和基妮);侧门通向车库,关闭车库打开汽车的发动机,汽车尾气从车库漂向厨房,并随着室内循环暖气迅速带到楼上(赵家先生,雪天关门热车);后院暴露在外的甲烷瓶一共两只,双缸共五百立升,被闪电或者子弹击中可以炸翻整栋房子甚至半条街道(前屋主)……
每一处陷阱都被基妮绕开避过。此刻她像一只练习仰泳的人,躺在二楼姐妹三人共用的浴室的澡盆里。温热的洗澡水被血染成粉红色。若不是她的手腕被简易剃刀里拆下的刀片割破这点血腥,她漂在水里的如丝长发,柔美苍白的瓜子脸,因缺氧而泛出蓝色的纤纤四肢……都组成一幅完美的洗头水或者内衣广告画面。基妮并没有裸身躺在水里,她选择了一套白色的样式保守但带蕾丝花边的胸衣内裤。罗宾一把把她从温水里捞出来,把伤口缠上止血带。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大脚正踩在澡盆边的遗书上,水渍和脚力已经把那张简短的遗书踩得不可辨认。没有人读到基妮的临终遗言,她的自杀对我们一直是一个谜。

 

这时基妮妈妈乔伊娜.赵嚎哭声打破浴室里的宁静,她闭着眼睛,救生员一样一个鱼跃扑向浴盆,等跌坐在水里时她才看见浴盆是空的。基妮的身体已经被转移,平躺在狭窄的担架上。乔伊娜再次湿漉漉地扑向担架,被罗宾拉住,他有力的双手半托半拽把乔伊娜拉出了浴室,安顿在楼上浴室外的一把椅子上,一叠声地说:“我来照顾基妮,你放松你放松……”他想说的是你别闹了浪费我的时间!救人要紧!
打电话报警的老比利是管子工,定期上门修理堵塞的水管。基妮并没有死,可以说她家总是被长头发堵塞的下水道救了她的命。虽然浴室的墙壁和瓷砖地上像所有的杀人现场,鲜血四溅,场面凶残。基妮手腕上流出的血只是涓涓细流———水温不够热,基妮下手割得不够狠。就这样她捡回一条命。基妮在医院的急救中心,超然物外地看着医生把输血针头扎进自己的手臂,她默不作声,跟旁边的实习医生一起静静地观摩医生熟练的示范操作,注视着血浆带着回春之力冲进她的身体,在几分钟之内她脱离危险。基妮早慧,过目不忘,这一套操作她铭记在心,日后再轻生时她记得避免割腕这种失败率很高的办法。
高中生自杀在罗兰岗不是新闻,大家都见怪不怪啦。罗兰岗高中全美公校排名第三,在东岸排名第一。每年春夏之交是历届11年级高中生功课最忙的时候, AP,SAT全科和单科考试前夕,自杀案例最多。罗兰岗高中毕业生的爬藤率跟它的自杀率一样有名。考试和自杀都是一年一度,准时得如同北归的雨燕,乌云一样罩在我们顶上。那一年是爬藤的小年,也是自杀的小年———进哈普耶三大藤加上MIT斯坦福的12年级毕业生人数总共26个;企图自杀的11年级有五个,成功了一个。罗兰岗的居民有一种奇怪的迷信,自杀和爬藤呈概率统计上的“正相关”关系。不要小看爬藤率,这是罗兰岗房价高居不下,几十年常升不跌的最重要的因素。
虽然在校园里我们不常见到她,基妮是我们罗兰岗全镇闻名的天才女神,已经在卡内基音乐厅开过演奏会,上过《纽约时报》的钢琴演奏家。但她只能算半个罗兰岗高中生,对爬藤/自杀的正相关率贡献不大。
病理报告没有几页,心理医生的评估报告占了病例的大部分。作心理评估的是心理医师C.K.陈博士。高中自杀事件太多,他兼职作了青少年心理辅导义工。经过多次跟基妮长谈,陈医生得出结论,基妮的自杀企图来自于青春期,“被压抑的荷尔蒙借自伤身体这种极端行为向外呼求”。从伤口位置和切口来看,伤口并不深,陈医生认为基妮并不是真正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跟前来的乔伊娜.赵和尊尼.赵(基妮的父母)推荐社交疗法,说到重点处,他停下来用手里的圆珠笔敲敲病例。面前坐着的两个成年华人,像课堂上思想开小差打瞌睡被老师抓到的顽童,猛抬头看着医生,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赵先生西装革履,腕上一只带陀飞轮的名表,精致得像从GQ杂志的广告上走到人间。赵太薄施脂粉,低调的家常打扮,白牛仔裤加苹果绿色的V领羊绒衣。两个成年人都是扑克牌脸,陈博士搞不清他们听懂了多少。他决定把英文改成了台山腔的普通话:让基妮跟同龄的异性多接触,社交后情况会有改善。说完赵氏夫妇如梦初醒,频频点头。陈医生见状,调门略微提高了一点,继续道:“允许基妮适当地化妆也有好处,这样可以让她更容易与本年级的女生交朋友,打开社交面。”
就这样基妮回到了高中正常上学。她的美丽没有太多的变化,唯一的不同的是为了遮掩手腕上的伤疤她每天戴手表。那是一只名贵老气的钻表,据说是赵太的订婚表,跟赵先生手上那只“陀飞轮”是一对。这枚表价格昂贵,同样的钱可以买一辆本田车新车,基妮为什么要戴这么名贵的手表到高中上课呢?更何况这都什么年代啦还戴手表?老土啊!戴个手镯不行吗?基妮家有钱但从来不按牌理出牌。晚春初夏,风和日丽的下午,基妮安静地坐在女生喜欢扎堆的篮球场外,给正在进行的篮球赛喝彩。但基妮从来不发声,她默默地坐着,有时会手托着脸对着某一个不可知的地方盯着看好一会,一动不动。阳光反射到她的手腕上,那只钻表折射出迷人华贵的光彩,像一个金光闪闪的手铐把她的手臂和其他女生的手臂区分开来。除此以外,基妮这个天才早慧的钢琴家跟其他女生没有什么不同。
《人群中一素颜》,A Face in the Crowd,是她在校刊上发表过的一篇小说的题目。暗恋她的男生都读过这篇,但不知道她在写谁,但不是在写她自己吧。基妮从来不素颜,她是人群中的仙鹤,花中之王,她自带光圈,加上那只名贵的陀飞轮手表的钻石光芒,可以说她照亮校园都不过分。但对这一切,她似乎浑然不觉。在她和我们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但那个时候的女生们,美丽的不美丽的,对我们都是一个谜。基妮就像她那张被罗宾一脚踩得稀烂的遗书,没有第二个人读到过,当然谈不上读懂。
自从陈博士推荐赵家“扩大社交”以后,帮她家割草打理院子的墨西哥小工马可被恩准进门喝水。之前是绝对不可以的,在他干完院子里的活之后,赵太会递给他一瓶冰水然后立刻把门关上,好像怕被传染上什么病菌。自杀事件后,赵太主动亲切地邀请他进厨房来喝杯柠檬冰。马可也是我们高中同学,他进赵家厨房喝水的事,被他吹嘘了一遍又一遍——他热汗淋漓,打着赤膊,露出胸口的刺青,走进基妮家的厨房……这个画面里基妮在哪里?她在家做什么?但我们不好意思太急吼吼地问。马可说得眉飞色舞,高潮处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长长的脖子上喉结上下滑动。他不屑又得意地扫了一眼我们,又透露了更多的信息——基妮在厨房里跟她的两个妹妹分冰淇淋,一碗加了草莓的香草冰淇淋——— 这种罗兰岗经年累月最普通的零食,经马可的讲述,立刻变得无比性感,好像成为女神身体延展部分。在我们不断重复的春梦中总是浮现着一坨慢慢融化流动的,胶着白色奶液的冰淇淋,正中间是一颗鲜艳欲滴的小小的草莓,哦耶!
基妮从来没有跟我们一起吃冰淇淋,甚至我不记得在食堂里看到过她。从九年级开始她就只来学校上代数和英语课,其余的时间她在家练琴或者去纽约或者欧洲上大师课。这个安排是基妮的妈妈赵太跟学校商量的结果。虽然康乃狄格州规定公立学校学生必须上满180天的课,但是罗兰岗公立高中怎么肯放过基妮这样一个优秀校友,未来的钢琴演奏家呢?学校以“独立学习课”的名义对基妮网开一面,赵太在高中家委会每年筹款募捐时少不了积极掏钱。
就这样,当着马可的面吃冰淇淋开始,一个月以后她宣布来参加六月的11年级舞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难以置信—— 基,妮,真,的,可,以,来,参加,PROM,啦?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下一个问题让我们更加焦躁,她会选谁作舞伴呢?
谁?谁! 谁?!
我们课间在学校走廊里三五成群,热烈地讨论打探。马可耸耸肩走过去,一脸不屑:“反正不会是我!我才不要约会一个整天弹钢琴的女生!煞笔!”
四个人最可能入选——莱恩,学校有名的帅哥;凯文,不是帅哥,但他宣称从五年级起就认识基妮,暗恋基妮的年头最长,“但这不影响我交别的女朋友,我的心的一部分永远属于基妮赵。” 凯文说时一脸真诚,真是一个伪君子!我,我曾跟基妮同一个钢琴老师,在她还没有上大师班的时候,我后来放弃钢琴去打“英雄联盟”网游。“英雄联盟”计有四百七十多种武器可以跟对手打斗,指法,眼手配合的复杂程度不亚于钢琴十级的李斯特钢琴曲。最后一个是艾莱克斯.赵,他和基妮都是来自北京的移民。北京大得和宇宙一样,你能说你和基妮都是碳基生物你们就一定有缘份吗?你能说你们都姓赵就一定是一家人吗?
最后我们决定抽签。抽完签才发现这些都是瞎忙乎,根本没有用!舞伴得女生决定。最后决定雨露均沾,无论是谁被基妮选中,我们一起合租一辆带司机的加长林肯,四男四女八人合对,等于跟基妮共度了良宵。
基妮选择了莱恩。确切地说,周一早上的晨会,她接住莱恩偶来的热烈的含情目光。她朱唇轻启,邀请莱恩到她家作客。作客等于约会,约会就是高中舞会前的试水。莱恩跟我们宣布时,激动得原地跳了起来,结果他的美瞳落了一只,一只眼蓝一只眼黑,长刘海下莱恩的窄脸像发情的波斯猫。

 

但这约会很特别,必须在基妮家的客厅中,陪基妮和她的两个姐妹看一部迪斯尼电影录像。“搞了半天就是让你免费看小孩啊!”凯文嫉妒地说。约会前他用发胶把莱恩的刘海根根定型成直立装,一种大风吹拂的美。他的细长的手指在莱恩额前那丛毛发里摆弄,我们在一边看着都起了不健康的联想。

“我有看孩子的证书,还有窒息急救证书。”艾莱克斯说。有证书不奇怪,艾莱克斯妈妈恨不得让他考天底下所有的证书。“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们?”我提议,反正我们四个人会一起租加长林肯,现在一起试水约会,也是合情合理。莱恩坚决地摇头——-他妈的这人重色亲友多么自私!
据他回忆,那是一次真正的家庭电影。跟他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观影的,既不是基妮,也不是她的双胞胎妹妹。而是赵太,赵太旁边是赵先生。基妮坐在他背后的五尺远的椅子上。莱恩明眸善睐但也毫无办法,他后脑勺上没有长眼睛睐不起来。沙发是给客人坐的,基妮你坐后边吧,赵太礼貌地指点女儿。晚上十点一到,赵家的电视就立刻熄灭,赵太和赵先生满意地伸手跟他握别,“莱恩,晚安!”然后由基妮把莱恩送到大门口。
那是多么漫长的夜晚啊!阿拉丁还是狮子王在电视屏幕上又唱又跳,好像在笑话莱恩的无能为力。莱恩从赵家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前门的草地,忘记礼貌的走法应该从便道上走而不是这么堂而皇之地踩人家的草地。他额前的刘海,还是根根直立,他坐进福特车,把头压在方向盘上,前刘海像硬毛刷子一样膈着他的头皮。就这样,在车里埋着头他不知坐了多久。
突然车门打开,车里的空气被搅动了。还来不及反应,基妮已经坐在前排的副座位上。街灯的微光里只能看清那双散发出野气的亮眼和尖尖的下巴。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她已经换上碎花的长睡裙,脸上的妆都卸了,也没有戴手表或者任何闪闪发光的首饰,但她比任何时候都好看,都活泼,她现在是一只自由的小兽。基妮裂开嘴笑,嘴里散发出带草莓口香糖味道的热气。她将手轻搭在莱恩的衣服前襟。好像接到许可指令,莱恩身体前倾,去亲她的嘴唇。他以为会是友情式的告别轻吻,结果下一秒钟他嘴里除了基妮的舌头还有一团嚼过了口香糖。基妮的舌头像一团湿漉漉的野兽,在跟莱恩的整个身体肉搏。莱恩慢慢苏醒过来,知道这下是真的了……过了一会儿,基妮拙笨地跨过车的换挡盘,挤在方向盘和莱恩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她横跨着坐在他的腿上。她光着脚,脚上带着从草地上踩过的露水,脸上还留着高士洁牙膏沫。基妮象吸血鬼那样大力地吸着莱恩的嘴唇。在莱恩觉得自己两腿之间已经快要爆炸啦!她忽然把他放下,说得走了晚安啦!明天见!然后推开车门一路小跑地回去。
莱恩说完,艾莱克斯和我都同时咽了口唾沫,凯文瞪着那双高度近视的青蛙眼,虽然戴了隐形眼镜还是像盲人一样地凑近莱恩,几乎脸贴脸,说你再讲一遍好吗?就这样我们共同回味着这个长达几分钟的热吻,一遍一遍。最后传到马可那里,热吻已经变成莱恩和基妮搞车震,“靠!弹钢琴的丫头还能这么猛?!”马可吃惊地问,他半信半疑,禁不住无限遐思地舔舔舌头。
从此后莱恩就像被雷劈过,被闪电击中后的幸存者,那几分种的热度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若看到他一个人独自坐着,双目盯着空中某处,脸上似笑非笑,你就知道他在回忆什么。我们听他重复每一秒钟的细节,说了无数次,我们都无法勘透其中的大欢喜,“象被八爪章鱼上下抚摸。” 此后我们在学校臭哄哄的走廊里,在体育馆里,跟基妮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同时想象在那些零号牛仔裤,长绒衣下面是一只柔软纤长的章鱼———跨物种的性感生物。
那天夜里基妮回到家里是否被守在门口的赵太抓个现形呢?我们不得而知。之后莱恩接二连三要求约会/看孩子/看电影,都被她拒绝,原因都是她父母觉得一次约会足够了。
按C. K. 陈博士的心理分析,基妮把爱和性混淆,她在社交上的孤立让她努力在异性身上寻找感情寄托。陈博士在他后来写的青春期心理书里,好几处以J为例。我们一看便知是以基妮为例。这让莱恩很不高兴:“照那个煞笔江湖医生的意思,基妮对我不是真爱,我就是她排遣孤独的工具?!这不可能!Fine ! 我心甘情愿!她是我的一生之爱!”更加不高兴的是赵太,她对陈博士的话非常反感,“我的三个女儿从来不缺爱!”陈博士虽然不招人喜欢,但他的意见还是被采纳了,基妮返校后就停止了严格的钢琴练习和演奏,她开始社交,开始参加高中的活动,给校刊投稿,参加舞会。
舞会的那一天是高中生活的着光点。司机开着白色的加长林肯,载着我们,一路接了各自的女友,最后开到赵宅门口停下。我们四人鱼贯进了赵家的前门,莱恩像新郎官那样走在最中间,我们三个是伴郎。基妮盛装在楼梯口,朱莉和玛丽一左一右像伴娘一样陪着。基妮穿着一件粉红色曳地长裙,大泡泡袖,大裙摆,这件衣服是这么宽大,我们刚看到时都以为是合唱队演出时穿得那种长袍。基妮整个人淹没在一片粉红当中,只露出细细的手臂,脖子以及手腕上闪闪烁烁的手表。莱恩不介意这袍子,他觉得更性感,她跳舞时每一个步态,都让他想象着裙子下那纤细的肢体,那杨柳蜂腰费劲地把裙子撑起来。这个想象让他全身像着火一样,必须克制着自己不继续想下去。基妮从来没有参加过学校的这种活动,兴奋和期待让她容光焕发,哪里会计较裙子。
她的头发像圣代冰淇淋那样高高地堆在头上,头发里别了很多水钻发卡。屋里飘着出橘子糖一样的香味儿,不知道是空气清香剂还是基妮身上的香水。前厅右手是客厅,里面黑着灯,但我们明显感到赵太坐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看着,以至于我们都有点怯场。在三个女孩面前站定,气氛很隆重,莱恩的嘴唇都哆嗦了。好在这时他想到手里端的花,双手把装在透明塑料盒子里的花朝基妮捧过去。
“我们都选了蓝白色的花,因为花店老板说蓝白色跟什么颜色都搭配。”莱恩回头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基妮对花满意地点点头,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背比进门时都挺得直了。基妮把花交回莱恩手里,腼腆地把胸口往前挺了一下。这时就听到客厅里赵太咳嗽一声,莱恩刚伸手接过花又一哆嗦,他转头对着客厅望望,对那个无形的声音来源解释道:“我现在要把花帮基妮别上。”客厅里哼了一声,或者没有声音,反正表示同意。于是莱恩笨手笨脚地把花从那个塑料壳儿里拆出来,翘起一支兰花指,捏住花背后的别针,另一只手轻轻拈住基妮礼服的前襟,把花别上。
这道工序,我们事前都上油管视频上学习过,要保证不能碰到女生也不能扎到自己的手指。别上了花,今天晚上的舞会基妮就正式是莱恩的舞伴了,没有人可以抢。我对莱恩手指的灵巧非常佩服,毕业多年后他读医学院后来作了外科手术医生,我一点都不吃惊。
一切完成,莱恩对着黑暗的客厅说“那我们出发啦。” 这一句,像咒语一样让隐形的赵太太现形。好像为了把我们看清楚,她戴着一副双焦聚眼镜,穿着居家的长袖衣,头发有点蓬乱,衣服胸口还有一块油渍,完全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小老太太。平时的干练,时髦,高效率都随着那副把她的眼睛割成两半的眼镜烟消云散。连她的声音,都配和着颤巍巍的——“你们几个人合租的车啊?” 她问,“有司机吗?”“晚上出门要小心啊!”
我们勇敢而正确地回答了司芬克斯的三个问题,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扫了我们几眼。然后悲壮地点点头。转身挥挥手,把在一旁羡慕观望的双胞胎赶回去睡觉。
我们齐声再说:“晚安!” 打开门请基妮先走,我们穿着租来的黑色礼服,一前一后,四只企鹅跟在长裙摇曳的基妮后面,朝加长林肯走,司机已经出来,把车门打开,一切都很文明老派。从坐进林肯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得流畅自然。一坐到车座里,基妮就变成话痨,一刻不停地跟车里的其他三个女孩子——奥黛,卡柔和凯特聊天。她跟这三个女生在学校只是点头之交,现在熟络得像一日不见的闺蜜。基妮完全不介意车里狭小的空间,莱恩的手臂环抱着她的肩膀,她身体的另半边紧紧贴着我的肋骨。个子最高也最瘦的艾莱克斯坐在对面,他像蜘蛛一样的长臂,离她美丽的瓜子脸只有两寸远。如此近距离,如此小的空间里跟女神接触,我们反而很拘谨,都很安静,不说话。“她好像跟别的女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莱恩后来回忆时不止一次说过。
基妮恢复正常全日制上课只有一个月,学校和镇上的八卦她都飞快地补习了——高中物资部经理偷校车的柴油被抓,校长雇的数学咨询师是他的外甥……我们本来以为有过自杀经历的女孩子应该是脆弱易碎,需要呵护的,但眼前就是一话痨,普通的活宝。在女生七嘴八舌的话语里,莱恩偷偷把脸转向我,朝我做了一个耸肩摊手的动作。
舞会在学校的体育馆举行,那里原来是室内篮球场,地上铺了细条地板,是绝好的跳舞池。学校借来了一个迪斯科球灯,吊在顶棚下,闪闪烁烁,每个进体育馆的人脸上都跳动着几种颜色,大家好像都换了一个人。那天的舞会主题是爵士时代,不少女生都戴着白色的长手套,脖子上绕了几圈珍珠项链。难怪基妮梳那么高的头型,原来是爵士时代的意思啊!

 

体育馆内沿墙的桌子铺了白色的桌布,上面撒着彩纸,分门别类放着家委会捐的点心和带气泡的苹果汁等饮料,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丝绒条幅,贴着本年度毕业生的年号。正下方是并排放着一对敞口玻璃罐,那是投票选“舞皇”“舞后”的罐子。舞曲响起来的时候,本来嘻嘻哈哈的女生忽然严肃僵硬,像木头人一样机械地被我们推着,在狭小的圈里打转。呈现早期迪斯尼动画的画风。等到四五个曲子以后,大家才松弛下来恢复人形。
我用眼角的余波一直跟踪着莱恩和基妮。他们趁着舞会开始前的纷乱,躲在墙角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待莱恩牵着她的手走上跳舞的中心地带时,乐曲忽然换了一个快节奏的曲子。场上的少男少女刚刚习惯了放松的慢曲,这时突然急急地要踩对步子,大家拙笨得像婚礼舞会上动作僵硬的老年夫妻。莱恩他们更是慌张,基妮紧张兮兮地低头默记着自己的脚步,莱恩像跳格子一样避免踩到她那件大袍子的裙摆。好不容易等到快曲结束换成慢曲,大家再次松弛下来,基妮的手指跟莱恩的手指交叉而握,摆出高贵的奥黛丽.赫本的姿势——背挺得笔直,一边跳舞还不时优雅地跟莱恩耳语几句,就像黑白电影里气质高贵的女贵族跟伯爵缓缓跳华尔滋舞那样。莱恩不是伯爵,他紧张地想跟上她迷人的舞步,但又集中不了注意力。趁着舞曲的间隙,他偷偷跟我打手势。我们从加长林肯车的迷你酒柜里偷出一瓶酒,由凯文保管,莱恩还是一直惦记着。
中场音乐停了,学生会主席开始唱票,评选“舞皇”,“舞后”。场上所有的人都盯着主席手里举起的一张张选票。趁着这会儿,我们几个在莱恩的示意下,偷偷往体育馆的观众座位那个方向溜。层层架高的座位贴墙而立,座位后部是空的,可以爬进去藏起来。体育馆里随着主席唱票声,传出一声高一声欢呼,喝彩与口哨,迪斯科光球加速地转动着。
五彩的跳动的灯光从观众座位之间的缝隙照进来,一条条光线组成栅栏,我们被困在栅栏里。外面热闹得像打仗一样,我们八个人挤挤坐在那个窄小黑暗的空间里。凯文从礼服的内襟掏出了那瓶宝贵的酒,原来是一瓶“摩根上校”莱姆酒。酒瓶上的商标是一个殖民时代打扮的英国军官,穿着红色的军装,披着黑色的斗篷,一手拄着军刀,一只脚姿势夸张地踩着一个横倒在地上的木桶。玻璃瓶子带着凯文的体温。为了防止酒被偷走,凯文把它掖在衣服里随身携带了一个晚上。我们喝一口酒,传给下一个人,酒瓶在不同的手上传递着。透进来的灯光时不时反射在“摩根上校”那煞有介事的脸上。他好像随着那棕色的酒液加入了我们这场秘密的仪式。
基妮接过瓶子喝了一口,咕咚一声咽下去,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这东西真好猛!”一滴酒汁从她的嘴角溢出,她举起手来擦掉,又舔了舔手背的黏汁。黑暗里她的脸不再是矜持严肃,变得柔美,眼睛注视着我们,闪着光。好像她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第一次,围绕在她身边那层看不见的玻璃墙消失了,基妮终于跟我们坐在了一起。莱恩凑过去,狠狠亲她,基妮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那是一个长长的好莱坞特写镜头式的接吻,光线像镜头那样定格在那只手表上,带“陀飞轮”的宝珀,手表外缘镶嵌的碎钻石玲珑闪光,拼出一个心形。基妮的心,被她戴在手腕上。好莱坞式接吻后,基妮又亲了我们每一个人,礼节性的亲吻。
“为什么一定要戴表呢?”我脱口而出问出这个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这表可以卖不少钱呢。我演出挣的钱都存在我妈那里,我只有这只陀飞轮。”基妮道。
莱恩插嘴道:“基妮随时都想离家,戴表等于随身带了一笔钱。亲爱的基妮,我说的对吧?”
那瓶酒喝完,我们完全被酒精打倒,没有一个人想再出去跳舞。我们互相拥抱着,倒在一起打瞌睡。凯文的头在奥黛的胸口,她的舞裙已经被扯开,露出半个胸……我们身体里的热力从层层的衣服里透出来,像火炉一样彼此烧着。唯有基妮那里是一片荫凉,我感觉不到有热量从她那里辐射出来。我把手伸过去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这时莱恩和她已经完全醉到,她的被单一样的裙子也被卷起,堆在腰际,舞鞋踢掉,我的手摩挲着她的双腿……啊那个五月的下午,罗宾走进浴室把她从水里捞起来,她真的还活着吗?
体育馆的地板缝里,传来愉快的窸窣声,那是成群的老鼠在地板和墙壁的管道中跑来跑去,好像在举行另外一场毕业舞会。那个更狭窄更幽暗的空间是另一个宇宙,散发出生命的热气和腐臭,窸窣声和脚步声清晰可闻,老鼠们在大笑。
我在睡梦里听到一声声惊雷,那声音好像是舞会劲歌的鼓点,也好像来自于我们体内。那声音犹如一个个漩涡从鸿蒙之初苏醒过来,在我们的身体里飞速旋转着,涌动着,那是一个个永恒不止又转瞬即逝的飞轮,朝我们压迫过来,吞噬着我们正在长大的身体。
(原载于《香港文学》2019年9月刊)

以上文字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作者简介】凌岚,生于江苏南京,1991年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现侨居美国。近年开始文学创作,入选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和年选。出版随笔集,诗集和翻译作品。中短篇集《离岸流》最近出版。

 

编辑:一楠

编发: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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