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之间

作者 01月24日2024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45期。原 2023/10/02 公众号文章由 胡刚刚 编辑/编发。)

 

晴雨之间

 

听外婆讲,夏晴出生那天,天下着大雨,大雨滂沱,淹没了大半条巷子。外婆信佛,信得笃诚。她认定女子生逢暴雨,一生注定凶多吉少。为了避邪,她执意给这个刚刚落地的女娃子取名叫“晴”。意在雨过天晴,即便是逢凶也化吉了不是。

1

“真丢人呐,来美国别的没学会,上法庭打离婚倒是不眨眼了。”老太太气鼓鼓地甩出来这么一句,愤懑使她脸上的老人斑更扎眼了。

夏晴撇了婆婆一眼,想冲她几句,“到底是谁丢人呢?自己也不过是个准婆婆,儿子连婚都没结,还好意思说离婚,不可笑吗?”但是她忍住了,什么都没说。赢了官司,得低调一些,这点她懂。

婆婆好像比谁都生气,失去对孙子的监护权,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整天围着小太阳转了,这叫她如何承受得了?小姑子庄云的一对吊眼梢儿挑起四十五度角,甩过来的眼神是狠狠的。她倒未必在乎侄儿,令她气恼的是败诉这件事本身。庄家的辞典里哪能容得下失败这个词语?

还是儿子体恤姆妈,庄雨大步走过来,搀扶住老太太,压低声音冲了她一句:“该知足了吧?”她抬起头,他的满脸胡茬子直冲着她,似乎比从前更硬挺更浓密了,她脸颊燥热,好像刚刚跟那张脸耳鬓厮磨了一般。她很生自己的气,都划上句号了,脸还发烧干什么?她低声回敬了他一句,“莫名其妙!”

婆婆毕竟是体面人,上海小红楼里出落的大家闺秀,家里家外还是拎得清的。她的眼神移向夏晴怀里的男孩,不舍,无奈,肝肠寸断。庄雨扯住姆妈的手,庄云挽着姆妈的另一只手,母女仨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晴望着婆婆的背影,做工讲究的黑底白点连衫裙,熨帖合身,衬托出老太太挺拔的腰身,快七十岁的人了,依然风姿绰约,叫她不得不佩服,婆婆与生俱来的高贵劲儿,任谁都学不来的。

从地区法院出来,正值中午,太阳高高地悬着,明晃晃地刺眼。夏晴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左手抱着儿子,腾出右手扯平起皱的连衣裙,两个小时的庭审辩论,脑子绷得紧紧的,浑身上下汗津津的,真丝连衣裙都湿透了。

她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这座大厦,深红砖墙与赭色水泥格子错落相间,门前的八根浅褐色大理石柱子,显得庄严不可靠近,这不是随意想进就该进的地方。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美国才几年,自己居然走进法庭,把自以为最亲密的人推上了被告席。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为了保住儿子,哪个母亲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呢?

才满四岁的儿子艾伦,眼神哀哀的,一半惊恐一半悲伤,泪痕挂在眼角。他还懵懵懂懂,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先前阿奶紧紧地搂着他,他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她的体温她的气味使他心安,而堂上穿黑袍子的老头叫他害怕。妈咪高声大气地与人争辩,她从来都是这样理直气壮,他一句也听不懂。可他觉出来,大人们争吵的焦点,都是为了他。终于安静下来,端坐在堂上的黑袍子老头一锤敲下去,那位身着黑色制服皮肤黝黑发亮的女人,把他从阿奶怀里扯出来,不由分说就塞进了妈咪怀里。他放声大哭,不知所措。

夏晴深深地嘘了一口气,原来一切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复杂,苦心经营了几年的关系,在几分钟之内就了断完毕。儿子的监护权归她,可抚养权却少不了他的份,他得履行父亲的责任。至于他从未给过她婚姻的一纸承诺,那是另外一回事。美国法律就是这么邪门,一码归一码,明显有偏袒妇女儿童的倾向。难怪婆婆咽不下这口气,连体面也顾不上了,非要做一把老“秋菊”,拼命也得找个地方讨个说法。凭什么让父亲交抚养费,却得不到儿子的监护权,这到哪里也讲不出道理嘛。婆婆笃信,若是把官司挪到上海去打,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她不屑于同婆婆争辩,她们的思维从来都不在同一条曲线上。

她和庄雨最后一次谈论两人关系,是在她即将离开的某个晚上。那时她和婆婆的关系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白天上班,晚上一回来就躲进自己的房间,眼不见心不烦。婆婆每天下厨房做晚饭,但她却不肯出来吃。庄雨看不过去,私下对她说,“别闹得太过分了,你也给姆妈个面子,她是长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他话一出口,就点燃了导火索。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往旅行箱里扔衣服,他伸手去阻拦,却被她用力推开:“放开我,让我带艾伦走吧,别拦着!”

“何必这么大火气,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我不想再让你左右为难了。”她的口气是怜悯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一把握住她的手,“要不然,咱们结婚吧?”这是他第二次和她谈起婚姻,第一次是在艾伦出生的那天。

她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为什么?挽回关系?不,还是不要了。”情与欲的纠缠,扯也扯不清,终究是难于启齿的。再加上婆婆掺和在中间,越搅和越乱。一种危险关系,如履薄冰,再拖下去,自己没准会疯掉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张罗着找房地产经纪人,四处奔走看样品房。她记得有位英国女作家说过,女人要想独立,必须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她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房间,确切地说,是一座自己的房子。

她以闪电般的速度签约贷款,买下了一间连栋别墅。婆婆和小姑刚好回上海度假,家里一下子清净下来,可她和他心里都清楚,这样的日子以后不会太多了。他们坐在后花园阳台上,看艾伦在下面的草坪上,推着三轮童车撒欢地跑来跑去,不停地朝阳台上挥动小手,喊些孩子气的话。俩人的目光都随着儿子转,谁也不肯先开口。

“我们这个周末就搬过去,房子已经过户了。” 她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搬吧,美国是个好地方,把你的翅膀练硬了。” 他盯着她的脸,一张并不漂亮但却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丹凤眼,眼角略微上挑;松散的眉毛需要精心描画才好上镜;嘴唇很薄,缺乏性感,却不乏伶牙俐齿的犀利。他的意念停在了她的唇上,一股温热柔软的感觉弥漫上来。他仍记得他们的第一次,她娴熟的动作让他生疑,她的初吻给了谁?这个问题曾一度困扰了他很久。

她避开他的目光,望着远处说:“别扯那么远。我想过,也只能这样了。你们是贵族,我可是高攀不起的。”

“你净胡说些什么呀?姆妈的气话你也当真。”

“姆妈说的是实话,在上海你们是有私家宅院的贵族,我这个乡下人,早该有点自知之明。”听她这么一说,他一时语塞。优越感如同利刃,会无情地割裂人与人之间脆弱的关系。这几年,姆妈有意无意对她的伤害,也许太深了。

“那艾伦怎么办?他还这么小。”

“你不用为他操心,有我在呢。倒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姆妈总不能陪你过一辈子吧?”他默默地看着她,她总说实话,刺耳的实话,堵心的实话,叫人难受的实话。他是姆妈的独子,父亲早逝,他成了母亲的精神依托。他是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可又能怎么办呢?让他略感心安的是,她只字未提他俩之间的那些事。有谁比他更清楚,她离开他的真实理由。好在她还未失好女人的厚道,给他留了这点面子,即便那不过像一张玻璃纸。

夏晴搬走那天,他看着搬运工把一箱一箱的东西放上卡车,最后搬上去的是艾伦的婴儿床,他心里酸楚,眼睛有些湿。艾伦跑过来扯住他的手,“爸爸,你和我们一起去新家吧!”

“嗯,爸爸有空会过去的。”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去?”小家伙天真地搂住他的脖子。

“阿奶需要爸爸照顾啊,你是乖孩子,要听妈咪的话。”

她跑过来把儿子抱起来,“小孩子别乱问。有些人活八辈子也还是拎不清的。”他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唉,随她怎么想吧,到了这个份儿上,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他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车跟着搬家的大卡车,义无反顾地上了大路。他从未料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分手。

十三年,转眼就过去了。

 

2

结束了和客户的视频会议,夏晴便急忙开车往儿子的学校赶,她和伯克先生约好了,一起讨论艾伦申请大学的事。想起来她自觉惭愧,艾伦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可她和辅导员伯克先生才只见过一面,还是儿子刚进高中第一年。

艾伦算得上是模范亚裔男孩,不光课业用不着她操心,连课外活动她都很少过问。她的女友闺蜜们都羡慕得不行,说这么省心的孩子,挑着灯笼也难寻呢。夏晴便顺水推舟,与老师的联系愈来愈少。来美国这些年,虽然与西人交流的语言障碍越来越小,可每次面对面地同他们谈话,总让她感觉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有点别扭。

伯克先生倒是个例外,他人随和有耐心,学生口碑极好。除了在高中做学生辅导顾问,他还当业余教练,他儿子参加什么球队,他就做什么球队的教练。教小孩子踢足球,打高尔夫,他每样都玩得来,样样精通,妥妥的一个孩子王。

此刻,伯克先生坐在黑色扶手摇椅里,深蓝色衬衫,蓝色白圆点领带,刚打理过的头发光鲜湿润。他两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转来转去,似乎有什么话令他难于启齿。他盯住夏晴的眼睛,深棕色眼眸里充满关切。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推到夏晴面前。

“这是艾伦的大学申请文件概览,你大概已经看过了。艾伦在校园组建了一个中性俱乐部,他跟你提过这事吗?”

夏晴有点没听懂,她摇摇头,“中性俱乐部?是干什么的?”

伯克先生一怔,眼里掠过一丝不安。“这个,你可以去脸书看看,他们有自己的网站,里面有详细介绍。”

夏晴的脸涨红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一无所知。艾伦啊艾伦,你这孩子太过分了,居然和妈妈玩猫腻,申请大学文件还搞出两个版本。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清了清喉咙说,“您觉得艾伦这个俱乐部有问题吗?是不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伯克先生摆摆手,“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俱乐部是很有创意的,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比如,主张在社会生活领域淡化传统的性别意识,换句话说,性别优先和性别歧视一样,都是应该摒弃的。这些观念听上去很前卫,很有见地。您不认为这样吗?”

夏晴眨了眨眼睛,她并没完全听懂伯克先生的话,但不懂也得装懂,这是她在美国学会的第一条生存之道。她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听起来合乎情理,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做些什么,我回去会和艾伦好好交流一下。”

伯克先生点点头,“艾伦的俱乐部也许会成为他的一个亮点,我是说,在申请大学的时候,就看你怎么去利用它了,说不准,还能给他加分的。”

“是吗?那您知道哪些学校更看重这些方面?”伯克先生的这几句话倒是提醒了她,现在她最想了解的不正是这个么?

伯克盯着她的眼睛,显得困惑不解,停顿了一会才说,“其实呢,具体也不好说哪个大学更重视,有特色的课外活动总是有利于申请人的,对吧?不过,我倒希望你和艾伦能多一些沟通,这个年龄的孩子观念还没有定型,可塑的空间很大。你懂我的意思吧?”

夏晴看着伯克先生,点点头,心里暗暗自责,艾伦是自己的儿子,可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她这个做母亲的居然一无所知。她觉得艾伦正在逃离她,以她无法预知的速度,离她越来越远。就像小时候,他耍起脾气来,便拼命地奔跑那样。

车在高速环城公路上不紧不慢地爬行,浓浓的暮色如同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了天地间的一切,车流和尾灯闪烁漂游,汇成了一条灯的河流。她觉得自己的这辆白色宝马,仿佛是一只船,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车海里,漫无目的随波逐流。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她竟然想起了庄雨,不是现在版本的,而是许多年前的那个庄雨。那时的他,稳健帅气,气质不凡,在诺大的研究生院里格外引人注目。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年一度的螃蟹盛宴上,这是他们学校的传统节日。他穿一件深蓝色牛仔夹克衫,同色牛仔裤,端着一杯啤酒,很潇洒地走到她面前,带着调侃的口吻说,“哇,没想到,在这遍地都是螃蟹的地方遇见了你。”她上下打量着他,脱口而出,“你这人真逗,我还不认识你呢。”

“这下不就认识了吗?”他把啤酒杯换到左手,向她伸出了右手。

“为何不摘下墨镜呢?看不清你的眼睛。”她顺从地取下了宽大的墨镜,他盯着她的眼睛,看呆了似的。

“怎么,看到什么了?”

“哦,你太像庄云了!”

“庄云是谁?你女朋友?”

“庄云是我妹妹。你的芳名是......”

“我叫夏晴。”

“好啊,天上又掉下个晴妹妹。”

“我可没说要认你当大哥哎。”

“没关系,不需要仪式,心里认可也算数的。”

“还仪式呢,这又不是结婚典礼。”她笑得直不起腰来。

当她陷入回忆时,车窗外的夜色也变得温柔起来,沉睡已久的情愫在心底缓缓苏醒,那时他们多么心意相通啊!他的经典金句——“无雨何以言晴,晴雨交集是天意” ,说得好像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哪一对情侣不是这么以为的?可后来呢,爱意怎么就烟消云散了?那场官司之后,她时常问自己,为何要决绝地分手?又何必一定要打官司?即便与准婆婆合不来,也不至于非走那一步吧。她清楚,都是因了恐惧,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时刻缠着她,她绕不出那个梦境——艾伦被抢走了,她看不清是什么人,或许是一股妖魔旋风,把艾伦卷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荒野里。她不愿意梳理往事,越理越乱。分手这些年,如果不是因为儿子艾伦的牵系,他们本该一别两宽,好聚好散。可事实上,他们之间倒更像是一场逃离的游戏,逃不了多远,便回过头来互相观望。似乎有一道跨不过去的坎,或是打不开的结,藕断了,丝还连着,她可不喜欢这样,这与她的天性不符。

伯克先生的一席话,好似超音波,把她给震醒了。或许儿子真的出了问题,俱乐部不过是个隐喻。伯克先生说得没错,孩子还未定型,一切都还来得及。她想,无论如何都要把艾伦抢救回来,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误入歧途。在这件事上,没有模棱两可的余地。

这样一想,她和庄雨的那些事还没有完结,儿子艾伦又给它接续上了。这些年她极力回避的尴尬问题,又浮上心头。和他谈一谈,这个想法一闪念,都让她心里犯堵。可艾伦是她生活的驱动力,为了儿子,没有什么她不能去做的。

 

3

庄雨彻底失眠了,从一个接一个断断续续的梦里挣扎着醒来,梦境如影子一样消失在黑暗中,大脑储存里,除了她,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她是梦的主角,这很令他沮丧。透过灰绿色窗帘,模模糊糊有光影在闪动,忽明忽暗,分不清是月光还是晨光。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该起床洗个澡,清醒一下。仰面躺在浴缸里,眼前晃动的依旧是她偶尔一艳的眼神,他真不情愿这个时候想起她来。当年输了官司,姆妈一直愤愤不平,老太太是咽不下这口气呀。他这个儿子也无能为力,他多么希望她们能够和解,可夏晴那暴风骤雨般的性格,姆妈那尊贵傲慢的姿态,怎么和解得了?两年前,老太太作古,她到底还是带着一肚子积怨去了天国。

昨天晚上,接到夏晴的电话,让他颇感意外,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你有空吗?最近这两天……”她嗓音低低的,好像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他想问她有什么急事,可又怕冲撞到她,正在琢磨如何回答时,她在那边已经忍不住,连珠炮似地说起来了。

“艾伦出了点情况,我们得帮帮他。”

“什么情况,是病了吗?”他一下子忐忑不安起来。

“哼,也可以说是一种病吧。”她话里带着一丝冷笑,让他感到一股寒意。

他们商定今天到甜甜圈店见面。站在浴室大玻璃镜前,他仔细端详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下垂的眼袋,好像在刻意提醒他,你已不再年轻啦。他冲着镜子笑了笑,没关系,五十多岁了,还保持着这样的姿态,算不错了。姆妈走后,他越来越喜欢自言自语了。

他比她早到了,这在他意料之中。从前他约她出来,她也总是迟到那么几分钟。女人就是靠矜持来显示品味,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要了一杯咖啡,走到临窗的一个角落坐下来。从这个角度望出去,穿行马路的人流一览无余。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人来人往,店里倒显得格外安静。甜甜圈店是早餐热卖店,傍晚是它最清净的时候。

他约定这个时间,自有他的考量。记不清在哪本书里读到过,人的情绪随日而升伴日而落,傍晚时分大概是情绪的低谷,不至于过度昂奋。他最担心夏晴的脾气,万一哪句话不投机,惹火了她,可就没那么优雅了。想起往事他依旧心有余悸,家丑不可外扬,这是姆妈一再告诫他的。

他抬起头,看到她正走过斑马线,高跟鞋似乎不怎么合脚,大脚爱小鞋,这毛病她一直改不了,看她走路别扭的样子,他就能揣测出她的脚肯定饱受折磨。“唉,这不关我的事。”,他想起那些流行的心灵鸡汤文章,把婚姻同鞋子生拉硬拽到一起,不觉哑然失笑。她穿的浅棕色风衣倒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西式翻领配半圆形下摆,典雅的都市范儿。他心里盘算着这件时装的价码,少说得两百美元。想起第一次他带她回上海,陪她逛遍了淮海路又逛七浦路,腿肚子累得转筋,大包小裹地背回美国一大堆衣服,就为了省下百十美金。

“你真可以,挑这地方,马路对面就是ABP(Au Bon Pain,美国一家连锁休闲餐厅)。”庄雨抬头,刚好撞上夏晴的眼神,什么时候她已经站到他面前。她把风衣撩起一角,在他对面坐下来。

“那咱们是不是换到ABP去?”

“算了,别麻烦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我去给你拿。”

“我想喝的这里没有。”她瞟了他一眼,他猛然想起来,她只喝西湖龙井。

“你等一下。”说完,他站起身,走向服务台,不一会儿,就端回来一个纸杯,放到她面前。“尝尝这个,他们新添的英式绿茶,有点龙井的味道。”

“谢谢。”她掀开杯盖儿,闻了闻,皱了一下眉头,但没说什么。

他盯着她左脸上新长出来的一小块褐斑,心里琢磨着,难怪人家说女人五十脸上添彩,谁也逃不过的。他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出口的依然是老套的那一句,“你……,还好吗?”

“不错,挺好的。”她用手朝后拢了一下头发,把脸转向窗外,掏出一块面巾纸,仔细地擦着嘴唇。他看着她的侧影,这个角度看她最好,美感就是视角与距离的完美结合。

“艾伦的毕业典礼是哪一天?”他总得问点什么,儿子是他们谈话的焦点。

“六月初吧。你知道,我今天大老远跑来,可不是想跟你说这个的。”

他当然知道,只是他不想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总要加点序曲,慢慢地朝前推进。他们以前的种种不和谐,多半是步调不协调,节奏不一致造成的,他想。

“嗯,艾伦他怎么了?”他盯着她的眼睛,夏晴也盯着他的眼睛,沉吟片刻,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然后抬起头,问他,“你知道性别还有中性的,有这回事吗?”

他一怔,说:“为什么问这个,这和艾伦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艾伦在学校成立了一个中性俱乐部,还有自己的网站。是伯克先生告诉我的,不信,你自己去看一下吧。”

他颓然地坐进靠背椅里,脸上茫然无措。

“你说,中性人是不是一种疾病?”她疑惑的眼神,紧逼着他。

“应该是一种存在吧,也未必是疾病。以前读过一本小说《中性》,讲的就是一个雌雄同体人的故事,好像是基因突变的结果。回头我去查查看。”他小声嗫嚅道。

她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怪怪的表情让她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要不然,让艾伦到我这边住一段时间,他都有两年没过来了。”

“你怎么想的?和你在一起,你能给他注入雄性因子?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整天和我在一起,他基因发生突变了?”

“哎,老天,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这些年作为父亲,我关心他太少了,没能对他产生正面影响。”

“噢,到现在你才明白过来,自己还有这么个角色,是不是太晚了?”

他的脸色变得没那么好看,“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到一起就吵架呢?”

“是我犯欠,没事找事到这来。我还没听说过,父亲不在场,会导致儿子基因突变,连性别意识都模糊了。全都是我惹的祸,这总行了吧?”

“你…,安静一下不好么?你焦急上火,我都理解。可那能解决什么问题?让艾伦住过来,我和他好好聊聊,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夏晴端起杯子,把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

“好啊,你去问他吧,看他怎么说。只要他愿意,明天你就去学校接他吧。”说完,她站起来,“要是没什么事,我得走了,晚上还约了别人。”

“那好吧,当心点,别给鬼子骗了。”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这可不是你该操心的,我又不是没长脑子。”夏晴抖落了一下风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穿过玻璃门,转眼便融入穿梭的人流当中。他坐在那儿没动,拾起她留在桌子上的面巾纸,上面残留的红圈依然鲜亮,似乎还保留着她嘴唇的温度。他回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份爱,像梦一样破碎,消逝了。可他依旧会想起她。想到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说不清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股潮湿的东西袭上来,他眼里涌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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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从甜甜圈店一出来,庄雨就给艾伦发了微信,他希望听到儿子亲口答应,这比他过来住更让他在意。一直等到很晚,艾伦才回复他说,“老爸,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得先问问妈咪,明天再告诉你吧。”他盯着那几行字,失望地关上了手机。艾伦,你这是在惩罚老爸么?他自言自语。

第二天下午,庄雨开车直接到艾伦的高中,他真想看看儿子。这几年姆妈年迈多病,他被拖累得身心疲惫,对艾伦的关心愈来愈少,儿子对他也日渐疏远了。他想竭力补偿,可有些东西是很难补回来的,丢失在时光里的情感,已不再有从前的况味了。

朝他走过来的那个男孩是艾伦吗?头发长得披到肩膀,黑色体恤衫上印着一具白色骷髅,一块深红色玛瑙坠子在胸前摆来摆去。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的是个金发男孩,又高又瘦,臂腕上的刺青在阳光下格外扎眼。庄雨看得发呆,那个曾经由他精心打理的蘑菇头,满脸稚气的小男孩去哪儿了?他再也用不着操心给儿子理发,一上高中,艾伦就开始拒绝老爸的免费服务。他要突显个性,他要反叛亚裔男孩的刻板印象,瞧瞧,连长头发都留起来了。

“对不起,爸,让你等久了。”艾伦钻进车子,脸上有些歉意。

“没事的。那个男孩是谁?以前没见过。”

“噢,是诺亚,去年刚从加州转来的,我们俱乐部的骨干。”

庄雨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忍不住,“艾伦,怎么喜欢跟纹身的人交上朋友了,你妈妈知道吗?”

艾伦沉吟了片刻,说,“她没反对。纹身也是一门艺术啊,诺亚的那个图腾还是我帮助选的,叫“鸳鸯戏水”,特别精细别致。我在考虑是不是也去纹一个呢。”艾伦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完全没有注意到,开车的老爸脸色愈来愈不好看。

“艾伦,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去上大学了,走之前不想到爸爸这边来住些日子吗?”

艾伦偏过头来,看着他说,“当然想了,就是怕我妈会不高兴。”

“艾伦,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学会自己做主,不要总是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他的口气明显地有教训人的味道。

艾伦沉默了半晌,把脸转向车窗外,“可是,从小到大,我不一直都在看别人的脸色么?阿奶和小姑的脸色,妈咪的脸色,还有老爸的脸色。不学会看脸色是要吃苦头的。”

庄雨没想到,儿子居然能一口气讲出这么多,让他无言以对。他把手伸了过去,想拉一下艾伦的手,可手悬在半空,又缩了回来。“都是爸爸不好,把事情办得很糟糕,让你受委屈了。”

“爸,别这么说,我过去住就是了。”艾伦说话的口气,像是母亲安慰一个期盼着棒棒糖的孩子。

还是像往常那样,他带儿子直奔“老四川”,那里正宗的川菜料理,比夏晴做得还要地道,让儿子过把瘾。吃,就要吃最好的,这是姆妈活着时挂在嘴边的金句。他给儿子点了他最喜欢的担担面和香辣牛柳,自己只要了一碗清汤鸡丝面。他享受不了川菜的又麻又辣,来“老四川”,纯粹是为了满足儿子的味蕾。儿子全神贯注吃面的模样,叫他满心欢喜。一时间,竟忘了问那件“正事”了。

艾伦说,下个月他们俱乐部有义演活动,这才提醒了他,于是便随口问道,“你和诺亚怎么会想到成立这样一个中性俱乐部?”

“对抗性别歧视啊,你想象不到情况有多么严重。关注弱势群体是我们的宗旨,有许多面临困境的人需要帮助呢。” 艾伦突然刹住不说了,大概是觉得对牛弹琴吧。

“你们的想法听起来不错,但俱乐部的名字不大好,有点似是而非,容易引起误解。”

“老爸,你想多了,和妈咪一样,能有什么误解啊?就是个名字而已,是诺亚想到的。”

庄雨有点吃惊,他第一次感到了那种抵抗的力量,从前的蘑菇头小男孩算是彻底消失了。儿子有自己的主见,即使他无法苟同,那是他的问题。中性就中性吧,又有何妨呢?

“诺亚是你的好朋友?”他试探着问,艾伦点点头。

“为什么不邀请他到家里来玩,让我也认识一下?”艾伦摇摇头,说:“他很内向,也是单亲家庭。”

庄雨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不到儿子把自己也归类到“单亲家庭”。不在场的父亲是不够格的,在儿子生命里他不过是一个打了引号的存在。当年夏晴从庄家搬出去,他并没有想这么多。

“艾伦,你交什么样的朋友,爸爸是不该干涉的。但你要相信爸爸比任何人都关爱你,你一生的幸福…,你懂吗?”

艾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停了半晌才慢慢地说,“我懂。你和妈妈…,你们觉得幸福么?”

庄雨被儿子的问话震慑了,一阵悲凉涌上心头。“艾伦,爸爸是个失败的例子,是非典型的,不能作数。”

艾伦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

“没事的,爸爸知道。”他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跟往常一样,他把车子停在一片草坪旁边,穿过草坪便是夏晴的房子。他不愿意在她的房前趴车,怕万一撞到什么不堪的情景,会让他受不了。

“爸,到了,我该回去了。”艾伦说。庄雨也跟着下车,他紧紧地拥抱住儿子。他感觉到艾伦在他怀里变得僵直不自在,这究竟是享受还是忍受,他说不清。他松开手臂,后退了一步,凝视着儿子。当年他与夏晴缠绵云雨,不小心孕育出的这颗结晶,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既甜蜜又痛苦的存在。

他回到车里,发动了车子,却并未开走。他默默地注视着艾伦,看他走过高低不平的草地,深一脚浅一脚,身后的大书包晃来晃去,好像要把他压垮似的。艾伦离房子越来越近,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抑或是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穿过草坪的这段路并没有多长,可对他来说,却是一段折磨人的漫长里程。他一直看着儿子打开家门,径直走了进去,没再回头。

接下来的一周,庄雨开始忙碌起来,让儿子过来住,他要做许多准备。当初匆匆买下这间小房子,完全是为了让一家人团聚。父亲的猝然离世,使本来就脆弱的母亲几近崩溃,让她一个人留在上海,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来。姆妈是大家闺秀,在上海住惯了私家庭院。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虽也变得能上能下,但他不想委屈母亲。这座只有三个卧室的小别墅,算不上豪宅,可总比一家几口挤在一间小公寓里强得多。好不容易在美国安下一个家,他怎么也没料到,苦心经营的小窝,居然成了三个女人较量的战场,直到最后分崩离析各奔东西。先是夏晴带着艾伦走了,然后庄云嫁人走了,最后姆妈撒手人寰走了。他生命中的这几个女人,冥冥之中像是一种邀约,聚时爱恨交加如山呼海啸,散时干净利落似佛仙顿空,聚也是尘缘,散也是尘缘。“走吧!走吧……” 他除了感叹,又能如何?

夏晴走了之后,姆妈便开始不遗余力地为他物色人选。她特意返回上海,专程奔赴台北香港,能动用的人脉关系都给她派上了用场。可几年下来毫无进展,她批评儿子不上心不投入,他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叫她啼笑皆非。他也不乏真诚地去谈过两次,可很快就发觉对方不过是想解决身份问题,他可不想当别人的跳板。而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姆妈居然成了障碍物。那些女人一听说他还有位需要照顾的老娘,便环顾左右而言他,没了下文。这样几次下来,除了陡然增加疲惫感,什么都没有。他对婚姻这桩事便越来越淡漠了。

艾伦回来住哪儿呢?他思忖了一番,决定还是住客房为好。母亲在时,艾伦每次过来总是陪阿奶一起住。他跑到建材商店,买来新式的仿木百叶窗帘,看着装修工把那些泛黄的蕾丝窗纱扯下来,心里不免难过,那是姆妈当宝贝一样爱惜的东西,当初她特意从上海背过来,在他的帮助下,一片一片挂起来。艾伦常嬉笑说,阿奶的房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中国。他想努力把房间布置得美国化,让儿子有家的感觉。这些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和祖辈之间总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他又去买来强力洗涤液,清洗卫生间的浴缸和马桶,这可是个力气活,累得他手臂酸疼了好几天。以前这些生活琐事都是姆妈张罗,让阿墨哥来做的,用不着他过问。母亲走了才两年,这屋里屋外的景象便再也不如从前了。

他这边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迎接儿子回家,艾伦那边却有了变故。一条短信几句话,把他一个月来的精心筹划都打烂了。他盯着手机,看了又看——“老爸,从这个月开始,我们俱乐部每个周末都有义演活动,太忙了,恐怕暂时去不成你那边。等毕业典礼之后空闲下来,我一定过去。”他叹口气,有点伤感,“唉,也是,俱乐部比老爸更重要。”

 

5

夏晴的眼睛紧盯着墙上那幅画,其实是一张摄影——幽蓝的海水,神秘的白房子,纯净得一尘未染。除了爱琴海,哪里还能寻到如此令人心醉的景致呢?她环顾四周,整个候诊室以蓝色为基调,淡蓝色的壁纸,灰蓝色地板块,湖蓝色百叶窗帘,连壁灯罩上都嵌着蓝色条纹。舒曼医生真是个细心的人,不愧为心理医生。

她为何要坐在这里?当然,是她自己约好的,没谁强迫她,她需要舒曼医生的帮助。N年前她带着艾伦离开庄家时,一度情绪低靡不振,是舒曼医生的疏导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她相信她,信则灵,这是她对心理疗伤的基本认知。

这会儿,舒曼医生正和她面对面,她注意到医生也老了,浅棕色的头发里掺杂着灰色发丝,而且不再像从前那么浓密润泽光亮了。

“每次都是同一个梦境吗?”舒曼医生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问她。

“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发生的地方不同,有时在机场,有时在火车站,有时在美国,有时好像在中国。可结局都是相似的,我把儿子给弄丢了。”

“你…,恐惧着一件事情,恐惧它会发生,恐惧它的结果。”舒曼医生不紧不慢地说,像是在梳理分析她的心路。

夏晴点点头,舒曼医生说到她心坎上了。十几年前,她害怕婆婆小姑子暗中算计,夺走儿子,让她扫地出门。如今婆婆走了,她理应不再担心了,可她总是隐约地感觉到,有一种东西正在逼近艾伦,要把他扯走,越扯越远。那既不是什么人,也不是什么神秘旋风,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力量,她无法掌控的力量。

“成长本身构成了一种力量,好像离心力。孩子在长大,该学会慢慢放手。母子关系过于胶着,反而不利于彼此的健康。”舒曼医生的话,依然在她耳畔回响。医生并不像在刻意开导她,更像是自说自话,她只不过凑巧成了一名听众。这让她感到放松,任何蓄意的教训都令她反感。

她清楚自己最担心什么,和庄雨会面后,更令她忐忑不安。她跑到社区图书馆,借回来他提到的那本小说《中性》,是十多年前获普利策文学奖的小说,还荣登《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畅销书榜,讲述一个希腊裔家族移民美国的历史传奇故事。她搜了一下作者,原来杰弗里.尤金尼德斯本人就出生于希腊移民家庭,难怪写得如此传神如临其境。

“雌雄同体,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她感叹。然而,庄雨若无其事的态度才更令她恼火。她想起来,他不是一贯如此嘛,总以思想先锋不落俗套为自豪。儿子若交给他,叫人如何放心得下。最近艾伦总跟着他出去吃晚饭,又让她惴惴不安起来。

“你说什么,是我不正常,大惊小怪,疑神疑鬼?不过是个俱乐部名称,可我怎么觉得没那么简单呢。”她终于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

“你倒是说说,我们该怎么办,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随他去了……”她一连串地发问。

“他整天和诺亚搅合在一起,叫我怎么能不担忧?”

“什么?是我多虑了,我怕失去儿子。笑话,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儿,他永远都是我儿子,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气乎乎地放下电话。没想到,庄雨居然摆出心理医生的招数,一针见血地剖析起她来,他有什么资格说那样的话?

她这里气还未消,却接到了艾伦的短信。“妈咪,能不能来学校救急啊?诺亚的妈妈生病,没人帮我们运送音响和大型乐器,明天俱乐部要去义演呢。”

“怎么没去问你爸爸呢?他很支持你的这项课外活动。”她忽然想试探一下儿子。

“问了,他刚好没在办公室,还没回话。今天是周五,我们需要确定下来,由谁负责搬运乐器。”

夏晴心里一沉,儿子真的开始转向了,这才几天的功夫。她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了。

夏晴赶到学校,车还没停稳当,就看见艾伦和几个同学正抬着音箱往一辆黑色宝马SUV那边走。那不是他的车么?庄雨从车里出来,打开后备箱,指挥几个孩子把音箱放稳。

艾伦朝夏晴摆手,“嗨,妈咪,我给你发了短信,告诉你别过来了,你没看到?”

夏晴没搭理儿子,眼睛却盯着庄雨,“你动作蛮快啊,当年要是这么快就好了。”

他没接她的话茬,等艾伦和同伴们又进教学楼搬乐器,只剩下他们俩人时,他才说,“别小家子气了,明天你也一起去吧。我还从来没参与过艾伦俱乐部的活动,真该去看看孩子们究竟在做什么。”

“你想开了?倾全力支持儿子,现在正是时候呢,他也亟需你的帮助。”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今天回家该问问艾伦,明天义演都有什么节目,可不能让儿子甩得太远了。艾伦是乐队的大提琴手,小学毕业他丢下钢琴,便迷上了大提琴。那是真爱啊,爱到无法释手的境地。她每月两次驱车六十英里,带他去巴尔的摩求名师指点。现在是关键时刻,自己不能袖手旁观。那样的话,这么多年的辛劳岂不白费了。艾伦反正要跟她回家,她有的是时间和他说话。儿子的性格越来越像他了,优柔寡断的,这让她心里不爽。

“他对你说什么了吗?”艾伦一上车,她开口便问。

“没说什么呀,嗯,对了,他说明天会去看我们义演。”

“艾伦,你不觉得,你老爸越变越乖了吗?”

“妈,别这样说他。我是觉得,阿奶走了,老爸终于有时间关照自己的内心了。”

“艾伦,你真懂事,你老爸若是听到这话,不知道会感动成什么样呢。”她突然停住不说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犯病了?儿子说的是实话啊。

“妈,别担心,其实,我……,更懂你,不管什么时候。”

她的眼睛一湿,泪水涌了上来。“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那明天,你也去看看我们的义演吧?”

“好,会去的,妈妈什么时候缺席过?”

 

6

清早起来,夏晴便开车带艾伦上了路,直奔长青社区娱乐中心,十多英里的路程并不算远。昨夜风大,路边铺满了落叶。却道天凉好个秋,可她真不喜欢秋天,因为总让她联想起从庄家搬出来的那一年,也是在秋天。

娱乐中心的健身厅本来是练瑜伽跳桑巴舞的,临时用来做表演大厅,显得空空荡荡。夏晴坐在最前排,看艾伦和他的同学们忙前忙后,高个子金发男孩总在他左右。她知道那是诺亚,艾伦几乎每天都提起他,俱乐部里他们是左膀右臂,形影不离。诺亚手臂上的刺青,像针一样刺痛她的眼睛。

“妈咪,我有点怕……”

“噢,宝贝,别怕。只要迈出去第一步,你就不害怕了。”

那个清脆的童音,不断在她耳边回旋。十多年前,她领着怯生生的艾伦,第一次来这里参加小提琴比赛。好像什么奖都没拿到,唯一的收获是,把儿子的胆子给壮大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舞台上的艾伦与平时判若两人,没多久她便意识到儿子的这个特质——强烈的表演欲和敏感的艺术气质,虽然这并不是她期盼中儿子的模样。

陆续有人走进来,大多是年轻的面孔。偶有几位中年人,也和她一样,是陪孩子来的。她仔细打量他们,没觉出有什么不正常,她为自己这怪兮兮的想法感到脸红。有人递给她一份节目单,她找了半天,没见艾伦的名字。他昨天跟她说,他的节目在最后,是和诺亚的大提琴协奏,还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能让她惊喜的呢?

演出已经开始了,却仍不见庄雨的影子。他一向很守时的,出什么事了吗?她心神不定地盯着入口处。没准公司加班走不开,要么路上堵车赶不过来,该不会出车祸了吧?这么一想,她的头皮开始发炸。

这边演出却进行得如火如荼,叫好声伴唱声,此起彼伏。忽闻掌声雷动,她一惊,转过身朝台上看,原来是艾伦和诺亚上场了。一模一样的着装,白衬衫配黑色马夹,藏青色牛仔裤。夏晴看得发呆,真奇了,俩人连表情都那么相像。艾伦手握话筒,声音有些颤抖。

“今天,诺亚和我将奉献给大家一首老歌《月亮河》,我也想把它献给我的父亲母亲。月亮河,你让我有梦,也让我心碎。无论你流向何方,我都将随你前往。我们彼此追寻,相约,等待……”

艾伦和诺亚彼此凝视片刻,手指同时拂过琴弦,霎那间,那甜蜜而忧伤的旋律似河水漫过堤岸,弥弥流淌。夏晴再也抑制不住,她泪流满面。月亮河,多么遥远了,他第一次约她看《蒂凡尼的早餐》,是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他们手牵着手。艾伦是听着《月亮河》长大的,在迷迷糊糊的摇篮里,在她独自开车黑沉沉的夜里。台上的两位少年,配合默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倾心投入,仿佛迷失在月河里。

有些东西是要花一生的时间才能醒悟过来的。她眼前一亮,看见他站在河对岸,手捧着鲜花,正朝她走来。不,他是走上了舞台,三步并作两步,把两束黄玫瑰递给了艾伦和诺亚,他们拥抱在一起。她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并非做梦。

原来是买花耽误了功夫,你啊,真是愚呆!她轻叹了一声。

 

原载《香港文学》202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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