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中长大

作者 05月22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01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秋尘编辑,胡刚刚编发。)

 

我在大学校园里戴着口罩,匆匆地赶赴教室,找到我固定的座位坐下来。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座位,以前没人敢想象。教室里已有6个学生,我们相隔很远交谈,已经习惯。我的同学来自哪儿的都有,加州,纽约、德州、弗罗里达、麻省等美国各地;也有国际学生,德国、加拿大、印度、中国、南非等等。罗斯福教授来了,他沉重的脚步声,老远就能分辨。他把一摞教案放到讲台上,开口说,“早晨好!今天的十五个口罩格外漂亮。” 十五个同学都笑起来。为了保持社交距离,每节课只有一半学生在教室,另一半上网课,这也是时代的先河。罗斯福教授开始了他深奥又风趣的高数课程。尽管黑色的大口罩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蓝色的眼睛和深深的抬头纹依然表情丰富,而那一头花白的卷发被整齐地修剪过,还是透出不羁和诙谐,就像他讲课,死板的微积分在他的口中生动又调皮。这种气氛有时让我想起高中最后一年的时光,那时我思考着完全不同的事情,恍若隔世。

记得当时临近感恩节,我特别快乐,随时都想吹口哨;更确切地说,毕业班全体同学都特别高兴,每个人都格外喜欢说话,至少比平时多说一倍,搞得课间教室里,像飞来一群发现鲜花的蜜蜂。原因很简单,追赶我们的SAT、ACT和SAT专科(美国的大学入学考试),终于被我们甩在身后。虽然我们还在不停地填表格,写作文,申请学校,但是和考试的枯燥和压力不能相比。还有比考试更糟糕的事情吗?况且前方的时光充满诱惑。谁不期待跳出高中这眼小井,走向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享受独立、比井口大得多的天空呢?除了对一步迈出家门的大期待,我们还有眼前的小期待。高中毕业给我们一种假象,好像达到了人生巅峰。庆祝特别夸张,什么毕业纪念册、毕业照、毕业舞会、毕业典礼,最后还有整夜的毕业狂欢来收场。这些消息的传递也特别夸张,提前半年就在我们耳边吹。人家说因为高中是人生的转折点,毕业后同学各奔东西。上大学的,奔向不同的专业;不上大学的,从此走向社会。哈哈,又是一个“过来人”的思考!不过按照这个逻辑,狂欢一次也有道理。我对这些活动,既期待,又惶恐。特别是毕业舞会,我平时从来不跳舞,一想到找舞伴,我的头就大得像个热气球。经常和我粘在一起的八大金刚,都是铁哥们,突然去约女孩子,是不是蹊跷得不着边儿。这个感恩节周末,我们去艾瑞克家玩羽毛球,我正好问问他们。虽然离舞会的时间还远,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个清楚。

俗话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高中生好像也是这样,酷爱体育的一伙,擅长跳舞的一群,我们八个都属于安静型,喜欢数学和科学课,经常在网络上组队打电子游戏或者玩魔术卡。凑在一起我们喜欢打羽毛球,游泳,但是绝不打橄榄球,也绝不跳舞。现在两只羽毛球在纽约十一月的冷风中乱飞,四个球拍都有些踉跄,惹得四位看客一边儿给我们加油,一边憋不住笑声。换防,轮到他们四个招架不住风向,前后左右地追赶调皮的羽毛球,像在草坪上跳着笨拙的舞蹈。我想起舞伴的问题,问“毕业舞会,你们去吗?” 艾伦答,“我想去,但是约谁做舞伴呢?” 斯蒂文说,“就约你妹妹吧?”大家哄堂大笑。乔治说,“你们别笑,网上说,曾经有人不好意思约女孩,真约了自己的妹妹,还有约老妈,甚至奶奶的!” 我们都笑弯了腰,有人直喊肚子疼。有趣的是平时不跳舞的八个男生,都跃跃欲试,计划去毕业舞会试试水,而且没有一个人有舞伴!我曾经矮下去的心情瞬间挺拔起来,没找到舞伴更像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你说怪不怪,只要有人和自己站成一队,无论对错好像都有些道理。

大风真是打羽毛球的劲敌。除了我们、球拍和球,还有风这个因素影响我们的计划。正好艾瑞克的妈妈喊我们进屋吃比萨饼,我们应声转入室内。艾瑞克是第五代移民,父亲的祖先来自英国和爱尔兰,母亲的祖先来自法国。群里有一个非裔马克,他爷爷奶奶从南非移民,父亲是律师,母亲是护士。还有印度裔詹姆斯;两个华裔,斯蒂文的父母来自香港,我的父母来自大陆;余下的三位都是欧洲后裔。乔治是意大利后裔;艾伦和我最要好,他有75% 的德国血统;盖瑞的血统比较复杂,更像是欧共体的后代。好几个妈妈戏说,我们在一起像一个小小的联合国。我们却不那么认为,我们都在美国出生,都是美国人。聚在艾瑞克的房间里,我们七嘴八舌谈成火热。家长们一定以为我们在一起除了玩儿,还是玩儿,其实我们也谈有用的话题。艾伦特别高兴,他的Early Decision成功了, 并获得RPI大学的奖学金!哈,他可以轻松成羽毛球啦。斯蒂文非常紧张,他父母一定要他报考常春藤大学,他很担心自己考不上,整个下午,他都像一个沉闷的土豆。我忽然感觉很幸运,我妈只说去追你的梦,全力以赴,无论最后落到哪所学校,你都有很好的前程。詹姆斯吐槽芝加哥大学的入学作文比哈佛的还刁钻。乔治说,“私立学校太贵,我家六个孩子。我只报州立大学,宾汉姆顿大学就是我的最高理想。” 我说,“太便宜乔治了,一张申请表解决所有学校。也许我们忙半天,最后都去同一所学校呢。” 大家都附和着,我们的确都选了宾汉姆顿和另一所州立大学保底。其实进宾汉姆顿大学并不容易,它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的尖子生的首选,也是申请私立大学的保底首选,竞争激烈。乔治高兴起来,主动问我们的梦想大学。我们重新畅所欲言,竟然争论起来,帮彼此出主意。我原来最倾心加州的伯克利大学, 大家说了不少康奈尔和纽约大学的好处,结果这两所学校成了我们7个孩子的共同选择。高中功课之外,考SAT、申请学校,我们的压力其实挺大的,尽管看起来好像不是那样。好多事儿,家长无法体验我们的压力,他们不会问,我们也不会说。但是朋友不同,我们是同一个战壕的,有同样的焦虑。当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孤立的一个,感觉特别好。原来自己再正常不过,就像约不到舞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样。我们计划每月大聚一次,各家轮流做庄,圣诞节聚会定在斯蒂文家。我们都兴致勃勃地期待,谁也不知道聚会竟然遇到许多挫折。

圣诞节的灯火越来越亮,申请学校的截止日也越来越近。学校里的空气明显紧张起来,说笑声抵达低谷,熬夜又起早的孩子们面露倦容。斯蒂文突然宣布:取消他家的圣诞节聚会。大家喜忧参半,既遗憾失去一次欢聚的机会,又庆幸多了一天申请学校的时间。斯蒂文说他妈想把他累死,要他申请所有常春藤大学,突然多出6份申请!他的脖子涨得通红,愤愤地说。“这6所学校,我根本不感兴趣。我妈强调,如果我报的哥伦比亚和康奈尔不中,还有可能被其他学校录取。我平生第一次和她大吵一架,结果她非常伤心,竟然哭了,仿佛我上不了藤校,她就活不下去。她看我的眼神特别可怕,好像我是被判处无期徒刑的犯人。我怎么办?我毕竟不想伤害她。我的事自己不能做主,谁像我?!” 我忙说,“正好我还欠好几所学校的作文,以后聚更好,可以轻松地玩儿。对了,你收到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吗?”“水牛城录取,垫底的学校有了。”“那就行了呗!我也被水牛城录取了。”斯蒂文走后,艾伦不解地问,“斯蒂文的妈妈为什么一定逼他报那么多学校?申请一所学校要花许多时间,现在只剩8天,斯蒂文能完成吗?为什么一定要他上藤校呢?”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许是文化传统,也许是为面子,我怎么知道家长们怎么想?我的确听见一些华裔孩子抱怨,说家长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好在我的父母非常信任我,我妈只问我,你觉得哪些学校适合你?为什么?有保底的吗?有梦想学校吗?截止日是哪天?来得及吗?需不需要帮忙?有时她也给我一些建议,或者提醒我时间,但是她尊重我的选择。这样我反倒更愿意考虑父母的建议。我们的第一次聚会计划,就被斯蒂文妈妈这阵莫名其妙的风吹散了。

仿佛这是昨天的事儿,现在我们却天各一方了。离别的印象是我们八个人一起跳入乔治家的游泳池,水花溅起老高,发出巨大的声响。那天是2020年8月22日。那个周末结束,我们就第一次走出家门,走向独立,走向大学校园。我们在游泳池里跳上跳下,好像只为击打出一些水花,只为宣泄一下多日的孤独,并不真想游泳。其实,只要在一起,我们已满心喜欢,随便做什么都是好的。自从新冠病毒泛滥,3月22日纽约暂停,算起来整整5个月。我们各自居家,上网课,别说聚会,就连见面都成奢侈。当然我们保持在网络上、手机上频繁联络,组队打游戏必不可少,但是毕竟不是面对面的谈笑。疫情让我们第一次品尝了思念,对朋友的思念真实得像哈德逊河水,不停地流着。那次我们很幸运,暑期纽约疫情减缓,允许10人以下聚会。乔治的家长应声邀请我们八兄弟小聚,但要求我们必须提供新冠测试结果。大学入学也这样要求,我们八个人的检测结果都呈阴性。这就叫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那天我到乔治家,刚推开后院门,就听艾伦大喊一声:杰克——。接下来的一秒,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七个孩子从泳池里跳出来,一起搂住了我。我的眼睛立刻被水蒙住,耳朵里充满 “Hey, man!”, “Miss you!”, “You made it!” “I'm so glad to see you.” 我感觉鼻子酸酸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然后,我脱掉几乎湿透的T恤衫,和他们一起跳入游泳池,留下那个巨响的记忆。我们用手掌击水,水花飞溅,袭击每一个人。没有人能提防7个人随时可能的出击,每个人的头发和脸都往下哗哗淌水。我们毫不在意,用手抹一下,继续我们的水上大战。欢笑声夹着尖叫声和水花声尽情暴露在蓝天白云之下,像夏日的阳光一样,不保留一分热量。积蓄已久的能量释放之后,我们在水中漂浮,语言又回到我们中间。斯蒂文说以前我以为考试是最糟糕的事情,疫情比考试糟糕不知道多少倍。乔治接道,可不是。我父母居家工作,三个上大学的哥哥姐姐,再加上我和妹妹,五个孩子在家上学,我们整天戴耳机躲避声音。艾伦说我大学定得早,计划好好玩玩。可是我们不敢去商店、饭店、娱乐场所,甚至不敢聚会和聊天,真是太糟糕了。马克说我妈妈在医院,看到许多病人死亡,她就抑郁了;好不容易好过来,又染上新冠。我们都急忙问她现在的情况,听到痊愈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艾瑞克说,我爸被航空公司裁员,我妈的电子公司减薪。如果我爸不快点找到新工作,我可能不得不推迟上学了。艾瑞克垂下头,我们沉默良久。我们都被疫情这个更大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全世界的人都像在大风中打羽毛球,左腾右挪地躲避着病毒,还是不能掌控局面。疫情的风不仅吹走了我们每月一次的聚会计划,各家暑期的度假计划;还吹走了我们的毕业舞会、毕业典礼,整夜的毕业狂欢;也吹走了我们找舞伴的烦恼和喜悦。它撼动着我们现在和未来的生活,像一台演不完的戏,震撼我们的心,可恨的是我们都是戏中人。

抗疫,现在是各大学的头等大事儿。纽约州控制得相对严格:发现100例新冠阳性,大学必须关门。为此,教师和学生每周做一次新冠测试。艾瑞克说康奈尔少于一百。艾伦的RPI和我的纽约大学还在上课。水牛城大学超标了,不得不关门,斯蒂文和乔治都回家上网课。盖瑞和詹姆斯告诉我们,波士顿大学也是每周测试,一直上课。马克说宾州州立大学有点吓人,一天新增一百多确诊病例,但是宾州不管,继续上课,我们都替他担心。我们每个人都对自己现在的学校很满意,争着分享学校里的新鲜事儿,这是我们没想到的。口罩、手套和消毒液成了我们新的日常必需品,以前也无法想象。

还有更加无法想象的事情吗?新闻忽然大幅报道弗洛伊德事件,我们立刻互相打电话,听见彼此的痛心。接下来的游行容易理解,是争取种族平等;再接下来的抢劫,却令人吃惊。抗议是人民的权利,但是抢劫不是犯法吗?人们明知犯法,为什么还做呢?难道也是因为大家一起做,就感觉有道理吗?我们在电话里讨论,同样的一个行为“大家一起做”,用在不同的场合,可能爆发出正能量,也可能产生负能量。未来,我们如何做出自己的选择呢?我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本来总统大选是我们最关注的事儿,结果它变成一团疑云,舆论一会飘向东、一会儿飘向西。民主党和共和党撕裂,让我们担忧美国的前程。最后,国会山竟然发生了暴力事件,我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却像是一颗重磅炸弹,惊醒了美国人民和政府。我们吃惊地睁大眼睛,看见美国还有疫情问题、种族问题、贫富问题、经济问题、民主和专制问题需要解决。我们在网上讨论,争论不同的看法,但是在分裂与团结这一点上,我们的想法出奇地一致。分裂不会让美国更好,我们需要团结,需要用磋商来解决政见分歧。我们八个年轻人,有的刚刚成为选民,有的还不到年龄。这一课对我们来说,用突然、残酷、困惑和震惊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尽管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我们已经开始思考,美国应该走向何方。这些都是突然吹来,不知来自何方的怪风,把我们、社会、甚至国家吹得睁不开眼睛,吹乱了所有人的计划,所有人的心。但是它们也是一种存在,是我们需要面对的存在,是我们需要解决的存在。也许这是好事。如果我们不知道存在这些问题,怎么可能解决这些问题呢?我想起中文学校老师讲的故事,“塞翁失马”。

一晃第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可惜我的八位铁哥们都不在身边,我多想给他们介绍我的新朋友,本杰明。他和我同专业,来自加州,和我一样喜欢数学和电子游戏。一天,听完罗斯福老师的高数课,我走出教学楼,回头等他,本杰明快走两步追上我,我们在口罩里说说笑笑,穿过教学楼前的一块空地,走入食堂。食堂里人很少,我们自觉恢复了社交距离,分别站到地上画好的,相距6英尺的两个点上排队。可能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前面的一个女孩突然回过头。她冲我淡淡地一笑,我的心里忽然飞过一道闪电,整个心房都在震颤,仿佛开满樱花。一个浅粉色的口罩,别致淡雅,遮住了她的口鼻,但遮不住她弯弯的眉毛和毛嘟嘟的眼睛。那双眼睛流出的笑意清澈得像泉,她回过头去,我似乎依然能够看见。我忽然想,如果现在参加高中毕业舞会,我知道邀请谁了。可她是谁呢?隔着社交距离,如何接近陌生的她呢?我默默地祈祷,千万不要刮来一阵大风,把她吹出我的视线。

 (2021年1月31日,2月6日改于纽约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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