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

作者 心艾 08月13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34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唐简编辑/编发。)
人生何似一次神奇的旅行,在顺畅亦或崎岖的旅途上,我们有幸与他人心有灵犀,相见恨晚。 而灵魂深处碰撞出火花的时候, 更是让人感恩这种遇见,珍惜不期而至的相知。
 
有一段时间我做商业地产,主要是把有连锁店房客的地产介绍给投资人,这种投资无需打理。
 
跟琳达就是这样认识的。大概是七年前,她要找回报率在百分之八以上的物业, 跟我约了见面。她衣着朴素,眼睛炯炯有神,夹杂了银丝的头发有点零乱,脸上没有脂粉,不涂口红,一看就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她那时在卖自己的一栋多家庭楼,位置在曼哈顿上西城, 同时在寻找其他新的投资,以完成1031延税。
 
见过几次面之后我发现她精明的同时又略显焦虑,是独当一面的女人常有的特征:时而自信开朗,时而又被需要操心的琐事搞得焦头烂额。
 
我给她推荐一个外州的快餐连锁店, 她看到数字马上说这个不错,要跟她先生一起飞到当地亲眼看一看店面再决定。
 
过了几天她就出价了。她说看到只有一条路通往这个镇时, 她很担心这家店生意清淡。 但是她先生说这里进来的人不多,出去的人也少,生意可能更稳定。他们在小镇被连锁店店主和银行经理热情接待,感受到这家店简直就是这个小镇的活动中心,当地人连生日聚会都在这里举行,生意好得不得了。
 
卖方送来合同, 她和她先生对里面的条条款款一项项斟酌,比律师还专业。合同终于签好,顺利过户。
 
之后我们成了偶尔聊天,不亲不疏的朋友。我属于不太容易跟客户走得太近的人。
 
去年夏天她问我要不要跟她去海边走走。我说好啊,海对我来说是看不够的。我开车到达的时候她已经停好车,并给我看好我的车位。她开着一辆普通的二手车,衣着还是那样朴素。
 
沿着大西洋蔚蓝的海岸,是用水泥筑成的一条几公里长的宽宽的栈道。那天晴空万里,栈道上有人在散步,有人在骑车,孩子们在放风筝。
 
琳达脸色红润,看起来比之前还健康。她说她每周都运动,学拉丁舞,打乒乓球,还准备学潜水和冲浪。我不由赞叹她的精力充沛。
 
我们走近一处布满岩石的地方,看大西洋的浪花冲向岩石,被撞得粉身碎骨,在太阳下化身为无数白花花的银珠。 琳达说每次她到这里听海涛的咆哮,就会感觉痛苦减轻了一点,也不那么抑郁了。
 
我有点惊诧,我以为她就是一个热爱生活、屡次成功投资的女强人。 她的心中,有什么样的沉重负担?我不便多问,那次这样聊聊就各自回家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次夜色已经降临,我在家里收拾房间。 电话响了,是琳达的声音。“你现在忙吗?有空聊聊吗?”
 
“好啊”,我说。感觉她有心事,我就在客厅植物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望着窗外月光下婆娑的树影。
 
她说:“我经常想:我每个月收很多租金和股票分红,可是这无法让我开心。 我的内心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我没有尽我的全力去救我的哥哥,让他在孤独中离开了人世。”
 
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重,她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开始告诉我很多过去的事情。
 
原来琳达的父亲是国民党将领,解放前后离开大陆去了台湾,留下她的母亲、哥哥和她。 母亲自杀,她和哥哥像孤儿一样被抛弃、被歧视,在社会的最底层夹缝生存。哥哥和她相依为命,处处保护她,还经常带着她到书店看书,在哲学、文学、天文地理里浸泡。正是这种在书里找到的思维层面,让她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被压垮,而她的哥哥,却因为“思想激进”,写了一些文章后,被判刑入狱。
 
她讲述到她从插队的地方千里迢迢去看望在监狱里的哥哥,好不容易央求狱警让他们兄妹见上一面,看到的哥哥已经完全没有了风采,站在墙角不看她,也不说话。她努力地寻找话题跟他絮叨,他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带枪的狱警就把他押出房间。
 
我听到这里眼泪止不住掉下来,隔着电话,我感觉到她也在哽咽。她的哥哥在狱中经历了怎样的精神折磨,才变得这样“不近人情”?不去看妹妹,是为了保护她,让她不受牵连吧。是什么让一个那么有勇气的青年变得害怕看一眼自己最亲的人?我也有才华横溢的哥哥,我不能想象如果看到他们经历这些,我会怎样崩溃。
琳达平静了一些,说七十年代末她的父亲找到她,托人帮她申请了护照,她辗转到了美国,在纽约读了书并找到工作。 而她的哥哥从监狱里出来,直接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那时琳达刚刚结婚,她把两个人的工资攒下来,正在买第一个投资房。因为事情太多,没有回国陪伴哥哥。她说当时不应该让哥哥去精神病院,自己应该放弃一切,回去照顾他。
 
她说我这一生再有钱,也只能在痛苦中老去,我不能原谅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得到心灵上的安宁。 一切的欢笑都是表面上的,只有痛苦是真实的、绵长的。她讲到哥哥后来悄然过世,如果她当时义无反顾地回去,他也许会活得长一些……
 
我理解这种感受,我跟她说我对我的母亲就怀着很深的愧疚。有时梦见母亲,我带着她去很美的地方,那应该是她爱看的风景,蓝天碧海,到处是她喜欢的花和各种水果。醒来时只恨梦太短,悔恨太长。
 
我的母亲因为出身不好,经历了各种磨难,一直被失眠,焦虑甚至妄想症折磨,又坚强地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做饭、洗衣,努力把我们保护好,让我们安全地长大成人。我年轻的时候,怎么能读懂她精神世界的黑暗层面。 我经常暗自责备她的负面情绪,对我的过度操控。虽然也有陪伴,但连真正的促膝长谈都少有。我就不能做一次她的心理医生吗? 我的后半生,也只能在后悔中痛苦了。
 
琳达听我这样说,自己反而平静了很多。她说你不要这样自责,你要对自己说你已经尽力了,你的存在给过她很多快乐,她肯定曾经为你而自豪。她到你的梦里,说明你们还是血脉相连的母女,你自己快乐健康,才是对她最大的回报。
 
我听了含泪点头,说您也要这样想才对,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活着就值得庆祝。 那个时代造成了太多的不幸,不是我们个人能够改变的。
 
琳达和我从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这种友谊让我们感到家人一般的惺惺相惜。等天气暖和一点,我们再去那个海边。浩瀚的大西洋,会用远处的平静和近处的惊涛骇浪,告诉我们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人间的情谊和爱。
【作者简介】心艾,山西长大,现居纽约。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在《当代诗歌》《湖南文学》《大学生》等杂志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与天津大学美术老师合办“方寸之间”画展。在美国读工商管理后从事房地产投资管理,并从写作和绘画中找回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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