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在飞|长篇《红黑时代的青春》节选

作者 侯之光 08月30日2020年

子弹在飞 |长篇《红黑时代的青春》节选

 之光 北美文学家园 8月4日
 

 

妈妈说:“再别往外跑了, 现在局势不太平,尔娟坐在院子里就挨了颗枪子儿。”

子弹在飞  文/之光

 

晚上,我们被安排在军事管制委员会接待站的一间不大的房间里睡觉。空空的房间里,只见四壁,水泥地上还有几块砖头。好在南京的夏天很热,我们一人拿了一块砖当做枕头,睡在水泥地上。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情绪。我有一件旧军装,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我们家怎么会有那件军装的。自从毛主席八月十八日穿上军装第一次接见红卫兵以 后,红卫兵都换上了军装。从此军装就成了最时髦的服装。这件褪了色的旧军装在我家的柳条包里放了不知多少年,从未引起过我的注意。在穿军装成为一种时尚以后,它驀然跃入我的视线,简直让我如获至宝。从此我便天天穿着它,觉得这样会让人觉得我可能家庭出身好,或者是革命军人家庭 出身。我们被排斥被歧视得太久了,太需要得到别人的认 同了。小芳就一直羡慕我有这身褪了色的军装。我打算睡 觉,自然把军装脱了下来,可刚一闭上眼睛,就听见小芳在 那里一边正步走一边喊口令“一、一、一二一,一、一、 一二一。” 我睁开眼一看,她已经把我的军装穿在身上,还问我:“像不像一个女兵?” 女兵在我们心目中是非常光辉 的形象,不论女兵男兵,只要是兵就非常令人仰慕。那时找对象第一是现役军人,第二是退役军人,第三是工人,因为毛主席说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最后才是大学生,因为毛主席说了“知识愈多愈反动”,他们已沦为了臭老九了。

 

 

我们耍了一阵后,便躺在地上开始瞎聊。高琦讲了一件让人很难以接受的事。就在黑五类子女坐专政桌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支农活动。那时侯阶级斗争浪潮甚嚣尘上, 红五类子弟为了防止黑五类子弟搞破坏活动,专门把黑五类 子弟集中在一个房间里,由两个红五类子弟看管。因此高 琦、尔绢及小芳都住在同一间房间里。中午吃饭的时候,尔娟去大铁锅盛饭,也许是碗烫或者是不小心,一碗大米饭被 尔娟扣到了地上。只听到负责看管黑五类子女实验班的李凤杰大声吼道:

“不许扔,检起来,吃掉!”

当时高琦就在尔娟旁边,高琦说:“我当时都被吓傻了。农民家的地不是地板地、水泥地、而是随意可以吐痰擤鼻涕的土地,” 她着重说着土地的“土”字,“脏得很吶!”

我感到一阵恶心, 赶紧问:“尔娟吃了吗?”

高琦说:“我挺佩服尔娟的,平时多干净的人啊! 这时,她一声不吭,把饭全部检到碗里,一粒没剩,然后走到水缸旁,舀了一瓢水,走到院子里把饭洗了洗,全部吃掉。”

我问:“她掉眼泪了吗?”

“没有!” 高琦说不光李凤杰看着尔娟,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尔娟却面部毫无表情地只顾做自己的事,根本不抬头看任何人 一眼!我感到血管里好象冒出很多小刺,刺激得全身难 受,心脏也好象被这些小刺扎到了,觉得一阵阵地心痛。我又想起那个骑在她爸爸脖子上的尔娟,一个天上、一个地 下,情何以堪!

我最不解的是李凤杰,“平时文质彬彬的一 个人,咋突然变成恶魔了呢?” 我问。

高琦很世故地说:“现在人都变了,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我转身问小芳:“假如这一切发生在你身上,你能忍吗?” 小芳搖了搖头。我心痛地想着:尔娟啊,你真能咽,居然咽下这常人无法咽下的事。我又想到李凤杰,她再次挑战我对人的认识,我的心陷入了一种悲凉之中。

突然高琦坐了起来,神秘兮兮地问我:“培敏,尔娟的事是真的吗?”

“什么事?” 我这是明知故问,知道她要问我的是什么事,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她们听到了多少。

“和她继父的事。”

“怎么可能?!” 这句回答,并不能说明我知道此事。

“那可是一级组织做的结论啊!” 高琦说。“我现在不知道别的,有一件事我是看明白了,什么一级组织啊!今天想树立你,什么好事都往你身上按,一个又一个光辉事迹;明天想打倒你,什么污水都敢往你身上泼。树立你时,你是革命英雄,打倒你时,你成了牛鬼蛇神,我现在都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啦!好人、坏人像走马灯般換个不停。我几个舅舅都是做学问的人,硬说是特务,有证据么?现在的人就是敢瞎编……” 我愈说话愈多,左右一 瞧,发现她俩已睡着了。

都说惺惺惜惺惺,可很少见美人惜美人的。我知道高琦多少有些嫉妒尔娟。她们俩如果都坐着,高琦的面貌一点也不比尔娟差,只是高琦的脸色没有尔娟艳。但是如果两人都站起来,高琦就输定了,因为她是一个真正的小个子。高琦比尔娟高一届,虽然出身都不好,高琦却一直有优越感。高琦的五官精致,气质又好,爸爸是摄影记者,又是画报社的,所以小时候经常上画报。我曾经看过有一期画报对开两页都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题目叫“成长”。在照片的下面是高琦从1岁到10岁所穿过的鞋,一双比一双大,当然照片里的人也越大越美丽。高琦很会讲故事,什么事一到她嘴都成了故事,极具虚构能力,让我不止一次信以为真,我给她起个外号叫“小说家”。但她讲话虽夸张,却绝不是为了蒙人。有一次高琦到我家来,说她愁得不行,不知如何是好,说是要把这个大难题交给我,让我帮她想办法。她首先喧染 一番她家的邻居马伯伯的儿子马原如何如何好,她爸爸如何喜欢这个人,她又讲马伯伯夫妻俩如何喜欢她,马原也喜欢她。我被她搞得莫名其妙,就直接问她道:“他爱你,你爱他,双方父母又都喜欢得不行,那就开始幸福生活吧,有什 么问题吗?”

“问题很大,关键是我不爱他。”

“你把他说得像从天上掉下来一般,怎么不爱了呢?”

“我只是仰慕,没有爱!”

“那是你情窦未开,让他等两年吧!” 高琦走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太武断了,一旦马原不等,高琦上哪再去找到这等人才啊?我一着急就拿起笔给马原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是高琦如何地崇拜他,但因为年龄小,感情始终比较单纯,所以希望马原给高琦一些时间。很快就收到了马原的回信,开头的第一段就使我恨不得打自己一拳。

“来信收到,谢谢你的大胆和爽快,你那么郑重、严 肃、认真地写这封信,以至于在我读完信后都笑出了声。”接下来他很善解人意地给了我一个台阶,“是友谊的力量促使你这样认真地完成了这封信,而且信的本身确实是篇很好的文章。” 接着他说出了事实真相。

“小姑娘确实很可爱,在我眼里她还是个不够懂事的小妹妹,家长们的想法固然美好,但却不现实,我与高琦的生活轨道是否会走到一起,答案是否定的。” 看到这里,我不禁搖了摇头,心里想 “高琦啊高琦,你在那愁啥呢?!人家根本就没考虑这事,你却当成天大问题交给我,害得我兴师动众地写信。” 接着他写道:

“我三日后返京,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到59中学操场去散步,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面对面地讨论一些问题。”我己感到很丢人了,怎么可能再去面对马原呢?我心里大骂高琦:“你真可以写小说了!”从此以后,我当面就直接叫她 “小说家”。

 

 

第二天,我们又在南京乘渡轮到了火车站,我站到售票口说道:“买三张最近一站的火车票。”

“你去哪儿啊?”

“我就买最近一站的火车票。”

“有地名么?”

“那最近一站叫什么啊?”

“蚌埠。” 

“好,我就买三张去蚌埠的票。” 售票员一说出钱数,我吓傻了,我转过身对高琦、小芳说:“真回不去了,最近 一站就是蚌埠,太贵了。”

我们三个人坐在火车站的椅子上犯愁,小芳对我说:“你鬼主意多,全靠你了。” 我心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钱我有什么办法?但是我不敢说,一说出来,她们俩该慌 了,现在高琦说话都已带着哭腔了,似乎眼泪就在那等候着随时往下流呢。

我正低着头想辙时,高琦用胳膊碰了我一下,一个大高个男生站在我们面前,“你们需要票么?”

我问:“几张?”

“两张。”

“多少钱?”

“不要钱。” 啊?是老天爷派来的么?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救我的,我简直傻了。愣一会儿神后,我说:“可是我们 一共三个人啊!” 好像他真是欠我们的。

“可我就只有两张!” 我叹了一口气,刚显露失望的神 色,他就赶紧补了一句:“我还有张票是昨天的,作废的。”

“能给我么?”“没问题!”给完三张票,他就走了,我们三个人站起来,连搂带抱地一个劲儿地蹦。

我突然停下,“不行,我得去售票处问问是不是真票。”

高琦说:“如果是假票,售票处会没收的。”

“我傻啊,他说是过期票的那张,肯定不是真的了,我不会拿假票去问的。但是他说的这两张真票,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啊?”

我拿着一张真票到售票处去问,果真是真的。我把两张真票给了高琦和小芳,我知道她们都不敢拿假票,就对她俩说:“验票时我走在前面,我会把票露出一半举在手里,你们把票严严地握在手心里。当轮到我时,你们就往前冲,假装要逃票的样子。”她们历来听我的指挥。

果然验票时,验票员刚要伸手接我的票时,高琦推了我一把就往前冲。验票员立刻喊:“那位同学,你的票呢?” 高琦往回走。这时小芳立刻举着票前去,验票员手里拿着小芳的票,眼睛盯着高琦,似乎怕高琦跑了,而我这时却从容不迫地混进了前面的人群里。

我们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但女孩子本能的防范意识,让我想到千万别遇上那个男生。我对同伴说:“我们第一车厢就上,免得让那个男生发现我们。”

高琦嘲笑我说:“什么人啊?过河拆桥……” 我刚要反驳,却发现远处有位大高个子就站在第一节车厢门口,看来我们是不可能从他面前越过到后面的车厢去了,这个人注定是无法摆脱了。这哪里是老天爷派下来的天兵天将啊。如果当时高琦那张美丽的面孔也像我一样低头朝着地面,我们可能就没有这三张票了。

那个时代,犯罪率确实极低,我们几乎就没见过坏人。虽如此,看小说多的我,还是想得多了一些。果不其然,大 个子男生,换到了与高琦对面的位置上,和我们一起聊天。他是北京人,自称是北京红代会驻南京的代表。我单刀直 入:“那你有你们组织的介绍信么?”他立刻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把书包拿下,取出盖了印的介绍信。我不客气地问:“这不是大萝卜戳印的吧?!”

高琦觉得我说话太重,接了一句:“净瞎说!”

“不是瞎说,我是听说有这样的骗人办法的。”

那大个男生并没有生气,他仔细地告诉我,他的那个印和用大萝卜刻的印有什么区别,他丁是丁,卯是卯地解 释。那个年代到哪里办事都需要组织开的介绍信,印章控制得特别严。当时一切行动都需经过组织批准,所以组织只有通过印章介绍信等控制每个人的行动。一切只认章,不认人也不认签字。为了摆脱组织的控制,一些造反派就开始用大萝卜仿刻单位印章。大个男生自称是高三学生,有意无意地透露他父亲是军队干部。我们聊完北京聊南京,聊完南京聊全国。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大个男生对我们说,他要到徐州下车,因为徐州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是个非常值得去看的地方,问我们要不要也下车去看看。他讲了一些徐州的故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立刻问:“那票呢?”

大个子说凭票可以在路过的城市临时暂待一两天。听他这样说,我马上脱口而出:“那我们去!”我回头望望两位同伴,想从她们脸上的反应看她们的态度。她们的脸上毫无表情,这使我意识到仿佛有些问题。于是我立刻假装上厕所,连问了三个人,到徐州站是几点钟,可是都因对方说南方话没听懂。我终于碰到一个说普通话的人,方知是半夜12 点。半夜12点到徐州那太可怕啦,我心里想。

待我回到座位时,小伙子似乎睡着了,头低到高琦的腿上。高琦看见我回来,便呲牙咧嘴地表示她对那个大小伙子的厌恶,不想忍受他。她用手指比划着要跟我换座,换座就换座。我让她坐到我的位置上,大个子男生被我推醒。待他再次“睡着”把头低到我的膝盖上时,他马上“清醒”过来,立刻把头靠在座位的后背上去了。原来我从家带了一 把小的削苹果刀,我坐到高琦的位置上以后,就把小刀立在膝盖上面,那个大个男生照例假睡,可一低头,忽然看见刀尖,吓了一大跳,立刻把头往后仰,从此再也没低下头过。我见他这回是真的睡熟了,不像是装睡的样子,便立刻小声地给两位同伴布置任务:“小芳,你负责拿他的书包,我和高琦负责把他推下车。” 火车一站一站地向前行驶着,我特别紧张,因为当时没有列车员报站名,我生怕错过了站,每到一站便立刻问车站名。终于在半夜12点火车到了徐州站,我和高琦立刻推醒大个子男生,“你不是要徐州下车么?徐州到了,快下吧,别误站了!”

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在向门口走时还问我们:“你们下么?” 他似乎有些清醒地问:“我的书包呢?” 这时他已被我们带下了车,站在了站台上,他又问:“你们不是也下车么?”

“这是你的书包,我们不想去了!” 我忙把小芳递过来的书包给了他。

只见他略迟疑一下,停住了脚步,但是他还是没好意思做出再回车厢的决定,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半睡半醒向车站出口走去。徐州站是小站,火车离出站口很近,我担心我们上车后,他会再返回来,于是对同伴说:“你们俩先回原座,我等车开了再上。” 那时火车上下车的台阶是车开后再收回的,火车徐徐开动后,我望着已无人影的车站口,手握着车门的扶手,做了一个铁道游击队队员飞车的动作, 从地面“飞向”了已开动的火车的台阶上,这个动作为我带来自豪感。回到座位后,我对同伴说:“他肯定上不来了,车开动后我才上的车,我上了车,车就加速了,除非他飞上 来。”

到了家,我刚要向妈妈讲述我的奇遇,妈妈就说了尔娟比我更不可思议的事。妈妈说:“再别往外跑了, 现在局势不太平,尔娟坐在院子里就挨了颗枪子儿。”这句 话非同小可,险些把我魂吓跑了:“挨子弹了?!怎么可 能?!”

“唉,就坐在院子里织毛衣,一颗流弹就过来了,还好没伤着骨头,没伤着筋,就在肉里穿了四个洞。” 没等妈说完,我撒丫子就往尔娟家跑。

 

 

【作者简介】之光曾为某杂志社主编,四十岁后撇家弃业独自去美国求学,机遇使然开始经商。九十年代中期回国创业。七十岁退出商海,回到纽约,开始笔耕生活。出版一部长篇小说《红黑时代的青春》及短篇小说《大徐之哭》,偶有诗歌散见报纸。现为中国《格调》杂志的专栏作者,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纽约海外华文作家笔会和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唐简
        编发:唐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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