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这件事(外一篇)

作者 10月30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25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怡然编发。)
01
读书这件事

  

      自小祖母就教我读,“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红底黑字的对联镶印在我家那一幢青砖大屋的门官神位上。青砖大屋是曾祖父离家多年独身一人在“金山”打拼,含辛茹苦赚钱寄回家建造的。
      祖父辈的人读书怎样,我不了解,我爸一直都有人说像个读书人。去学校参加家长会或探望我时,见过我爸的老师和同学都对我爸的身份职业好奇。“你爸做什么工作呀?”我照实直说,他们都不信,“怎么可能?!你爸看上去很斯文,像个读书人,至少也是个老师吧?”是的,我爸长得斯文周正,甚至很帅,但很可惜,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我爸是个农民,在农村耕田。   
      我爸是生性聪慧能读书的。他读一年级时,二三年级学生做不出的乘法,我爸轻而易举就说出了答案,还被叫到黑板前,完成全部习题。老师对他赞不绝口!小学毕业我爸考上了全县排名第二的初中,那里的师资优越。初中开始学英文,我爸回忆说老师夸他的英文发音准确,阅读流利。那时入读初中已是脱离农村户口,我爸转为吃“国家粮”,可是他只读到了初二。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他只好回家,务农挣工分。
    
      “老三届”是我从文学作品学来的名词,可直到几年前才知道我爸就属于“老三届”。今年因为疫情,有机会参加了很多网上的文学讲座。巧的是,好些讲座的主讲者和嘉宾都是“老三届”或“77级大学生”,和我爸是同龄人。这些主讲者和嘉宾是幸运的,文革后他们可以继续学业,并到美国的大学深造,我爸却没那么幸运。我爸曾说起,文革后学校也有通知他和其他同学回去继续读书。但77年,我最小的妹妹已经出生,我爸已年近三十,上有母亲需要赡养,下有三个孩子嗷嗷待哺,放下一切继续读书,不是他能做的选择。   
      我自小就觉得读书是很重要的事。虚龄九岁了,大人还没说让我读书,我主动提出要上学。我爸和我约法三章:“你想读书,除非你把睡懒觉和‘啜饭’的坏习惯改掉!” 我那时吃饭会把每口饭含在嘴里,吸啜饭汁直到没味,一顿饭能吃几个小时。为了能上学读书,我说到做到,马上把这两个坏习惯戒掉了。
      一年级的寒假是新年,我玩得很爽,寒假作业只做了一点,就放下了。我爸提醒过我几次,我不当一回事。同班的小伙伴没完成寒假作业,他们的父母一样给他们交学费上学,但我家不一样,在新学期开学的前两天,我爸很认真地对我讲:“如果你不完成全部寒假作业,我不会给你交学费!”那最后两天两夜,我开始补作业,虽然我的手指头都写累了,写到夜深了,我爸也不心软。在我流泪熬夜补作业时,我爸一直陪着我。从此以后,我认真对待每一份作业,更加勤奋读书,一直到初中,成绩在班里都名列前茅。   
      家人很支持我读书,如果我功课多,他们允许我不做家务,把学习放在第一位。不过农忙时,我爸要求我必须下田做农活,比如割稻谷、插秧等,我爸分配给我的一块专属的地,要求我在一定时间内完成。炎炎烈日下,我弯着腰在田里收割或插秧,腰很快就酸痛得直不起来了。脚插在滚烫的泥水里,还有蚂蝗吸血,十分恐怖。我爸会在一旁对我说,“你有体力做这些农活吗?你想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吗?如果没有,如果不想,那就好好读书!”    
      在没有其他更好选择的年代,勤奋读书考上大学是农民子弟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和绝大多数出身农村的人一样,我勤奋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跳出“农门”,吃“国家粮”。

       在我爸的影响和期望下,我学习一直很自觉,除了完成老师要求的练习,我自己另外买练习题做,做完了一本再买一本。读初中时,我看到同校高中职业班的师兄师姐抱着他们画的镜画从身边走过,很羡慕,也想学,但我很清楚,我是要读正规高中,将来要考大学的。九年苦读,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县一中,我爸很欣慰。那时,县一中的大学考取率超过95%,号称考上了就是“一只脚已踏入大学的校门。” 当然,想把另一只脚也迈入大学的校门,在竞争激烈,学习氛围高涨的这所高中,我又度过了废寝忘食全力以赴攻读的三年。

      临近高中毕业,因为我家将要移民美国,不再需要通过参加高考来改变命运了。可我觉得参加高考不是为了我自己,这么多年认真读书有一半是为了弥补我爸没机会读书的遗憾。我和弟、妹认真读书也离不开我爸多年的支持和严格要求。从小学到初中,很多个我熬夜复习做题的夜晚,都是我爸陪伴和辅导我;为了我妹有更好的学习条件,我爸在我妹读四年级时把她转学到镇上最好的小学,小小年纪就住进了寄宿学校。我觉得一定要参加高考,拿个好成绩,才能给我爸一个交代。我有条不紊地复习各门功课,每次模拟考,总分数都在升高,我感觉胸有成竹。
      就在紧张的备考关头,一天,早餐吃了一块油炸萝卜糕后,我的头部颈部冒出几十颗肿大的淋巴结,像硬币那么大,摸上去像一串串脓包。同桌带我去见他的邻居,一位退休老医生,他给我打了一针,吃了些药后,淋巴结渐渐退了。后来我又得了慢性咽喉炎,迟迟不好。县医院的大夫提醒我:“有慢性咽喉炎可不适合报考师范!”对身体出状况,其实我已经习惯了。读书那些年,很多次重大考试,我都是病着的,感冒、发着烧,打过针、吃着药进考场。我自己总结出一个规律:病着考试时,我知道自己不是在最佳状态,会更加认真专注,全力以赴,反而发挥得更好。

       正如所料,我的高考超常发挥,成绩在班里女生中仅次于考上清华的学霸,华南师范大学录取的学生中我的考分是全县第一。那年我妹也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进了县一中的初中。在全县一年一度的奖学金颁奖典礼上,我爸作为家长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看着我和妹妹在台上领奖……。

      知识改变命运。我从一年级开始就确定了理想,长大后要做老师。高考填报志愿时,十二个志愿我全部填写的师范院校,被评选为“全国优秀师范考生”,作为广东省唯一的代表,去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国家教育部的嘉奖。事迹和照片被刊登在《羊城晚报》和家乡的报纸上,我爸把报道剪下来,精心收藏了起来。

 移民到纽约后,我爸妈在唐人街的衣厂打工,有次遇到我初中时的班主任,他对我父母说:“你们还让女儿去读书呀?实际点,快叫她出来打工赚钱吧!”可我爸对我还是那句:“你只管读书,家里的开支有我和你妈负责。”我和妹妹后来都拿到了全额奖学金,读完了教育硕士。在纽约市公立学校教书,服务那些需要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新移民学生,转眼已经二十年了。
 如今我的小孩都上学了。很多华人“虎爸虎妈”对孩子教育极度重视,以考上“长青藤”大学为成功目标。我觉得,在美国这个相对自由,价值观多元化的国度,职业不分贵贱,行行出状元。下一代不必像我们“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拼高考那样,千辛万苦“爬藤”,来体现人生价值。我希望我的小孩遵循他们的内心,按自己的兴趣爱好去读书。
02
说说盲道

 

      最近几年回国,我发现国内一个最大的变化是盲道覆盖率很高,无论是大城市,家乡的省城,甚至县城,新建街道几乎百分之百修有盲道。在一些拥挤的街道,有时我不得不走在盲道上,脚底被咯得生疼。可一想到盲道可以给盲人朋友带来方便和尊严,我就释然了,那一点不舒服可以忽略不计。
     时间久了,我感觉不对劲。我几乎从没看到有盲人走在街上,更别说是走在盲道上了。唯一的一次,是在家乡的县城,那位盲人当时是走在普通街道上,不是走在盲道上。还有好些盲道被单车、摊档霸占了,有些盲道被大树、电线杆挡住了,如果盲人沿着这些盲道走,不仅不能通行,甚至还有危险。更奇怪的是,盲道只是在大街上无限延伸,没有连通到任何大楼,也就是说,盲人沿着盲道走,只能在大街上不停地走,而不可能进到想要进的商店、银行、医院。

      我发现,在中国很少有盲人走到街上去,即使是上街,大多是在家人或朋友陪同下,盲人几乎不会自己一个人走在盲道上。既然盲道利用率几乎为零,为什么还要建这么多盲道呢?查资料才知,最近几年增建盲道是因为它是普及无障碍通道和评比文明城市的标准之一。总之是盲道越多就表示城市越文明,即使盲道可能并没必要。

      我在纽约没有看到大面积的盲道,只是在过马路的十字路口,人行道的尽头有4英尺长2英尺宽的圆点凸起的盲道提醒盲人过马路。我也留意到纽约的医院、大学教学大楼的每一个房间的门口都有盲文标志,几乎所有电梯的每一楼层的按钮都有盲文标志,也就是说,在纽约,盲人可以自己一个人走到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即使没有盲道。

      在美国,盲人不需要盲道是因为有训练有素的导盲犬帮忙。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刚来美国不久,我就读的大学校园里有一位盲人学生,有一条导盲犬和她形影不离。她去上课、去教室、去饭堂,在导盲犬的带领下,在校园里和正常的学生一样走路,畅通无阻。正常学习之外,她还是我住的那层宿舍楼的舍长,负责向全体舍友传达学校的要求、安全规则,还负责安排特别活动。

      据资料显示,北京市目前有约7万盲人,导盲犬只有7只,而且在一些公共场所,导盲犬不受欢迎。
      说到无障碍通道,我觉得不仅仅要有给盲人的盲道,还应该给其他残障人士提供方便,比如坐轮椅的人也能轻松上路。在纽约,公共汽车上有供轮椅停放的专门位置,车到站时,车门口有专门的装置让轮椅自由升降。坐轮椅的人可以自己操控轮椅,或者司机出手相助,其他的乘客都耐心等待或热心相助。在路边设有电梯或斜道让坐轮椅的人进入地铁站,大多数大楼特别是公共用途的大楼门前都有轮椅通道,电影院戏院里有轮椅的专门位置。在纽约,坐轮椅的人可以一个人操纵轮椅,走出家门,到他们想到的任何地方去。那是因为无障碍通道真的建设得很完善。
     我有个邻居发育不健全,他的四肢都是短短的一小节,手指脚趾也畸形。他家门前有轮椅通道让他开着轮椅直接进出家门。每次经过他的家门,都看到他坐在轮椅上,在他家门前和人聊天。我也看到他开着他的轮椅到附近的商店购物,进星巴克买咖啡。总之他就像正常人一样衣食住行难不倒他。最近我去离家不远的发廊洗头吹头,看到一位残障人士驾着轮椅进来,发廊的人很热情地招待她,看来她是熟客了。我在吹头发时她已经躺在躺椅上洗头了。

      还记得有一次去西岸旅游,旅行团里有一对母女,母亲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无论旅行团走到哪儿,即使在地势险峻的黄石公园和大峡谷,导游都会帮忙推这位母亲的轮椅上下大巴,毫无怨言。其他团友也经常伸出援手。那位女儿很感激导游和众团友的热心帮忙,让她带妈妈去旅游的愿望成真。

     我教书的学校,每到学期末都有学生才艺表演。舞蹈表演就有特殊教育班的学生,这些智力低下或身有残疾的学生在全校师生的掌声下翩翩起舞,虽然动作比普通学生缓慢,但他们脸上全是满足自信的笑容。每当看到这一幕,我都感动得流泪,因为我知道指导这些学生跳舞,他们的老师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和爱心,教会他们跳舞,给予了他们自尊和自信!

      我多么希望国内不再为统计数据而做表面功夫,而是实实在在真正为残疾人着想;我多么希望国内从政府到社会大众对残疾人的关爱是出于真心,能够落到实处。这需要一场文化洗礼,一次从上到下的文明重建,让残疾人真正感受到被支持、尊重和关爱,然后他们才可以走出家门,在这个世界轻松自由、坦然自信地行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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