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游魂共处

作者 06月23日2020年

与游魂共处 

 杜杜 北美文学家园 6月8日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41期,组稿编辑:蔡维忠

 

去酒店楼下餐厅吃早饭,和芸同桌。芸说:“半夜,那女人在我床侧,推我。我知道不对,同屋蕊在另一张床上已经入睡,不可能过来找我说话。”
同桌的人都静下来,有人问:“你是说有,有,有鬼找你说话?”芸淡淡一笑,说:“我蒙着头,不想理她,可她就是不肯走,自顾自地说话。她说她叫方烟明,是一个官员的情妇,生了私生子,单独带着儿子过活。她和儿子是被人陷害,烧死的。她想申冤。她还逼着我看她儿子的照片,我躲不开,睨了一眼,照片上半张脸都烧没了。”
全桌鸦雀无声,忘了咀嚼,一个个圆睁双眸,呆盯着这位眉目清秀的女子,她白皙的脸上丝毫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痕迹,餐厅里恍惚间刮起一阵阴风,晨光摇曳出闪烁的阴影。只见她嫣然一笑,说:“我有灵异体质,这种事生命里出现过多次。”
“你……不怕?”有人问。
“我是基督徒,祷告就好了。”她平静得好像嘴巴不是她的,话是直接从她身体里自动飘出来的一样。“周围有那些东西,我总会感觉到,甚至看到。我祖母、我母亲都能。”想必“通灵”这种基因,和高血压心脏病一样会遗传。人们都迫不及待地想听她“那些东西”的故事,用期盼的目光鼓励她深入讲解。
“我刚信主不久的某一天,和一个教会朋友在一个房间里聊天,忽然听到第三个人的声音,是窃笑,但那屋子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诧异之时,我朋友说,刚信主,其他邪灵会来捣乱,动摇我的信心。说来奇怪,第二天,我脖子上就突然生出一个大包来,求医问药,百治无效,医生让保守治疗,观察它的发展。那是在加拿大多伦多读书的时候,我忧郁愁苦,门都不想出,太难看。两个月过去,始终不好。我闷得忧郁不堪,最终被朋友拉去参加了教会崇拜。会众都极力安慰鼓励我,牧师带领会众帮我祷告,还带着几位长老专门来我家里帮我做了洁净祷告。第二天早晨,奇迹发生,我的脖子光滑如初,一夜之间那个肉瘤就忽然去了,和它的到来一样莫名其妙。我从此才真正信奉了基督教,虔诚地信。我所见证的是上帝的恩典,他让我见证他的神迹,他在撒旦面前成圣。他使我蒙恩,他使我虔敬。”
关于芸的虔诚,无人怀疑。她每顿饭都会默祷之后方开口进餐,不论吃饭地点在国外还是在国内,在城里还是在乡下,不论环境是孤单还是嘈杂。她闭上双眼,庄重地低下头去,看不到她脑子里的祷词,但那突然的安静模样,立刻就与周遭世界分隔开来。即便在中国大陆这个三线城市一个无神论的集体环境中,她的异类举动,也没有丝毫令人不适,反倒让人们感到分外好奇。几日朝夕相处,人人看得见她心中有块圣地,长着别人看不见的芬芳花园。
“所以,神的世界和鬼的世界,你都能去。有了神,你便不怕鬼了。”有人总结道。
“是。”她很温柔,却斩钉截铁,白皙的面颊泛出红光,双眼如星。
消息就这样传开了。海外学员芸可以通灵,这家酒店有鬼魂出没。
之后几天,学员们多了一样聊资,原本生疏的学友竟因此热络起来,故事被反复传播。芸成了明星,从眼前经过,会被人拦截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复述整个经过。有名有姓有情节,人们都信得好像自己也亲历亲见了一遭,立刻变成二传手三传手,义无反顾地向第四者第五者发送延续性冲击波。
来旅行的四十几个学员里有三十几个有博士学位,不是博士的也是著作等身的学者。这群学者被这故事迷住的样子,和工地上玩儿水泥的建筑工、田里抗锹的老伯、邻家卖肉的大婶儿,别无二致。表情无法收敛,眼和嘴都变成了圆型,目光惊悚专注,呼吸暂停。您走遍天涯海角再难碰到这样的见多识广的高级知识份子集体吃惊之胜景。
第二天乘大巴去郊区参观,车上的窃窃私语便围绕酒店故事烹煮发酵。牟美眉坐我背后,捅了捅我,悄声说:“我上网查过了,这家酒店原来是一片民宅,拆迁时死了人的。现在这楼后是一大片垃圾场,又臭又脏。这地方是会吸引“脏”东西的。风水,知道吧?有点儿,那个……”牟美眉是个古画上下来的角色,一根辫子从耳边温柔地梳拢,朝一边垂下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迷蒙,声音沙哑纤细,因为怕别人听见,是捏着嗓子的,我忽然白天就感到了夜的黑,“那个”二字在身边刮起一股阴风,浑身毛孔立正起来。她又接着说:“我有个毛病,身边有不干净的东西,睡觉会喘不上来气。已经两个晚上了,我会睡着睡着醒来,憋闷,很不舒服!”
得,又一个能通灵的。我想像着鬼魂们在这幢酒店里自由飘荡,端详着床上熟睡的各色人等,按按这个胸脯,摸摸那个脖子,推醒能听懂鬼话的芸之类的通灵妹妹聊聊天儿,鬼的寂寞荡然无存,人的睡眠却沉重起来。被幽灵环绕包围,是福还是祸?曾有网文谈论文艺女青年多愁善感,阴气重,想象力丰富,多有通灵潜质,三毛和胡茵梦都曾描写过她们与灵界相会的经历。此刻这群文艺男女,入住这样负担沉重的酒店,特异功能被刺激开发,着实比写诗作文翻译名作更激动人心,挥洒出类似本人正在撰写的这篇作文来,倒是给生活凭空添加了许多滋味。
隔天早饭,同桌小哥革神秘兮兮地说:“昨晚,翔和凯对酒店做了一番巡视。这酒店的确有点儿不同寻常。千古不遇的特殊味道贯穿整个大楼,咱的呼吸系统都被照顾了,大家都有体验,咱就省略不提。话说底层有个楼道,七拐八拐的那个尽头,”革停住,缓慢扫视四周,待大家都提心吊胆了,才说:“不知为什么,没灯。翔和凯走过去就发怵了,黑咕隆咚,浑身不得劲儿。仗着酒劲儿,俩人互相撺掇,要探一究竟。呵呵,结果,”革见大家都紧张起来,又顿住了,然后哈哈笑起来,说:“两个大男人愣是没敢过去,撒腿跑了。”
人们松了口气,呵呵笑他说话大喘气,失望之情莫能言表。当阴森森黑黢黢的恐怖气氛已经形成气场,没有点儿惊心动魄的闹鬼情节,就好像一场卖空了票子的大型表演,主力演员竟然缺席没有上场。
晚宴,虎博士坐我身边。虎博士高大威猛,手长脚长,坚持长跑,饮食节制,是学者队伍中能文能武的模范标兵。他对这个重大通灵事件却一无所知,全桌人集体要求芸女士为虎博士扫盲。餐厅的喧闹没有干扰芸活灵活现的温柔语调制造出与世隔绝的阴冷气氛,只见虎博士穿着短袖裸露的长胳膊上的汗毛瞬间发生了反应,它们突然集体崛起,密集的鸡皮疙瘩堆砌的山峰覆盖了所有裸露部位,没裸露的部位也必是崇山峻岭,可惜被衣服遮掩,难露真颜。而那每个鸡皮疙瘩上,骄傲地站立著一根根直立的汗毛。请想像一下男性粗重的毛发步调一致地立正在手臂上的壮观场面:千军万马,彩旗在山头迎风招展。我被他胳膊的出色表现惊得啧啧叹道,“天!这就是传说中的浑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竖吧?”全桌人忍不住对虎博士的胳膊展开了最亲切的目光慰问活动,人们笑着叹着,欢乐指数迅速冲顶。虎博士的高大形象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端着盘子跑到别的餐桌逃难去了,留下我们尽情地拿他做笑料大助吃兴。
那几天,我心里有面小鼓叮叮当当敲着,有件事一直藏着:我也是一个通灵潜力股。
当年修炼香功,没几天,双手之间就有芳香之气来回运行,周围人仿佛置身花园,其神奇莫测,人间词语很难描绘。体检时心电图出现异常现象,T波倒置,医生不能靠单项指标诊断疾病,于是怀疑我练气功走火入魔,发生了不可解释的身体现象,我就那样被迫停止修炼气功。后来练习趺坐冥想,因双腿可轻松成就双盘,高僧说这是天生有佛性加持。练了不到半年,即可久坐。练到神奇处,眼泪自然流淌,身体轻盈如人云揽雾,灵魂似乎出窍,光明之中,另一个自己悬浮于头顶上方观看自己静止的坐姿,身心所拥有的巨大快乐与轻松之感,肉身世界无法企及。因不敢贪恋神通,有违“正知正念正觉”的宗旨,偶尔经历,并不敢拿此事来炫耀吹嘘。最不敢的,是怕被当作宣扬迷信,或送进疯人院。
话说第一晚入住那个酒店,因空气味道空前绝后无法呼吸而调换过一次房间。可惜新房间较之户外空气,仍如地狱,如果确有地狱的话,一定就是这个味道。那是一种渗透在墙壁里的味道,粘稠,趋之不散,混合着尼古丁和肮脏人体的臭气,行将朽木、尸之将腐的成语都可在此使用。窗明几净的表象和雪白的床单无法赶走这股粘在呼吸道管壁的浊物,想吐又吐不出,好像一万个人把你挤在中间,同时冲着你的鼻孔做深呼吸,污浊的口臭汗臭铺天盖地挤压你身体的每个细胞。有生以来,第一次戴着口罩入睡。鼻子需要穿着衣服助眠,此生唯一。而那个酒店并非低挡酒店,大理石地面,笔直的长走廊,好像通着世界的尽头。
当晚的梦不能不提。我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铁房子里找人,铁房子森林一样又黑又大,一条条长走廊林荫小道一般,墙壁又滑又湿,因为过分安静,我的心跳和呼吸都似乎装了大喇叭,在身体外面播放。渐渐地走进一个宽敞大厅,很多穿着制服的人板着脸走来走去,我深知要找的人就在其中,就到处拍着人的肩膀,一个错了,另一个又错了,所有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突然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伸着长腿摇晃着走过,立刻认出这就是我要找的人,紧赶慢赶追上去拉他袖子,他回转身,笑得灿烂,这回是清清楚楚的一张脸。我说:“爸,你让我好找!”爸却笑着笑着就不见了,好像一个幻灯片,突然胶片就化了。我心下着急,醒了。酒店里黑魆魆,一线月光从窗帘缝挤出来射在墙上,墙上一块斑点儿,像个人脸,晃了两晃,便消失了。我听见心脏咚咚咚的巨响,从枕下摸出手机来转移注意力,凌晨三点了。有件事需要提一下,我爸爸早在三十年前就过世了……
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想像、体验和探索从未终止过,鬼故事也永远不会销声匿迹。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为无。赋五言一首把那几天的真实经历做一小结,献给生命的神秘密码:
昨夜游魂处,今秋百味生。
客来新故里,鬼守旧年庚。
淑女通灵事,魍魉戏梦声。
诗书知道理,六道忘五经。

【作者简介】杜杜,海內外平面纸媒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为“渥京周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华文纸媒撰写“杜杜之窗”“杜杜闲话”等文学专栏十余载。小说、诗歌、散文屡获美、中、加文学奖,多次获得首奖。作品被收入十余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诗集《上帝之棋》《一叶书签》《玻璃墙里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红色的艾玛》、微小说集《玛格丽塔》、中长篇小说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诗词集《草色入帘青》、英文诗集《When a poem speaks 》、长篇小說上下部《中国湖》等十余部个人著作。作品亦发表于《黄河》《香港文学》等刊物。杜杜著书在Amazon世界各地国际网站上架发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中国魯迅文學院35期学员,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国笔会理事,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北美作协会员。





以上文字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编辑:蔡维忠
        编发:子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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