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桌的女生

作者 03月05日2019年

 

 1.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年他们上高一,男生的个头在暑假里窜高了,女生一个比一个窈窕水灵。他们不再男女同桌,也不像从前那样对立了。

      那时候,学校广播台一天两次在课间播放“眼睛保健操”录音,老师安排班干部轮流值班,督促同学跟着指令认真做操。

      他和邻桌的女生是一组,分别在左右两边过道巡视。同学们闭眼做操时,他和她偶尔会相视一瞬。

      有一回,一个调皮男生拒不做操,她走过去提示他,男生非但没有听从,还尖着嗓子发出怪声,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她羞愤得涨红了脸,似乎就要掉眼泪了。他走过来援助她,摆出一副准备跟调皮男生干架的姿势。同学们都有点怀疑他俩在谈恋爱,其实他们直到高中毕业也没有单独说过话。

      上完大学一年级的暑假,他们高中班的同学约在公园聚会。她迟到了,穿一件粉紫碎花连衣裙,娉娉婷婷,长发飘飘,在众目睽睽之下撑着一把遮阳伞姗姗而至。

      同学们久别重逢,谈笑风生,唯她显得有点落落寡合。他也没跟她说话。聚会即将结束时,他摆出一副耍活宝的姿态说,他近来在学唱歌,可以唱一首给老同学们听听。他的哥儿们便混乱鼓起掌来。

      他清了清嗓子,唱起一首台湾校园歌曲:“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打着一朵细花阳伞,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半掩去酡红的脸庞。”

      同学们本已淡忘了高中时他俩的青涩暧昧,他这一唱,正合着她来时的场景,一些同学如梦初醒,便挤眉弄眼地对她看。她红着脸一言不发,大家的表情越发暧昧了。

      夜幕降临,同学们并没有依依不舍,稀稀落落地就分了手。他自然要和他的哥儿们同行的,她还是独自一个人走。她的伞早已收起来放进包里了,暮色中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显得有点孤伶伶的。

      新学年伊始,他给她写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是问个好,又说在暑假聚会见到她很高兴。她久久没有回应,正当他觉得冒昧失落时,她的信来了,倒是很直接,说她获悉有一个剧团要在他的学校礼堂演出一场戏,问他能否弄到票。

      他和她一起看了那场戏。他对戏剧并不怎么感兴趣,整场心不在焉的,她却看得聚精会神,对他的偶尔搭腔基本置若罔闻。

      散场后天已漆黑,他要送她回学校。她说不用,他还是跟在她身后。她回头说真的不用,他说那就送到车站吧。

      她上车后发现他也从后门上了车,见她对他看就冲她笑了笑,并不走近她。车内乘客寥落,两人各自坐在车厢的两端。车子开到她学校那站,她下车他也跟着下了车,一直跟着她走到学校的大门口。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向她挥一挥手,转身离开了。她突然向他奔去,也不说话,低着头从书包里掏出几块巧克力,塞进他手里。

      他们俩的大学之间相距不远。他问她,星期日从家返校时能不能早点出门,他们或许可以在半道转车的地方一起看一场电影。

      她回答说好。

      如此约会了两三次,他想更多的接近她,便借机挨着她走,或在过马路时扶一扶她的胳膊。对于他的这些小动作,她有时显得若无其事,有时似乎含一丝娇羞的欢喜,有时则僵硬地躲开他。他拿不准她到底是什么心思,既不敢得罪她,又不甘心原地踏步。

      这时已是秋天,天气转凉了。那晚她穿一件米色风衣,腰身剪裁得恰到好处,一条宝蓝色印花丝巾系在脖颈,将她白皙的脸蛋衬映得格外莹润剔透。风起的时候,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她蓦地站住脚步,一动也不动。他的心跳得快要窒息,忍不住凑过去吻了她的脸,正要滑向她的唇,却尝到了一丝咸湿味。他停下来看她,她竟是泪流满面。

      他慌了手脚,问她怎么了,又连声说对不起。

      她默愣着,突然哼了一声什么,便飞也似的跑开了,只留下一阵秋风在他身边轻轻地回旋。

 

  1. 此情可待成追忆

     

           这回他没有追着她走。她故作矜持,若即若离,让他十分生气。女朋友,女朋友,不让碰怎么成友?又如何生情滋爱?他的室友也有女朋友,人家当着他的面都能亲热,让他眼红耳赤又妒忌。他本是一个颇为骄傲的人,在她面前已经很低微了,这下他的自尊心被刺伤了,他决定不再给她写信,不再约会她。

      然而他还是时常想念着她。秋深了,校园的小径落叶缤纷,树上和树下的叶瓣相映成趣,似有默契共绘秋景。他想起高中时他和她的无言灵犀,拿出信筏给她写信。他涂抹了半日,蹂躏了好几张信纸,最后只落下三个字:想你了。

      她很快回信。他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信紙上没头没脑写着一句话:是爱情,还是荷尔蒙?

      他想了一个晚上,回信說:是愛情。

      他久久等不着她的信,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以为他答错了题,一会儿又怪她没头没脑。他变得郁郁寡欢,失落的感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既然爱情如此令人忧伤,为什么人们依然为爱疯狂?甘愿做绵羊任爱人用细鞭抽打?

      这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在北楼的大教室做作业,女同学吴蓁蓁给他送来一封信。蓁蓁是他们班的生活委员,班里的信箱由她负责监管。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生日贺卡,同学们在卡片上写满了祝福的话。

      蓁蓁笑容可掬地对他说:“同学们祝你生日快乐!”

      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同学友情深,虽然他近来竟像一个独行客,同学们依然将他放在心上。

      他问蓁蓁,怎么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

      蓁蓁笑而不答,却变戏法似的又递上一只纸包说:“这是我个人送你的。”她说完,便似羞带娇地一熘烟跑开了。

      纸包里是一条手工编织的毛围巾,和他身上的毛衣竟是同色同调。

      蓁蓁做了他的女朋友。蓁蓁对他热情洋溢,不像她常常倚梦矜持。蓁蓁对他无话不说,不像她常常要他来猜谜。蓁蓁让他亲让他抱,不像她常常若即若离。然而,莫名其妙地,他觉得和蓁蓁有一种疏离感,和她却心有灵犀一点通。

      冬天到了,初雪飘落的那个晚上,蓁蓁在他宿舍的床上做了他的女人。蓁蓁偎在他的怀里,默默地流泪。

      他问:“你怎么了?”

      蓁蓁说:“你还没说过你爱我。”

      他吻她的脸,往她耳朵哈着气说:“男人爱女人是以行动表示的。”

      蓁蓁说:“女人也是,我把女人最宝贵的给了你。”

      他嘿然半晌,喃喃着说:“等毕业后有了工作,我娶你当老婆。”

      寒假到了,他们高中班的同学约在一个音乐茶室聚会。这回他晚到了,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落了座。他定睛环顾四周,看见她正坐在邻桌,相视的一瞬,莫逆于心。

      同学们喝着饮料,吃着茶点,偶尔起身点唱一首歌。他和她似不经意地挨近时,她问他,有没有收到她寄给他的生日贺卡?

      她的声音如此轻微,他听着却是如雷灌耳。

      “没,没有收到。”他嗫嚅着,眼前浮现吴蓁蓁送他生日贺卡的那一幕。

      “哦?”她看着他,眼里闪过几多神色,似遗憾,又似疑惑。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焦躁地从桌上抓起杯子,仰脖一饮而尽,来不及吞咽的液汁溢出他的嘴角,他用手胡乱一抹,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茶室。

      同学们正在诧异,她拿起他的外套追了出去。他已经走远了,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甩手向前,行步如飞。

      她小跑着赶上他,一张素白的脸被寒风吹得冻红,嘴唇在风里微微地哆嗦。他站住脚步,怔怔地看着她,心中漾起一阵温软的疼痛。

      她递上他的外套:“把衣服穿上吧。”

      他穿上衣服,心中似有万千话语,却又开不了口。

      这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片柔软的清凉落在她的头顶,将她的黑发染成缕缕银丝。他忍不住伸出手,掸拭她满头的雪霜,不经意的抬眼间,却见蓁蓁竟在眼前。冷不防的尴尬,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蓁蓁亲热地挽起他的胳膊,眼风向她瞟去,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你好!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她往后退了一步,看看蓁蓁,又看看他,倏地转身走开了。

      他高声唤着她的名字。她站住脚,停了一瞬,又往雪地奔去,清泠泠的背影在白雪中漂泊着,渐渐地,扑朔迷离。

 

  1. 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再次见到她,是在二十多年后的高中同学聚会里。他走进大门往热闹处看去,立刻在人群中认出了她。

      她梳着一头简单利落的短发,穿一件墨色打底衫,短短的酒红色皮夹克敞着怀,熨贴乍腿的修身裤外面套着一双长统羊皮靴。他记得她从前总是长发飘飘,爱穿裙子。她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说着话做着小手势,欢快地拥抱和她打招呼的老同学。

      光阴荏苒,同学们都已不复当年模样,但是一开口,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唯独她的性情似乎与从前判若两人。他远远地,悄悄地,似在意又不在乎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却被同学拉进了热闹的人群中。

      她认出了他,笑吟吟地拥抱了他,眼角浮起细纹。他有点笨拙地搂了搂她,一时间有些恍惚。二十多年过去了,时光没有倒转,她居然主动拥抱了他。虽然这只是一种洋派的礼节,他还是被她的热情大方惊愣了一下。

      同学聚会自是热闹,且是一种集体性的热闹,他还是想找机会和她单独说几句话。饭半饱,酒微酣时,同学们开始穿梭往来,他走到她坐的那桌向她举杯。她微笑着和他碰了杯,他一气饮尽,她只浅浅地抿了一口,挪了座位请他坐下。

      他们随意地聊着天。她的态度温婉又爽朗,让他有勇气向她问起,当年有没有恨过他?

      她淡淡一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很失落。”

      他说:“对不起。那时候我太冒失了。”

      她摇了摇头,笑着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好吗?你妻子好吗?是她吧?”

      “是她,不过已经是前妻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他说:“你现在很健谈开朗了,是国外的风把你薰的?”

      她笑道:“是老了吧?一切都风轻云淡了。”

      “你以前很古怪精灵啊,还记得吗?你曾经问过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没答对,所以错过了你?”

      “什么问题?”

      “是爱情,还是荷尔蒙?”

      她愣了愣,恍然道:“哦,大约那时候我正在读一本关于青年人心理和生理方面的书,读得半通不通的,就问了你一下。”

      他呵呵笑了:“记得当时我回答说是爱情,你就不再理我,难道我该说是荷尔蒙么?”

      她也乐了:“我不知道呀,当时感觉你只是捡好听的说,所以迟疑着,没有立刻回你。”

      "你的感觉没错,我是捡好听的说,怕你生气。”

      “我那时很容易生气么?呵呵,也许是吧。现在回头想想,我那时读了太多琼瑶的小说,以为爱情曲折更美妙,更精彩,却不知爱情其实很脆弱,是经不起任意折腾的。”

      他应声说:“没错,年轻时我们都把自己看得太重,尤其是我,你是知道的,脾气又臭又硬。”

      “你现在似乎很沉稳豁达了。”

      “是吗?或许男人总要在经历之后才会成熟。有人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你算是我的学校吧。”

     

      “呵呵,彼此彼此,你也是我的学校。”

      他点点头,说道:“我现在的妻子,倒是有点像你。”

      她看着他说:“嗳,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的老公也有一点像你呢。”

      他怔了一怔,哑然失笑:“啊,这么说缘分可以换位延续。”

      她也笑了:“嗯,爱情需要换位思考。”

      他沉吟着说:“在爱情中,有的人以付出作为一种获得的手段,有的人是寻求心灵契合。后者虽然有点缥缈,磨合好了,便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时候,有同学过来请他们去唱卡拉OK,他对她笑了笑,跑去选歌了。

      他唱了一首“同桌的你。”他一边唱,一边将目光投向她,她微笑着对他做出鼓掌的手势。当他唱到“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的时候,他看见她正在向大门口走去。(原载于香港《文综》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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