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咳嗽声、 “无睹”源于“熟视”

作者 04月12日2024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56期。原 2023/12/09 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编发。)
 祖父的咳嗽声

                                  

                 刘荒田

 

 

我的祖父生于1900年,祖母生于1903年。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从少年进入青春,祖父母进入晚年。两个老人年轻时当摊贩。家乡各个大小墟镇,每五天有一天是墟期,排期错开,他们天天轮番赶各集市的墟期。赚了钱后,在一个小镇开海味店。那是解放前。解放前夕,改开文具店。1957年实行公私合营,文具店归公。祖父进药材店当抓药工,祖母原先也是供销社售货员,1962年被精简,成为小镇居民。那年代,父亲在另一个镇的供销社,母亲在村里。和我同住的是祖父母。

祖父个子矮,偏胖,诨名“肥仔康”,为人和蔼,颇具幽默感。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一天,在店里,他弯起右手肘雪雪叫疼,要我替他看看是不是给虫子咬了。我贴近去看,他顺势把手肘放下,勾起两个手指,在我头上轻轻一戳,说:“吃栗子。”笑道:“骗你的。”我在店里吹口哨,他正在打算盘,闻声转头,说:“别吹。”为什么?生意给吹跑了!过一会,他自己吹起来。我厉声质问,他眨巴着晶亮的小眼睛,假装惊讶地问:“我吹吗?哦哦,不吹了。”一次,他从药材店下班,回到家,看到我,说:“过来,告诉你一点好笑的。刚才,一个老头子进来买‘黄老吉’,我问他贵庚,他说76。我说他是寿星公。猜他怎么说:‘阎罗王报了梦,生死簿上我的名字被蟑螂吃了。’”说完,他大笑。我纳闷地看着他,差点说:不好笑。

祖父的嗓门不大,可是,有一全镇闻名的“异禀”——咳嗽。开始时头稍前伸,喉咙里咕噜一下,继而,埃——吐——声音雄亮,每个音拖长,具不可思议的穿透力。有时因吸烟而起。他抽水烟,家里常备一管用粗楠竹做的“水烟筒”,他坐下来歇息,拿起它,咕嘟咕嘟地抽。点烟需一支点燃的大香。如果我在旁,他必吩咐我去祖母正在生火的灶膛借火,把大香点着,好节省一根火柴。不过,他咳嗽并非全因被味道浓烈的“生切”烟丝呛着,也不是有痰在气管,出于习惯而已。我领教多次,即使跻身数千人聚集的墟场,他因个头而被“淹没”,但咳嗽声拔地而起,摇曳在沸腾的市声之上,缺润滑油的公车吱扭声诚然尖利,小猪未经麻醉被生生阉割时的惨叫更是惊天地泣鬼神,都压不下祖父这一声。我和祖父挤在趁墟的人潮中,去买鸡蛋、番薯什么的,即使失散,我也不怕。祖父一咳嗽,我就能找到。有时,他在骑楼下和老街坊们坐在一起,抽水烟、谈笑,蓦地,咳嗽突起,大家都不得不闭嘴,因再也听不见声音,众人以厌恶的眼神看着祖父,我在旁替祖父难为情。谁不咳嗽呢?要这么张扬吗?又不是有痰涎在喉。我向祖母抱怨过,祖母说,又不是他要的,能戒吗?
很快,我发现了秘密。原来,咳嗽还是祖父的通讯工具。祖父所供职的药材店,在镇北面,和我家所在的大街隔一条小河。药材店八个职工,七个是工人出身,只祖父是当过小老板的,被视为低一等。待遇上有偏差。其一,是下乡支援,祖父虽年过六旬,也是最先被抽调去参加抗洪、抗旱的劳动力。其二,是吃饭不定时。同事们在店里开伙,因为营业照常,需人在岗,饭要轮流吃。只有祖父一人回家吃饭。而他在人手足够时才能离开,所以每一天回家的时间不同。祖母怕老头子饿坏了,先把饭菜做好,热在锅里。端到桌上,早了会变冷,晚了来不及。可是,每一天的午饭,祖父进门,小方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好。祖父坐下,拿起筷子猛扒,可算分秒不误。
原来,祖父走出药材店,步行到桥头,便运气咳嗽,荡气回肠的声音悠悠传开,很远也能听到。怪不得,好几次,我在厨房里饥肠辘辘地等开饭,祖母叫我别说话,她凝神等候的就是这一声。
与祖父堪称为“工具”的咳嗽类似的,是非洲卢旺达的妇女。她们在荒僻之地,如果遭遇坏人,面临被强奸的危险,会持续发出带颤音的特别叫声,尖利非常,传得很远。村里的男人们听到,马上跑去救援。
木心说,每个家族有每个家族的咳嗽声。

 

      “无睹”源于“熟视”

                                 

                    刘荒田

 

一个陈年旧案引起我的思考。美国一房屋刚刚出卖,新主人搬入后,发现前院角落里一个大油桶,是旧主人留下的。新主人电后者,请他搬走。旧主人说不是他的,二十多年前买房时已在,前业主不要,他没理会,听任油桶撂在栅栏旁。新主人爱整洁,不能容忍,便自行处置。一挪,发现笨重无比,难以搬上垃圾车。先要清空。盖子是以专业手法密封的,好不容易才揭开。检查里面,表层是已干的水泥,缝隙里冒出一只女鞋,心知有异,撬开一看,原来是一具倒插的腐烂尸体。于是报警。警方展开侦查,经解剖,判定是一名女性,遇害时二十多岁。
调查历尽波折,终于水落石出。女子是南美洲移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偷渡到美,进入纽约一家公司打工。因年轻貌美,被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白人老板追求,当上小三,怀了孕。她还在做浪漫的梦,要和老板结婚,钱和绿卡都将到手。然而,老板放不下老婆、孩子、家业和体面,竟把女子骗进度假屋,下了毒手。杀死以后,放进油桶,将盖子焊死,放在院子角落。他照常做生意。女子被归入“失踪人口”。久而久之,变为悬案。许多年过去,老板退休,关了公司,卖掉所有房产,和家人迁到佛罗里达,晚年堪称安稳。
我从《犯罪档案》系列电视纪录片看了这一案例,最感难以置信的是油桶,就放在院子里,离人来人往的道路不远,不算隐蔽,和垃圾桶、破烂家具为伍,数十年过去,房子多次转手,居然从来无人问津。“存在即合理”的哲学命题,在这里成为人的惰性、惯性的注解。
我是早上洗漱时想起以上情节的,因为无意间发现,漱口盅底部有沉淀,那是一层似油腻的浅黄色垢。继而查看冲牙器、电动牙刷、放剃须器、梳子、剪鼻毛器的架子上,无不积了污垢或灰尘。遂一惊,都是最常刘荒田:老铺之眼 | 散文刘荒田:老铺之眼 | 散文用之物啊!从洗漱间走出,所见都异样——哪里都脏,天天看的电视机,屏幕蒙上一层尘。奇了,我虽是甩手掌柜,但老妻是勤于家务的。厨房这领地,以洁净、整齐赢得所有来访者的称赞。于是乎悚然。原来,“熟视无睹”这一成语,不只是描述“有看没有到”的滑稽状态,还暗示:看到烂熟以至于麻木,习见之物居然在眼皮底下“消失”。
一次我去村庄访友,走进大门,一踏进前院就打趔趄,看脚下,是一段从地下拱出的树根。我抱着流血的脚呼痛,主人见状,拿来药棉、创可贴。一边替我清理伤口,一边万分抱歉地自问:“这么显眼的障碍物,我干嘛没注意呢?”我想,开头,他看是看到的,但没放在心上,绕了过去,久而久之,“绕”成习惯,树根因熟视而“无睹”。同样的,“老样子”被千万遍地看,视力逐渐钝化,再也不能刺激神经,产生兴奋点。这一先天局限,从来是“喜新厌旧”这一普遍人性的诱因之一。
职是之故,习以为常的东西,必须重新发现。尖锐地感到密闭房间的陈腐气息,是从山野归来那一刻;而你向来满足于它的温暖和安全。老话“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前半截和后半截适用于“熟视”的反面和正面。
回过头说油桶藏尸的凶手,被警方传讯时已七十多岁。第一次问话后,他离开警局,回到家,就吞枪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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