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阔海:读蔡维忠散文集《此水本来连彼岸》

作者 12月19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34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荒田编辑,唐简编发。)

蔡维忠的第三部著作《此水本来连彼岸》,全书共计26篇散文,大部分都是以他见过的人,到过的地方,亲身的经历为素材,加以思考感悟而成。其中多数在报刊杂志发表过,然而一经结集付梓,却又予我许多新的体验和启迪,此或与近看为树、远看成林的道理如出一辙吧?

正如《自序》中所说,蔡维忠出生在福建沿海的一个村庄,如今定居在纽约长岛,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海边度过,所以他认定与海特别有缘,见到大海心里就洋溢着亲情:太平洋虽然辽阔,但是大洋两岸的水明明就是连在一起的啊。蔡维忠人生经历丰富,足迹遍及四海,但是他的心绪则万流归宗。他认为,既然这世上的水原本都是相连的,那么这世上所有的人和事也都是连在一起的。我由此引申一步:这世上的人,虽然种族、性别、阶层、宗教等各有不同,但他们的人性也都是相通的。或者再进一步讲,人的职业和追求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归根到底,大家所要面对的根本问题是相同的,即我从何处来,又往何去?《此水本来连彼岸》中的许多篇目,可以说从各个方面对这一永恒的叩问进行了探讨和解答。

蔡维忠早年学习生物学,并专门研究病毒,后来从事新药研究开发,是个在专业领域颇有建树的科学家。但对于我,他却是一个勤奋、出色的作家,繁忙的工作之余,笔耕不辍。有时候我想,如果他生在现今富足的社会,没有祖国“四个现代化”理想的感召,他是否会“弃理从文”,成为纯粹的作家呢?他的第一部著作《动人两行字》于2011年出版,是一部研究对联的专著,对对联艺术的本质进行了系统的分析和阐述。这部书洋洋洒洒42万多字,引经据典,一丝不苟,每个章节都有文献注释,通常有数十条之多。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功力,显然得力于他科研的深厚基础。他的第二本著作《美国故事》出版于2016年,是一本介绍美国社会风情的读物,主体是在《侨报》同名专栏上发表过的文章,共计107篇。因为版面的限制,文章皆短小精悍,如海滩拾贝,妙趣横生,所涉及的多是美国社会的奇闻异事,有的写名人,比如史翠珊、比尔•盖茨、总统和参议员等,但多数还是关于普通人的经历。如果说《动人两行字》是蔡维忠对祖国文化的致敬,那么《美国故事》就是他对移入国社会的反思。前一本展示了他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浓厚兴趣和深厚功底,同时也彰显出他浪漫的艺术秉性,后一本则体现出他对社会现象敏锐的观察和犀利的剖析,勾勒出医家治病救人的情怀。《此水本来连彼岸》则汇集了蔡维忠这两种内在的写作动力,并且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实现了耀目的升华,标志着他的写作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

首先,从内容方面说,此书的文化观察视野更加开阔,对人对事的剖析也更加透彻。其次,在文体上,他从论文体和小杂文转向大散文,不仅立意深远,而且感染力强。我读散文时很少遇到令人泪目的篇章,但是此书中有数篇都让我情不自禁。管仲说,“知子莫若父”,而身为作者,蔡维忠当然知道每篇文章的分量。

他以《尺八之诺》开篇,高调开场,匠心跃然纸上。此文长达17000多字,溯本清源,悉心考证,完整介绍了这一中国古代乐器失而复得的故事。尺八是种类似萧的乐器,但竹管较粗大,宋代后已在中国失传,所幸被日本僧人心地觉心传承下来。塚本竹甫是普化尺八第39代传人,他教授儿子竹仙明暗对山流吹奏法,要求儿子传承下去,并嘱咐他探索连绵吹奏法的诀窍。竹仙因此于2000年来到中国,他不仅学会了连绵吹奏法,更重要的是,他还将尺八传回了中国。如果采取普通的写法,作者完全可以突出赞扬中国古典乐器的博大精深,甚至可以挖掘日本回哺中国文化的意义。那样虽也是一篇好文,但是境界难以突破《文化苦旅》那个层次。蔡维忠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把人性的光辉和精神的追求巧妙地寓于文化素材之中,读时难以释卷,读后回味无穷。在他笔下,尺八已经超越了艺术和文化的范畴,转而成为当今精神价值稀缺时代的圣杯。

本文的缘起是蔡维忠的一个对联文友,原名孙文卿,笔名逍遥。逍遥20岁左右时写过这样一副对联,深深打动了蔡维忠:“九天俯望:楼如草,人如蚁,其中有我;沧海远行:水有极,舟有停,彼岸如空。”别看逍遥当时年纪轻轻,人生观却深刻老道,鲜有地超然洒脱。这在21世纪初中国社会越发商业化、物质化的时候,尤为难能可贵。一个偶然的机会,逍遥得以拜竹仙为师,学习尺八。竹仙在中国有许多学生,但只有逍遥悟性高,有恒心,就收他为弟子。逍遥为学习尺八克服了许多困难,尤其是生活方面的问题。竹仙学习尺八,是在做消防员之外的业余时间,而逍遥曾一度去职学习三年,期间主要靠妻子养家,造成家庭矛盾。学成之后,他遵照竹仙老师的教诲,不参与商业表演,只开馆纳徒,传承这一古老的艺术。对他来说,尺八不仅是乐器,而且是修行,是追寻人生意义的途经。他演奏的传说中的中国古曲《虚铎》,承载着历史,转道日本,跨过千年时空,又回响在它的始发地上,令人感慨万千。

读完这篇力作,读者一定会胃口大开:如此高光亮相之后,定有好戏在后头。果不其然,《六个签名》《哈佛导师》《无声的呼喊》《我的祖先吃什么》等篇目,文情并茂,扣人心弦,都是上等佳作。

《六个签名》描述的是迈拉•司考维尔所著回忆录《中国姜罐》所牵扯出的故事。美国医生司考维尔和夫人迈拉,于1930年来到中国山东农村建立教会医院,救助缺衣少药的民众。他们为了信仰而放弃美国富足舒适的生活,来到中国与贫苦的大众同甘苦共患难,历时近20年。他们六个孩子都在中国生活过,其中有四个生在中国。司考维尔医生因地制宜,用土办法为民众戒毒,为保护中国护士险些丧命在日本人枪下。他还用自己的血为病人输血,其奉献精神不亚于白求恩。抗美援朝开始以后,司考维尔夫妇所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被迫于1951年离开中国。

《中国姜罐》出版于1962年,在当时引起轰动。2016年,此书绝版多年后,一家不知名的小出版社将其再版。一个偶然的机会,蔡维忠得知了这个故事,并设法找到迈拉夫人居住在长岛的长子吉姆•司考维尔。因为迈拉夫人所提的献词是“献给六个人,愿他们永世不忘”,蔡维忠就请吉姆在献词下签名,然后将书寄到分布在美国几个州和英国的其他五个弟妹,也请他们签名,以此纪念在中国抗战战火中将他们养大的母亲。当签好名的书辗转近两个月回到蔡维忠手上时,他激动得胸口微颤。那是2017年的事了,当今中美关系陷于前所未有的低谷,此时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一段尘封的往事,意义非同寻常。

《哈佛导师》是一篇缅怀故人之作,披露了作者生活中一段不平凡的往事。珀希拉•谢甫教授是一位倾注毕生精力进行病毒研究的科学家,她才华出众,35岁时即被哈佛大学聘为副教授,40岁晋升正教授。数年后,蔡维忠应聘到她的实验室做博士后研究,从而与她共事数载,演绎出许多难忘的故事。读到这里,读者很容易联想到鲁迅的《藤野先生》吧?两篇文章虽然在时间和地点上都相去甚远,但内容却都涉及本土医学教授与所指导的外国学生的交往。然而,细读下去,两者的侧重点却不尽相同。《藤野先生》是缅怀老师知遇之恩之作,而且,由于师生之情跨越了中日甲午战争后民族之间的芥蒂和隔阂,更显得难能可贵。《哈佛导师》同样源于对老师知遇之恩的感激,但这种师生关系更像是学术上的合作伙伴。鲁迅当年大致只是个医学大专生,连伙食和住处之类的杂事,校方都要关照。蔡维忠博士毕业之后来到哈佛,已经具备了独立科研能力,导师主要在研究课题方向和课题选择上进行指导。有趣的是,谢甫教授像藤野先生一样,爱用红笔涂改学生的文字,而且连英语为母语的学生也不例外。有一次,谢甫教授指着蔡维忠一篇超出既定范围论文的开头说,“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不懂”,并要删掉一整段。蔡维忠鼓起勇气向导师解释非常规开头的原因,终于得到她的理解和肯定,论文也顺利原样发表。

《哈佛导师》塑造了一位专注科学,心无旁骛的科学家形象。谢甫教授一生未婚未育,晚年罹患帕金森氏症,最终被其过早地夺去了生命。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寻找克服病毒的方法,却对治疗自己的疾病不甚关心,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病情的恶化。她这种为科学献身的精神,对青少年具有特别的教育意义。本文在《上海文学》发表后,上海教育界有关之士慧眼识珠,将其纳入2021年春季高考语文试卷。本来,谢甫教授是国际病毒领域知名的科学家,但其名声局限在专业人士的小范围之内。如今,广大的中国读者也知道了她的英名,无数中国年轻的学子因而有机会学习她全心奉献科学的无私精神。对于她身后这种广泛的社会影响,谢甫教授可能没有想到吧?我想这也是蔡维忠对导师知遇之恩最好的报答。

《无声的呼喊》写的是作者的上司伊扎克•戈德伯格博士的故事。从戈德伯格这个名字可以看出他是犹太裔,但是关于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我们已经了解不少,前有《安•佛兰克日记》,后有《辛德莱名单》,蔡维忠这次会挖掘出什么新的内容?戈德伯格的父亲阿耶是个大屠杀的幸存者,战后到德国谋生。在那里阿耶结识了戈德伯格的母亲并结婚。后来他们迁回以色列,戈德伯格就在那里出生。戈德伯格后来来到美国奋斗,做了制药公司的总裁。读到这里,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个非同寻常的故事。然而,真正让人永生难忘的事件发生了。1995年,阿耶在以色列去世,戈德伯格回故国奔丧,母亲把阿耶留给儿子的金表交给他。金表放在原装盒子里,里面还有一张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的合照。他母亲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但他确信父亲是故意将照片留给他,以传达某种不便说明的信息。出于对母亲的尊重,他没有追根问底,而是将此事暂束高阁。2008年母亲去世后,戈德伯格又重新查证照片主人的身份,但依旧无果。这时,以色列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开放网上资料库,他不仅查到了父亲的资料,还找到一个与父亲同一姓氏,中间名是侯兹伯格的女性受害者,她与父亲来自同一个波兰的小镇。他想起在纽约一个表叔也姓侯兹伯格,就前去询问。表叔一看到照片顿时泪如雨下,指着其中一位说,“她就是我姐啊!”原来,这位女子不仅是阿耶的表妹,还是他的发妻,并与阿耶育有二女,但是她们母女三人都没能逃过纳粹的屠杀。阿耶生前不愿向儿子提起这段往事,却又不甘让其淹没,于是就有了这个谜一样的金表遗赠。这一无言的传承包含了一个父亲多少难言的苦衷?它不仅仅是一桩个人不愿面对的隐私,而且是一个民族不能磨灭的记忆。

《我的祖先吃什么》是蔡维忠较早的作品,我在2014年参加作协福建采风团之后就读过。当时我正对福建的饮食记忆犹新,对于这个题目兴致勃勃。我猜想,早年福建沿海生活清苦,一般人肯定吃不到佛跳墙,但是海蛎煎之类的应该不在话下吧。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祖先竟是靠了番薯才将蔡家的血脉延续至今。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番薯,我的直系祖先恐怕在哪一代就因饥荒断代了,我也就没有出生的机会了。”中国的读者有多少知道番薯原产于南美洲,我不清楚,但是住在北美的读者由于近水楼台,知道这个环节的可能要多一些。但是不管怎样,这个貌不惊人的“舶来之物”竟成了中国福建先民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并且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也因为番薯的引入而发生了重大变化,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了。

此文篇幅较短,只有3500余字,但立意却和17000多字的《尺八之诺》一样恢宏。蔡维忠从一种作物说开去,着眼点从福建的一个角落扩展至东南亚,再从南美洲扩展至全世界。1564年,福建长乐人陈振龙到菲律宾经商,发现漫山遍野都长满了番薯。番薯产量高,对土壤条件要求低,因此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不起眼的作物或许有助于缓解家乡的粮荒。于是,他冒险偷带番薯种闯关,连续航行七昼夜,将番薯带回福州。他不会想到,这个帮助乡亲糊口的朴素意愿,竟与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造福人类的丰功伟绩有同工之妙。在此后的数百年里,番薯从福建传播到全国各地,与同样来自美洲的土豆和玉米一样,成为中国人主食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历代的人口,从汉代到明初,最多时也不过五六千万,但自从番薯、土豆和玉米引进后,中国的人口开始迅速增长,至清初已逾一亿,到清末已超四亿。由此看来,这些以番薯为主的南美高产粗粮作物,对中国的发展,特别是解决广大劳动人民的温饱,功不可没。

限于篇幅,我仅能摘选以上五篇来作简评。这些都是源于作者所亲历的事件或熟悉的人物,结构精妙,用意深远,堪称本书的代表作。书中其它篇目,多为游记或人物访谈,题材广博,趣味盎然,因在写作技巧上与上述大散文多有异曲同工之处,割爱不述。

通观蔡维忠的散文,我们不难发现,他的创作特点是注重历史和文化,对题材深挖细掘,厚积薄发。他往往从身边的人和事出发,由小及大,通过独特的视角进行感悟和思考,最终升华到对历史的反思和对人类命运的前瞻,因此形成巨大的震撼力。一个竹制的尺八承载了700年历史的坚韧;六个签名绽放出人性最灿烂的光芒;一个科学家的忘我造福了所有人类;一张照片隐藏了一个民族的苦难和希望;一种普通的作物延续了一个家族乃至整个国家的血脉。因此,我选择“微澜阔海”的意象作为本文的标题,犹言蔡维忠的文风,近看如水上的波纹,细致而生动;然而,由近而远,气势渐宏,最终呈现出大海一样广阔的图景。如果我们站在这个高度,就能更好地理解他立意深远的大散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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