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忆旧

                                  

 

初知大理,是孩提时代听大人们讲起电影《五朵金花》,下关风、大理花、苍山雪、洱海月以及三月街,蝴蝶泉… …是那样地令人神往。及至渐长,方知大理还曾是南诏国和北宋大理国,不免生出几分神秘。

1968年十月,驻军从四川移师滇西重镇大理,我随父母前往。那时,著名的成昆铁路尚未贯通,我们自重庆九龙坡火车站乘军列出发,越过白沙河大桥,经江津地区进入贵州,沿途穿遵义,贵阳,六盘水,驶入云南。这一段,虽说山高坡陡,火车气喘吁吁,但总算相对顺利。

黎明,列车终于在缓慢的爬行中走到了铁路的尽头------云南广通。广通是连接滇缅公路的一个铁路货运接转站。条件十分简陋。在一座有二层楼的兵站院子里,人们按照司政后序列很快登上了临时征用的客车沿滇缅公路向大理进发了。滇缅公路从昆明经楚雄、大理、宝山、潞西至畹町,中国段全长953公里。出境同缅甸公路相接,1938年修通,为抗战时期西南地区的重要交通动脉,是被日军占领缅甸前国际援华物资的主要输送线。建国后虽然进行过重修,但由于地质条件的恶劣和当时物资的匮乏,路况一直不好。

时令已是晚秋,高原上阳光灿烂,暖洋洋的,没有四川盆地的潮湿阴冷。天蓝极了,离我们很近,似乎伸手可及。远山近坡上,芳草松林的气息沁人心脾。汽车顺着山路盘旋。路面很窄,转弯又极多,探窗望去,悬崖峭壁,让人头皮一阵阵发麻。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滇缅公路当时之险峻,丝毫不亚于它。转了老半天,汽车好像并没有走多远,始终在盘山公路上环绕。临近中午,我们总算到了楚雄彝族自治州,匆匆在兵站吃了点饭。

午后的高原,天气挺热,公路上弥漫着红色的尘土,有些顺着车窗的缝隙钻了进来,十分呛人,感到口干舌燥,脸上也犹如涂了一层油彩,像戏曲里的关公。人们不停地喝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心中不断涌出的烦躁。此后还算顺利,阳光开始慢慢收缩了它的威严,接近终点的希望支撑着人们的信心。薄暮时分,我们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大理。

大理是古南诏国所在。历史上这一地区居住着许多彝部落,洱海周围的蛮族称白彝,有六大部落,经济文化接近汉族的水平。部落酋长号称“诏”,因而有六诏之称,蒙舍诏地在南方,也称为南诏,从战国开始,中原地区就开始派兵进入云南,到了唐太宗时,南诏在唐王朝帮助下开始强大起来。唐玄宗时封南诏皮逻阁为云南王,帮助南诏兼并五诏,成立了统一尔海地区的南诏国。由于南诏国的出现,大理从很早的年代起就成为滇西经济文化的中心和交通的枢纽。

我们抵达大理古城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暮霭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南北两座高高耸立的城楼,西倚苍山,东临洱海,将古城护卫得严严实实。城楼的规格不大,不似西安的城楼那样巍峨壮观,显现出十足的帝王之气。但那种飞檐拱梁,灰砖白墙的风格,却将滇西民居的特色表现得淋漓尽致,透出了一种古朴。由于年代久远,感觉有些破旧,唯有城楼中间郭沫若手书的“大理”二字,似乎还算新迹。

我们到大理时,文革已进行了两年多,大规模的“破四旧”已经结束,但拆除城楼之声仍很强烈,理由是它的封建气息太浓厚,与时代相悖,昆明军区某领导巡视到此,也主张“拆”,多亏父亲力保,城楼才得以留存下来。方式似乎也十分巧妙,做了四幅迎“九大”的的巨型宣传画,将两座城楼的上半部分几乎全遮住了。父亲虽仅读过四年私塾,但却喜爱中国古典文化,他实在不忍城楼的被毁。1982年二月,国务院公布大理古城为全国首批24个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城楼也按照整旧如旧的原则,重新进行了修葺。正中重新镶嵌了“文献名邦”四个大字,依然是郭沫若的手迹。2000年夏,阔别二十几年后我重访大理,登上古城楼,不由感慨万千。昔日它是由军方严守的,即使我们这些部队子女,也是不准攀登的;而今以一个游客身份,即可随意拾级而上。抚今追昔,突然心生陈子昂那样的感慨,“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涕下”。

如今,大理城楼可以说是全国保存最好的古城楼之一。

大理古城,从南诏国时期开始兴建,而真正大规模的开发则始于明初,因而具有浓厚的明清以来棋盘式方格网的建筑风格,素有九街十八巷之称。一条南北大街横贯其中,深街出巷,由西到东纵横交错,清一色的青瓦屋顶,显得十分别致。然而,最值得一提的是古城大街的路。它完全是用鹅卵石铺就的,那些石头大都两拳左右,泛着青黑的光亮,恐怕走遍华夏,也难发现能与此路比拟的。虽然旧时各地的石头路不少,但不是石板路,就是凿刻出来的石块路。而鹅卵石路,大多只是在曲径回廊或是大户人家的后花园里起点缀的作用,规模不大且石头很小,一般如鸽蛋状。而整条大街用大个鹅卵石铺就的,可以说仅大理古城一处,它实在是一条绝无仅有的道路。

然而如今此路已不复存在。驻军又调防后,父亲不在大理时,继任者70年代中期用混凝土将鹅卵石覆盖了,说是驻军要为地方办点儿好事,这实在是天大的遗憾。

80年代中期,借助旅游之力。由于外国游客大量涌入,在古城的一条偏街上两侧茶房酒肆林立,以致有了后来的“洋人街”。现在街面上到处是蜡染扎染手工艺品和大理石制品,而整条大街又铺成石板路,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原本的味道了。透过沿街那张张似曾相识的木板门扇,让人有记起了当年散布古城大街的种种小吃。一种是酸腌菜泡萝卜。酸菜叶包裹起渍好了的萝卜,再抹上些许辣椒酱,一分钱一份,是孩提时最普遍的零食;还有一种零食叫“麻子”,小米粒大小,剥去外面那层薄薄的壳,里面的果仁散发出一种沁人肺腑的酥香,具有通肺润肠之功。如果买上5分钱的“麻子”,吃得精心一点,可以供全家人磕上两小时。再就是洱海里的螺蛳,味道是极鲜美的,由于数量多,许多人家还把它用来喂鸭子。不过,我们刚到大理时却畏它如寄生血吸虫的钉螺,不敢问津。以致后来。看到当地人吃得香喷喷的,禁不起诱惑,结果一吃而不可收拾。现今,一盘当年两毛钱的炒螺黄已卖到了三十元。此外还有酸角,那是一种灌木的果实,味甜而偏酸,需要腌制,夏天早晨取出在凉开水里盛入竹篮置入深井,傍晚十分取出酌饮,一股凉气从头窜到脚,比酸梅汤不知要好多少倍。当然还有一种高档一些的食品叫“乳扇”,类似奶酪,实际是一种凝结的牛奶皮,因形状似扇故名之。这种食品吃时一般要在火上烤一下,如果有条件再撒上一些糖,实在美味无比,它也是当地妇女月子中的一种传统补品。我对吃虽不讲究,也无甚研究,但不知怎么却非常钟情小吃,也许是它更贴近自然的缘故吧。

除了城楼,小吃和鹅卵石大街外,城内最有特点的就是大理一中的建筑了。它原先是大理城内一个富商的宅邸,后来这位士绅举家迁到上海,就把这处院落捐出办学了。这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每一围都由两层的木板楼环绕,没有专门的围墙,最外围临街的木楼兼做了隔屏,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天井,足以容纳全校近千名师生。天井的北侧是一个大理石砌成的戏台。后面为一大殿,是教师们的休息室。东侧有一小门,通往一个别致小巧的花园。大理人爱养花种树,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大小不等的花园,绿树红花伸出墙外,连成一条花巷,芬芳的花香四季不绝,弥漫全城;清冽的泉水,从苍山流进城里。穿街绕巷。叮咚之声萦绕于耳,实在是天上人间。一中的花园更是如此,花团锦簇,古树参天,尤其是花园西侧的那湾潭水,更是别有情趣。潭水心是一处亭子,一条小径通向其间,约略可坐八九人样子。小门一关,俨然世外桃源。据说当年校革委的秘密会议大多在此厅举行。

当时的大理一中有一位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女教师,名字叫柳含眉。她不但法语好,而且英语也好。之所以跑到大理,因为她的恋人刘正富时任滇军旅长驻节此地。柳老师与刘旅长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互爱慕却终未如愿。刘旅长是一个正直的军人,他治军严谨,造福地方,至今苍山清碧溪下还有百姓为纪念他率部修路而建的圣麓公园。刘旅长后来参加滇缅之战,牺牲在异邦,而柳老师却终身未嫁。据说刘旅长出征前曾在一中花园亭子里与柳老师有过一次长谈,而且送了她一件湖蓝色的旗袍。1969年文革清队期间,造反派污蔑柳老师是法国特务,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由于不堪凌辱,她在一次批斗大会上一头撞向了戏台上的大理石廊柱。当时目睹这幕惨剧的人,灵魂震颤之际,看到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老人清癯的面庞。善良的人们扼腕叹息之时,发现那日柳老师不顾禁令,穿的竟是那件多年不见的湖蓝色旗袍,想来她早就准备魂追刘旅长了。这是文革期间发生在大理的一个最著名的哀婉凄恻的故事。我曾多次翻过邓贤的《大国之魂》。试图从中找到刘正富的踪影,但我失望了。在许多关于滇缅之战的典籍中,提到远征军部队时,说的都是国民党的中央军;对于滇军,几乎没有诉诸文字,也许一个旅长在那场战争中实在微不足道。但作为一名抗日战士,它将永远为人们所追念。

2009年春节。再次重访大理时,我已是一位匆匆过客,倘佯在一中的院内,想寻觅一下儿时的足迹,当我问起柳老师时,人们都不知道。是啊,斯人已去,谁还能记得几十年前的一位老太太呢?

大理作为滇西重镇,历来有重兵镇守。远的不说,民国时就驻有滇军一个旅。49年解放西南边陲时,陈庚,谢富治太岳兵团的两个军和四野某军一部分进入云南。四野的部队撤离后,太岳兵团的一个军留在开远,一个军留在大理,军部就设在古城,而军部大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座“滇西解放纪念碑”。此碑碑体并不高大,也没有什么特色,但碑文上关于云南边纵艰苦卓绝的苦撑令人感到震撼和敬佩。作为解放战争时期党领导的敌后地方武装,云南边疆纵队和海南琼崖纵队是最有影响力的,再配合大军作战特别是追击李弥顽八军的战斗中,边纵作出了很大的牺牲与特殊的贡献。

当年,古城的南北只有两公里长,而军部大院足足站了半个城区。与古城狭隘的街巷相比,兵营显得十分巨大空旷。我随父母到大理时,军直属单位大都在军部大院内,唯有高炮营驻进了院外的崇圣寺。崇圣寺为南诏时期最有名的建筑,位于苍山东麓,因寺中有三塔,故又名三塔寺。寺东的千寻塔为主塔,南北为小塔,排列成三角形。三塔既有中原古塔风格,又有浓厚的地方特色。

也许是部队进入,该寺才得以在文革期间完好地保存下来。但是也差点发生了一件遗恨千古的大事。高炮营长是位东北汉子,一脸络腮胡子,人称大胡子营长,作战十分勇敢。虽然文化不高,但在高炮营,却是说一不二的,他刚刚率部从越南海防市轮战归来,由于击落击伤了数架飞机,战功卓著,受到了胡志明主席的嘉奖,情绪十分高昂,对训练抓得特别紧。他在组织高射机枪射击预习时,总以千寻塔顶那个鎏金大铜球为目标。一日夕阳将沉之际,落日的光芒将塔顶的铜球映照的熠熠生辉,金光灿灿。大胡子营长突发奇想,准备用高射机枪把铜球打下来,一来可以补贴一下战士的伙食,二来还可以为连队添置些锣鼓家什。当他得意地将这个想法汇报给下部队检查工作的父亲时,受到了十分严厉的训斥,甚至还要撤他的职。大胡子营长委屈的不得了,他怎么也不理解封建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打。不过,幸而他还有军人的纪律意识,如果自作主张,那么,今天人们在游览三塔寺将会听到别样的故事。

如今,大理旅游景点中,三塔可以说是最具特色的,游人一般都要在此留影纪念。三塔倒映碧水,清风吹拂竹海,真是神仙境地。

岁月淹没了往事,我怀念旧时的大理,那里面有太多的故事……

此文发表在《侨报,文学时代》2018年,收入在多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